祝福找到母親手織的對襟綠色毛衣,穿在身上
翻出母親的珍珠項鍊,戴在頸上
看到阿姨寫的字條,半透明紙夾著一隻粉紅與藍的老鷹剪紙,貼上被她塗抹覆蓋掛在廚房的油畫上
尋出父母寫給她十三歲的生日賀卡再立在桌上
和馬真勾著手健步來回火鍋店 不停說著話 到嗓子乾啞
卡拉馬聲音態度減了百分之三十硬邦邦 可愛度倍增 純屬應景
這樣 過了 生日
祝福找到母親手織的對襟綠色毛衣,穿在身上
翻出母親的珍珠項鍊,戴在頸上
看到阿姨寫的字條,半透明紙夾著一隻粉紅與藍的老鷹剪紙,貼上被她塗抹覆蓋掛在廚房的油畫上
尋出父母寫給她十三歲的生日賀卡再立在桌上
和馬真勾著手健步來回火鍋店 不停說著話 到嗓子乾啞
卡拉馬聲音態度減了百分之三十硬邦邦 可愛度倍增 純屬應景
這樣 過了 生日
Portal之為APP,主事者上山下海錄下世界秘境晨昏之間的大自然正音,免費可浸淫數境,一年付近五十美金則全境暢遊,且開放動態聆聽,隨著頭部的轉動,音場跟著移位,身臨其境。在試聽的一周內,急忙登上尼泊爾的高山Ama Dablam,到嚮往的蘇格蘭Isle of Skye閉目體會,轉到冰島聽火山口的能量,又拉到遠距聽地平線上的火山在大地中隆隆作響,或冰河的破裂傾壓;其他鳥語,麥浪,雨林,瀑布,柴火當然皆有,有地名有地點,有clip為證。
常常音樂聽到麻痹時,就進入叢林借獅吼蟲鳴、水的咆哮形成護城河——可是,一種卡卡感,猛獸異禽怎麼又叫了,更,叫個不停,讓浸淫感瞬間縮小,惱人地集中在意識前方,變成吵,干擾——loop的破綻——讓人跌出境外。
而Portal卻能讓人在英國花園的交疊禽音中渾然忘我地走完整條街,買菜,等車,看捷運/動車/bart各地的同行者溶入他們的手機沈浸在各自心與神的所在;禽音是那麼逼真,清晰,生動,位置性明顯,你自然望向清脆鳥鳴的來源,如果剛好看到一隻鳥,那就是它在說話,如果是車廂頂,也行,我聽得見的隱形美好天然是我們集體的穹頂,你我同在花園裡。
完美的線性前進中,又忍不住開始找loop的銜接點;突出的烏啼做定點,專注算著它多久之後再出現,才不過幾分鐘的音軌,還不及發現破綻,早走神於他事,回神欲重來,瞬間也忘了在專注什麼。
然後注意到樓下馬路上被紅綠燈節制九十秒一輪的引擎起步聲,每次因等燈號的車輛亂數組合而不同,但如果有這麼相同的一次,那,是否是一個loop的形成?
白噪音,環境中的眾聲交織。當收音麥克風遠離小溪、大海、瀑布、雷雨—水的主唱,火的燃燒,發音的禽蟲獸,朝向高廣開闊的大地,義大利北方與奧地利交界的大理石山峰Tre Cime di Lavaredo(Lavaredo的三尖峰),彷彿不變的一道長音,仔細中有無盡細節,來自陣陣大氣能量在群山中變速變向運動,搖撼植物與水製造聲響,大塊噫氣吐納,造形殊異的大地願做樂器,萬物齊聲號叫一地獨有的齊物聲形,不是白噪音,是遠古縱切時間的天籟。
如果留神,辨別出在表面跳動的變動聲音,在某一刻,一個極偶然的空白,上層音齊啞,屬於這個地表的基礎長音浮出,天使剛剛經過的靜默,地籟乍現,那一刻,是被冥冥力量控制編輯的一個周而復始的超級音軌・的・銜接點;或者是周卻不復始的單一loop的形成?
絕對有個loop,循環不斷的聲軌,配著不斷消逝的時間流,只是沒意識到而已。
安靜的夜晚,幾哩外高速公路的永恆車流進場,沿海灣的鐵道,今夜火車穿過平交道拉下鳴笛,巨型風琴按下B大調六音合弦,一聲又一聲,緊接起響徹九十年代涼夜的合弦尾音,好長好長的loop,心情列車進站又駛離,從人生未來是嚮往的謎到謎團破解,一段落差,此刻與過去串連的鳴笛,因此不得再循環。
似曾相識感,deja vu,(非得說「既視感」嗎),意識浮現的一個凸點,提醒一個潛行的環狀運行到站,只是不在原來的月台。輪迴。Come to full circle. 打轉。翻滾。語言中的常用詞,天生個性生成的慣性行為造成的大小不規則形狀反覆,「又」怎麼了的怎麼,堆疊出人生,以時間之刃縱剖,橫切面無一相同又瞬息萬變。
家史二年的三成員,父親母親與長子,在家史七十八年同穴安息,家史最後一章開始。可以放任的循環已無時間容量再放任周行。計時器機心內精緻咬合的大小齒輪,集體推動人生的前進,直到卡卡感出現,銜接點曝光,你終於停頓,審視,回顧,比較,理出一道奇異的脈絡,無關因果,而是我之為我的判斷和選擇,一路走來踩踏出的一道長音,無意中,潛意識裡,埋入下次再見的印象和不知怎麼結尾的感覺,不收邊地延展。
現在。想跟它們拆夥了。
心一熱,跟Moe's Books聯絡,要把買的第一本貴書,1922 年的(William) Blake's Design of Gray's Poems拿去賣。
九十年代末忽然被 William Blake 吸引,並不是非常清晰、貼心、骨子裡的喜歡,而是像絕不會說「我最愛吃的食物是蛤蜊」,可是在菜單上看到,卻一定被誘惑而點的——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
阮籍往觀,在各形各狀的天然綠、黃、青、墨中,找到了他(好眼力),見其人擁䣛巖側(䣛:音棲,就當是擁棲巖側。巖側險,真人擁與棲皆是附物固定自己,樹幹,樹叢,穩定又可懸空。或者是膝,抱著雙膝坐在巖邊。)阮籍爬上山嶺接近他,在與他等高的對面,坐下兩腿分開,箕踞相對(從姿勢,阮生的空間顯然比真人要寬些),展開鳥類學家與鳥的對話,請之以理論、研究、觀察、心得、因為所以,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真人如鳥,看著上方,仡然不應。於是阮籍以另套理論接觸,復敍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可真人還是跟之前一樣,凝矚不轉,動也不動。阮步兵不再說用話所構成的理論,而對之長嘯。他的長嘯是有名的,數百步之外都聽得到。良久——奇怪的時間長度,是二人的距離超過數百步,阮籍的長嘯到達真人的聽力範圍傳送要那麼久,已是強弩之末,真人要在眾音中分析出其特殊音色音頻而反應;阮生之前滔滔的玄學家理論、真人修煉之道,或許真人根本沒聽到?只有真氣十足的長嘯才能穿刺距離到達真人的彼岸?——乃.笑.曰:可更作(再叫幾聲)。鳥類學家終於找到正確的語言與矚意的奇禽對話。籍復嘯,意盡而還。他透過長嘯盡情盡意地將靈魂的意思傳達,給真人?或自我獨白?然後,不想變成鳥,鳥類學家下山了。到半山嶺左右(真人也要良久才發聲,終於有所欲而鳴,有話要說,有意要表),聽到上方(口酋)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阮步兵回頭,捕捉到聲音的蹤跡,回溯,音波震動反彈軌跡,好眼力跟著求證到音源,確是剛剛那位真人所發出的嘯聲。是回嘯麼?是對話?嘯聲之變化如數部鼓吹,是運用到了山谷回音,疊疊相加,音波綿密延長,與所棲林谷共震,讓鳥類學家經驗他所不知的奇禽天外天?人嘯與靈物之嘯之別?
祝福一早東摸西摸之際,瞄到書架上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一九六三年出版,在舊書店一把搶入手中的好貨。拿下翻開,入眼第一句:名都多妖女,真真令人嚮往,京洛出少年,生生不息,人性必然。讀不出五步,牙醫診所電話打來,事不宜遲,快刀斬亂麻,莫讓隱隱作痛到痛不欲生,半小時內,速速前來拔牙再評估植牙。
連滾帶爬趕到診所,送進診療椅,牙醫同學上來注射麻藥,真的很怕他,總是想留點感覺做為治療訊號,何苦呢,徹㡳麻痺總比躁動的病人好吧。神經終於阻斷,任由醫生在口腔中進行骨肉分離,祝福無事,罩在綠色無菌手術布下,想起他,很喜歡的作者,那個叫,叫,名字,名字,一片空白——羅馬尼亞老頭,流亡巴黎,以法文寫作的,行人出版的好書,原來世界有這等奇人,信仰的痛苦,轉化成深刻濃厚可以咀嚼的意味文字,誰要跟他說一樣的話都虛偽,只有他說才是真,沒上麻藥的苦澀延伸出的領悟,想起來跟他有關的所有周邊,卻記不住他一個句子,忘掉了他的名字,那個位於最愛作家首排的人。
震憾治療結束,祝福帶著木木的半口腔呆呆地回到家,然後想起來,他叫蕭沆;Emil Cioran。
*查了一下,發現大陸在吾友沙湄2014翻得那麼好的《眼淚與聖徒》之後,出了齊奧良的系列作品。橘過淮為枳,蕭沆過海變齊奧良。當年行人的《解體概要》譯者宋剛,也是極好。
心一橫,抛開煩惱,坐了計程車趕去電影院,買票上樓,在小賣部站定的那一秒,今日第一鍋爆米花正從鋼蓋下噴發而出,好不吉兆。左手汽水右擁鹹甜米花,在觀眾零星的座位區中跳蛙試角度,終於坐定,左右無人,視線中無前排觀眾弧形頭頂阻礙,舒一口氣,等待電影開始。三小時中,像自己最討厭的人們按亮手機查看時間數次,反正後面也沒人,可以原諒;調整坐姿,擺弄頸部,下次米花要買大桶,就在幾波鋪陳後,電影結束。不會吧?就這樣?史詩呢?
電影後幾天,馬真來訊問想不想看原創舞台劇——舞台劇?原來是認識導演的太太,有捧場義務。壓下第一時間婉拒的衝動,查了演出資料,在尚未去過的表演中心,因此心一橫,好!也因此又做了全場屏息觀眾中唯一咳嗽的那一人,就在馬真忍不住要掏出她的喉糖前,止住。
不會吧?就這樣?那齣戲。
滿場滿足的年輕人,耐心排隊擠下狹窄的電扶梯,寫下觀感,換收納盒贈品;我們走樓梯,迅速穿過領贈品的青年們,我們說同樣的話,家裡有的都丟不完,不能再添了。
煩惱如何處理母親女作家好友們多年來送的書。她們曾經在今日滿廳文青的年紀,與他們熱情的溫度一致。文人們與自己的時代對話出不一樣的情節,透過對相同語言不同的情感深度達意,咀嚼勁,心的貼合度,世代變化。
齊記說,她們的作品就讓她們的後代去珍惜保存吧。
解套了。有血脈護持,外人何不自由一點?只是想起她們最後一次見面,女作家在女兒陪同下來家裡看母親,兩人都耳背,老友緊握著手,互相注視。話,都是興奮的女兒們在說。
最後的交流,非凡的意義,盡在不言。
反正又一次經驗歡樂的爆米花加電影,體驗了沒去過的劇場,搔不到癢處的戲跟劇,自有被搔到癢處人去愛,皆大歡喜。
話又說回來,「不會吧/就這樣」的不論,搔到癢處的得提一提。
Poor Things 是近年來最貼心的電影。去年底鄰居女兒八成是想修復我們的情誼而盲目一同去看此片,在小影院中巧遇中學的游泳教練,三人一排,看完影片,大女孩第一句話竟是:妳怎麼帶我來看這半色情片?還剛好坐在教練旁邊!
This is what all you can see? 我才被妳嚇到呢。
話再說回來,凡事起頭後,就是一串串。天南地北瞎扯三十年的好友今日報到,嗓音壓低顯然有關觸動內心事件:昨天我看了一部電影,poor things,好詭異,好怪,好神經,我跟張佳佳難得同感,這是我們看過最莫名其妙的電影。然後告之在下觀感:好看極了!好友駭然,你你你,原來是變態!
齊記說,文字裡的空間不是靠形容詞,不是什麼說大就大,說深就深,說高就高。
不回嘴,因為他說的有理。
每覺古詩很能做到這點。
因此開始收集。
徐鉉《和明道人宿山寺》
聞道經行處,山前與水陽。磬聲深小院,燈影迥高房。落宿依樓角,歸雲擁殿廊。羨師聞未得,早起逐班行。
民國四十七年(1958)二月二十八日到三月十六日
自由中國𠫂山女子籃球隊 征港事件
一九五八年的香港,王家衛《花樣年華》的時代,記得媽媽笑說,她們到香港比賽,第一場主場派出最差的球隊迎戰,為給客隊做面子,結果表現奇差,造成「足球比數」。「亨哥」很是著急,立刻拍電報叫教練即刻來香港,後來果然越戰越勇,最後雖未得全勝,也是載譽歸國。女隊員把握在香港難得的採購機會,買了好多衣服,有的好多件裙子一起穿在身上。
在台港可以彼此自由行之前,上個世紀五十到八十年代末,分隔兩岸的親人多半透過香港的友人暗中聯絡。某某已經到香港了。想辦法運作接到台灣來。家書藏在從香港寄來的信封裡。女籃征港那兩個星期,媽媽住在香港朋友家,家裡的女管家上了年紀,梳巴頭,著白大襟衫黑褲,聽到有人摁門鈴,就問:邊個啊?稱女太太為曹太,陳太,李太,而不說太太。(現在知道她們是順德自梳女,因為時代的生活條件選擇而成的女性的一型,現在條件消失,這型的女性也不見了。)這個印象,聽母親說過多少遍,新奇感從未遞減,保持在年輕時第一次出國到一處全然不同的中國人洋世界的驚奇中,或許說的是自己九十年代第一次去香港時的感覺吧,與台灣、台北全然不同的時間感,幢幢魅影,在某些面向是那麼貼心,說不出的欣賞,和現在無可名的可惜。
補記:
新春,長十歲的家姐來電。告訴她發現「征港」剪報本的事。她說,這件事她記得很清楚,媽媽像電影明星帶隊去香港期間,她和哥哥一起跟爸爸睡大床,吃飯菜色都變少了。大家寫信給媽媽,說媽媽一直沒收到,好心急,後來發現信寄到樓下人家家了。媽媽在香港住在黎家。
黎家,是黎鐵漢黎伯伯家。每次香港黎伯伯夫婦來台北,都是非常開心的事。眾多的朋友爭先邀約,偶爾小朋友有幸參與,看大人高談闊論,媽媽們打扮美麗,汽水喝到飽。台北好東西缺,多家太太都請黎伯伯代購。黎伯伯和張炎元先生交情更深。現在想再多認識一下這位長輩,已無同輩人可問,只有問網路,發現在我看到他們悅色談笑之前,經歷極其嚴肅詭譎。彷彿問過父親,他們以前是做什麼的?情報。父親的簡易答案。做情報的永遠神秘。黎伯伯在百度上1965就去世了,但我1970s中還見過他。
姐姐跟著爸爸去接機,正中後排抱著洋娃娃,想必是禮物。 照片另開視窗可放大 |
所有AI將影響的未來生活變化,要消滅的人的工作等等,我發現,其實是我要做原本售貨收銀員會做的事,做餐廳服務員會做的事,地勤人員本來會幫忙的事,也就是「服務」,才是AI取代/取消的。Safeway已經有一區可以自己刷條碼付款,進入和出去都有人看著,這天一懶,決定跟所有無力自結帳的人一起排隊,而有空注意到隔壁收銀隊伍那位頭髮雪白好像有過動症的小老頭,戴了一個有風鏡的毛帽,上面再頂了一個安全頭盔,兩頂帽子高聳在頭頂,一點沒「戴住」,與他同行的女子一身「前衛」,不對稱的裙裝,帽子下的臉是否剛做過手術,鼻子被固定,心情好得很。我可以跟蹤他們,消磨個大半天。跟Beth帶著有點神經的Leo,女兒的黑貴賓犬現在由她愛護,去藥店,行經公園,眾狗互聞打鬧,狗主交換狗經,好不容易再前行到目的地,排隊拿藥時,一位高大滿臉鬍鬚的男子老在看衛生棉區,Beth說,不好意思擋到你,我以為你絕對不會對這區感興趣,男子笑回:妳不會知道她們要我做的事。說話的聲音帶病沙啞,口罩在鬍鬚上下滑動。原來我們的長隊伍夾在跟身體下半身有關的用品區,衛生棉對面是玻璃櫃鎖起的保險套貨架,然後Beth指著一個盒子印著Buzzy Butt的品項狂笑,惹得排後面的好女人也跟著評論幾句。還以為是便秘用品,回去後才被Beth點醒是性玩具。寄三箱書給東岸朋友,Tom好心開車到郵局,居然空無一人順利完成大事,出來到小停車場,有男子開車要停進兩車之間,我讓開,他說:我是在等她。另一側的車子一位老太太下車往郵局走,這男子停進去又倒出來再停進去,一會兒又倒出來,這時他的副駕駛座居然像變魔術多出一個女子!我們站在車邊,認定兩車之間之空的,邊界還有高欄,這女子是怎麼變出來的?
反正在家網購不會發生的事,想都想不到因為人的需要、慾望而創作的貨,都等在實體商店裡。
走路去Berkeley downtown辦事,回來一個多月第一次像過去一徒步穿行。
小城衰敗。廿世紀熱鬧的電報街,韓國人開的早餐店龐克收銀,她看到你牛仔布的藍風衣叫道:你掉進墨水了?隔壁海報店,九十年代從蘇州帶回來的蘇州府古地圖拓印,多少三零美女廣告海報都在那裡裱的,再隔壁是古董店,八十年代買了一串長墜子耳環,墜尾懸著一粒小珍珠,宣佈說,是我最後一副耳環,之後,還是買了不少「最後一副」,現在,都不戴了。然後是Shambhala書店,買了他們好幾盒的有趣玩意兒,還有中國「古」時候的升官圖,近似大富翁的命運桌上遊戲。Shambhala的經營者以出奇的好奇心類聚各文化中探索冥冥的思想與作法,現在發現那種友善、開放、聰明的、好奇心竟是彼時代的產物,今日少見。這幾家店的一樓全被木板遮蔽,可能要拆掉重建,唯一不被敗壞的骨牌效應推倒的就只有牟氏書店 Moe's books了。
終於走進書店逛了逛最喜歡的文化理論角落,法國哲學家都被重新出版,新的作者不認識,也無所謂。說不上來,為什麼典型都在宿昔。家裡的書都不知道怎麼處理了,新書是一本也買不下。原本還在網上看Moleskine的筆記本,眼前的Moleskine專櫃卻也是一本也買不下手,有字的都不買了,卻花錢買沒字的,不如把家裡沒用完的筆記本再胡亂記記,然後心安理得回收。空手離開Moe's,不過還是覺得英文的出版讓人會想去探索,還是有比較新奇的角度,穩重地出版,感覺有知識的吸引。而逛中文書店,總感到每本書都在呼喊,看我!看我!看我!大概我有病吧。
被 Amazon 打敗的書店空間依舊閒置,二十年沒人想得出一個新招可以在電報街混亂的生態中異軍突起;唱片行奄奄一息,燒掉的公寓還是空地。走到大學旁,以前的GAP現在是大麻店,整條街一路走來外觀最新最抖擻的店家,幾十年來賣煙具的嬉皮店比起來簡直白髮蒼蒼,輕推一下就倒地不起。癮這玩意兒,也得有包裝。
街民倒是意外的可親,只要對到眼,不像以前惡言要錢而是問候,有意思。
回家途中看到一女遛狗,毛絨絨矮犬疑似是北京狗,追上去,女主人友善致意,便問起狗來,再換到中文聊聊,灰色系的純種北京狗甚可愛,小時候形影不離的愛犬則是黃色系,現在狗都愛護如珍寶,可憐我的犬友沒被我好好照顧。在instagram上訂閱俄國人的北京狗,哇,人就是出去走走才摸得到真的北京狗。
從八十年代走到廿一世紀廿年代,四十年間,人類不必移民月球,火星,interent已經正式襲捲而去人類大半的生活,壁爐不准再燒柴,車子要全電,電影院全關門,Slow horse第三季開始,到鄰居家同歡追劇,客廳燈光熄滅,三星電視連線上AppeTV,劇情展開,異常清𥇦的畫質,讓你無比難受,好假,好不像戲,仰望大螢幕上的演員,總該有的吸引力現在全無,想了半天失去的是什麼,終於想通,就是——aura。
讀不完書是近年常態。
前幾年非常愛Roberto Bolaño 的2666,英文版讀啊讀啊讀啊,還買了一本簡體的中文版(台灣一直沒出)送給齊記,久矣不看小說的齊記,居然一頭栽入,讀著讀著讀完了,阿琴波爾廸那段時間像熟人一樣常在我們對話中出現,然後他發現我然讀了幾年居然還沒讀完。快了,還剩一點,我說;他命令:你現在開始給我讀完。有鞭策,有監視,終於一口氣抵達終點。
這套七冊的《追憶似水年華》也是齊記的,七八年前搬家,將上次搬家未開的紙箱打開,這套書和痛恨的文青時代刺眼乍現,於是被我接收。
早試過英文版的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怎麼樣也讀不進去,還買了有聲書,Sir John Gielgud的老聲音是不對勁的錯誤,Proust 永遠卡在第一冊的開端,小時候的作者期待母親上樓親吻他入眠。
聯經這套《追憶》是跟大陸買的翻譯版權,翻譯者李恒基、徐繼曾、桂裕芳、袁樹仁、潘麗珍、許淵冲、許鈞、楊松河、周克希、張小魯、張寅德、劉方、陸秉慧、徐和瑾、周國強,出生年最早1921最晚1958, 從現在回看是屬於早一輩的翻譯家,因此,這套的中文,他們翻譯出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真.好.看。有時忍不住與英文比較,英文譯文之枯燥被中文巧妙的成語,多樣繽紛的同義辭加上辭本身「字」的趣味,讓普魯斯特變得鮮活有勁,節奏感強,有往前鋪展的推動力;打破多年來印象中被英文版,被電影版,被所有二手述及普魯斯特所營造出的慢調傷逝(最陳腔濫調的說法叫「鄉愁」),凸顯出一個犀利,幽默,情感充沛,敏銳的作者,他把你帶著跟他一起站在沙龍的一角,告訴你,真實的歐洲,多次革命後的法國,進行人與人錯綜出被時間拉扯變化的社會科學研究。
譬如第一章出現的「le reflet neutre」,英文翻colorless, 陳太乙新譯忠實地翻為「中性光澤的」,李恒基卻用「不陰不陽」,讓我眼睛一亮,什麼玩意兒,哪怕吃了迷幻藥都閃不出來的neutre對應,必須深植於一個時代才有的天人觀,必須遠離那個時代才會驚異的意趣。而著名的Petites Madeleines,小瑪德蓮餅,觸動作者複雜感受閃爍湧出的味覺聯感,永遠被人引用的普魯斯特最經典段落,居然就在我突破多年障礙後,在第一冊第一章的50頁就出現了,閱讀經驗中最大的驚奇,一輩子以為要在讀完巨作後才能看到的終極畫面,才50頁就照面了,感激涕零,那種開心是終於親眼看到了最耳熟能詳的了不起景點後,發現這裡只是入口,還有更多精采的人性觀察在其後等待發掘。而人們居然也就僅止步於此,彷彿遊花園在入口處聞到複製香氛就當吾神到此一遊完成。我真是服了。
那年那日把書帶回家開始閱讀,到去年終於進入最後第七冊,這個月剩下不到百頁,跟齊記說,預備在飛機上讀完,再度被嚴正糾正,於是在旅行之前,安靜地,好好地,先結束了歷經多少年的精神之旅,在人生確實看到第七冊中所述的臉上因時間而劃出的溝槽,曾經如此青春不可一世的變得無情老朽,這套書蜿蜒曲折的路徑貼近著自己的心路,卻又不同於結束就結束的事件,我可再讀一遍,重新經驗,體會,就像 2666,就像真朋友。
至於在飛機上,看繁花吧。
一年前,九重葛只有枯技。那天早上,忽然狂整陽台,把多年眼不見為淨的盆,土,藤蔓,果,狠狠拔起,倒進,塞滿,然後延延說,奶奶要送醫院了。
多年來崑曲《玉簪記》的印象總卡在〈琴挑〉一折。小生潘必正水袖一抖交叉搭在雙肩,寒.寒.寒冷了,下台前最後一句,是每每觸及玉簪記就出現的聲音和身影。一直討厭他,年少不懂事的潘必正,刺探出小尼姑陳妙常心事,那種得意,沒有深情。不過,當終於看到受寒的書生臥病了,妙常前去問病;病癒後的書生溜進妙常屋裡偷了她的心詞,二人盟誓;又看到小生被姑姑趕走,以免生事;到最後的「秋江」一別,玉簪記有了轉合,挑逗有了真情,一時有了一世。
秋江之後還有戲,不同版本都為潘必正和陳妙常譜寫下完美結局。不管是地方官判二人為夫妻,或娶進家門後,發現妙常母親已在潘家,原來二人自小訂下親,本就該是夫妻;這自然的戀愛,忘卻禮法佛門規範的情愛,又能理所當然回歸正道。
或許秋江是玉簪記最好的結尾,讓這段戀情未果。我們像陳妙常和潘必正一樣在那一刻,堅信真情,他們在自己的軌道上互相牽引,不企求世上倫常的認可。小尼妙常還是比潘生敏感而成熟,在潘生哭完一段從此被迫分開各為孤鳥之後,她提醒他道:我趕來見你,是跟你別而不分。鄭重的道別,緊固起這段情感的真實性;我要我們將來在一起。妙常的心聲,逼使自己的故事充滿未來。
以後玉簪記就只演秋江吧。撇去制式的小生小旦挑情,永遠在起伏波濤上刻舟求劍般許下諾言。
當年看的演出是岳美緹的潘必正,張靜嫻的陳妙常。很欣賞張靜嫻。
個人主義者,在父母老病弱時,乖乖變回兒女。所謂「乖乖」是在覺悟發生之後。你不承擔的話⋯⋯,不,根本不可能,而是必須承擔;放下自我,加入家屬的行列,探聽交流長照資源,看護行情,醫療用品好康,狀況變化階段性警示,底線,壓力,無力感,救護車,半夜的緊急電話,病危通知,解除,出院,再戰。他們的生存意志和你的鬥志是一體;上牀前梳洗,媽媽看著鏡子裡的我微笑說:我真的不想走,捨不得妳。在數字直降到零的時候,她忽然睜開眼睛,再看你一眼。
他們說要帶老人家常出門走走,大包小包,移上移下,好不容易把輪椅搬下車,蓋上後車箱,計程車卻開動,載了老太太預備揚長而去,狂追追回老太太,司機很不好意思說沒注意,「差點把別人的老媽帶回去奉養了。」推到公園想到扶手步道來回一下,卻遇到那個老人家堅持他的日行百步不肯換人,又受挫於看護對遊園的幾步一休息的堅持,老太太再也不出門,為什麼要去認識跟自己無關的世界,就在與自己共存亡的氛圍裡,成仙。
奮勇的家屬們,在責任了後,變成不必再宣示什麼主義的孤家寡人,被老病死刺激大深,對未來心照不宣,笑說「歡迎加入六旬孤兒俱樂部」,笑說「什麼長命百歲,根本是咀咒!」
第二天清晨五點半,佳聖同學啟動新對話:
黃:我借的是哪一輯?
曹:第七。有印象了?夢到了?
黃:五十年後能再度借給我閱讀嗎?
曹:你不在美國?
黃:我還在台北。
這種好玩的事能不把握?
由於黃佳聖暑假回來孝敬高堂老母,一天三餐由他打理,所以約在下午二時取書順便喝咖啡。那天在我家門口交了書,去Cama買了咖啡坐地鐵到101,在人聲鼎沸冷氣強勁的美食廣場找到位子,品著飲料開心聊天。沒那種文青咖啡店壓低聲量的憋,一步步問了個清楚小時候動不動被老師叫名字,記憶裡極調皮的佳聖同學是怎麼演變成美國大學數學教授,家庭幸福,滿頭黑髮,一手好菜,簡直人世奇譚。聽他講到吃不到好熏魚,都太甜,便逼他一同坐車去信遠齋買片熏魚回去比較,又對他腳踏車座墊高度表達意見而別。兩天後,黃同學來訊,完成五十年的使命,可以還書了。又在家門口交書,站在路邊又問出他祖宗八代的小歷史,真是精采離奇,想到八成沒一個同學知道只有我知道,很是得意,他說中午要做粉蒸肉要回去蒸上,就此別過。後要他拍照來看菜色,他說母親大人改點家傳福州小吃酒蛋麵,又逼出做法做為參考。所以你是福州人?不是,是泉州人,「祖父的祖父前清武官從一品,光緒賜宅於福州,就變成半個福州人。」承蒙同學好意,又給看傳家大印,篆書九字:紫雲黃氏八愷堂後裔。字極美,有氣勢,感覺到家族血脈傳承的強烈願望。感動之餘,突發奇想跟同學說:你如果要刺青可以用這個。黃同學回: 妳說笑了。我可沒這麼文青。
焚琴煮鶴,中副選輯的意外趣事於此告一段落。
武狀元的元孫懷疑主義者說:really?
讀黃培松小傳,有「黃花崗之役時,不忍殺參與的台灣進士許南英之子許贊元而放之。」想黃先生彼時對自己的職責與所忠也有了懷疑,才會放許贊元一條生路,也是為未來撒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