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物


一九九零年・蘇州碑刻博物館・乾隆年姑蘇城圖石刻,特別請托下,難得的拓本。

帶回來後到牟氏書店(Moe's Books)隔壁的裱裝店(現在消失了,這段街店面用木板遮蔽懸置在尷尬的現實),裝上背板,寫晚明蘇州論文時,常常湊在最近處,以深度近視眼變成的顯微鏡視野,細細審視詩文筆記史料中出現的街,坊,門,比照自己在蘇州行走的距離經驗,讓事件有些空間的形體。但在一步之外,它是一大片墨黑,靠在任何一面牆前,都像個黑洞。後來,不知是哪一個借住者,把城圖放到樓梯下的儲藏室,還好氣候乾燥,能保持三十年前的狀態,每次搗進儲藏室去翻找可扔可用時,瞄到它還在裡邊,就好了。

那天在牟氏四樓善本賣書,管你幾世紀的第一版,現在都失去了收藏者。賤賣脫手後,隨口問了對古地圖拓本有興趣嗎?John Wong,在牟氏做了五十年從黑髮到白頭,表示拿來看就對了。先拍了照email給他,開了比第一版都貴的價錢,他不置可否,說要親眼看看再說。拓本太大得和鄰居商量載送,懶懶中,John居然想到我的難處,願意到家來看。結果那天,除了城圖,還一舉清除了九十年代掛在牆上的美女月份牌,車房找出的義和圖史料,一套從來不知道為什麼買的書,在搬書到車上的短程,又反悔收回一套 de Groot 的中國宗教系統,就因為每頁下方的中文對照。和John多聊了,原來他也在berkeley唸過,是藝術史James Cahill的學生,顯然比我早,所以以前不認識。好幾位大教授的藏書,都是交給他處理;透過書的交手,他知道名教授成為名教授之前的人性故事,我們的共識是以前的教授比現在的要有趣得多,因為他們選擇研究中國文化是基於熱愛——以其有深情也。

姑蘇城圖轉手了,原來是John自己要,不是幫Moe's收。事後一天,忽然意識自己擁有三十年的城圖只剩發給John的照片,還有錢包裡多出的鈔票。鈔票讓我充滿自信瀏覽冷凍Pizza,各種新穎飲料,酒,cheese,新品種口味食物,香料,所有能送進嘴巴,消化,化為烏有的東西,不會在生活空間中佔據長寛高的物件,生怕,生怕,又喜歡上,又變心,從此礙眼地反覆提醒自己一時的虛榮,某個時期自我認知的配件。但還是有可感謝之前的自己為現在的我所買的這,所做的那,讓空間裡存有此刻依舊喜歡的物和背景,擺置出吸引的2024秋景致,離開之前,再一一摘下藏好,那些會跟著自己到最後,打碎,撕毀,不轉手,的好伴,像面小鏡幫助你看到自己。


惑於斷捨離之咒,在消費種類品牌不斷暴漲的時代,洗腦,丟掉一切,從簡生活,然後女主角又和分手的男主角合好,不睡地板了,牀又買回來了,不坐地板了,沙發也添了,碗筷又多了一份,然後周期過,斷捨離又來清理現場。

有時想要趁John還在時,也這麼心一橫,把書全出脫,但又想,留下空空的書架,一時飽滿的錢包做什麼?知道儲藏室裡有極難見的城圖拓本不好嗎?知道以前的自己為未來的自己某一天的十分鐘,準備了一本書的某幾頁,讓走入僵化的生活又多了點意外的想像,像九月初時翻開的蒲松齡全集第二冊,李約瑟的中國科技文明化學篇,像那本講Chinoiserie的書——它們是自己為自己買的禮物,還沒拆開的禮物。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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