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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的進化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到,古時候沒有類書、志書、字彙,所以在創作三京兩都賦,要寫入多種樹木禽類時,必須搜集群書,廣採風土,投入十年五年的光陰才能完成。如果才藻又富艷,文章便傾動一時。洛陽之所以紙貴,其實是每家抄寫一份當做類書郡志讀。在袁生的十八世紀,類書字彙無所不備,左思若生在當時,一定不做三都類的賦;即使要做,翻翻故紙東摘西取,一二日即成;這種作品也不會有人要傳抄,洛陽紙貴的現象不可能重現。

依袁生的說法,左生搜集在吳都賦中的「鵾雞.鸀鳿.鸘鵠.鷺鴻.鶢鶋避風.候雁造江.鸂鶆鷛(渠鳥)鶄鶴鶖鶬鸛鷗鷁鸕」,對西元三世紀下半、西晉元康時期洛陽城裡某個趁著陽光偏移入室展卷閱讀的人而言,也很新奇。左生濃郁生動的辭藻,在文學的意義之外竟是一篇未知世界探索記;閱讀者在乾燥的北方感受耳聞中暑熱蒸溼的東南和西南,那兒的地文風景和鳥獸蟲魚。他跟現代人一樣,目光蹣跚繞行發不出音的怪字,如暗夜摸索,行經喑啞萬物,感覺到牠們注視,卻看不到牠們的存在。

從字的脈絡去追蹤古飛禽,棲息地和原始生態皆不可考,鳥形居然以常見羽類為準而加減替換:似雞比雞大,似鴨而大,似鴨雞足,似鶴而大,似鳳凰,海鳥,水鳥;偶爾再著上顏色以及冠與喙的特殊描述。原來,三世紀常見禽類也是我們的雞、鴨、鳥,生活即使比我們充斥自然,卻沒多出數倍之熟悉生物在四周日常出沒,而能有更多的標準禽類做為更精確的類推和聯想。

只剩名詞的異禽,牠的蹤跡紀錄來自遠古與人類的一次接觸事件;事件的意義取代真實羽色習性而構成了這隻鳥,牠變成象徵,譬如鶢鶋。西元前七世紀鶢鶋從大海飛到內陸的魯國東城門停了三日。執政的臧文仲以為神而用車運到廟堂以大禮祀之(顯然得先捕捉囚禁才能以車運送),奏樂給牠聽,上太牢三牲供牠吃。柳下惠認為此舉太不智,他以常理判斷海上一定有劇烈風暴,鳥為了避風雨而飛入。莊子借孔子之口,說鶢鶋被尊為神三天後眼花憂傷不飲不食而死。事件八百年後,晉朝的郭璞注釋鶢鶋大如馬,不明注釋說彼鳥形似鳳凰,好鳴。總之,從此,這隻鳳形巨鳥再也沒在近海和內陸被觀察到,沒有任何關於牠生物學鳥類的記錄,或者傳統對萬物最接近科學的本草藥類譜系上形、味、性質的記載。牠在第一次與人類有交集之後就消失於自然,彷彿被捕捉掏空,與「避風」連成四字一詞,變成意像的標本。

鳥獸戲

她家住在洛陽城。紙價忽然騰貴的那一季,她剛七歲。

躲在最愛的陽光角落比劃十指,她在琢磨從六到七的秘密。突然,她懂了,五和二,三和四。影子裡,她發現不同的七根手指現出不同形狀。可是都是七,她心想,好奇妙。

十指停住,她察覺到二叔。從角落探出頭往堂屋看去,大屏風前隱約人影,父兄沈沈嗓音上二叔的音色特別明亮。今天氣氛似乎特殊,興致為何那麼好?她奔去,還來不及轉到屏風前,就被一把抱起,帶到母親處吃點心。又是棗子。吃完再回堂屋,轉過屏風,一室全空,人呢?手按榻,褥子猶溫,輕嗅,二叔淡淡的香味還留守等她。好幾天沒見到,想給他看今天發現的七。悶悶的失望中,案上一件新物吸引出好奇。湊近審視,沒見過的卷軸,輕輕一推,木軸滾動,長長的白紙載著滿滿的字展開,從案上傾洩下案流佈席上,像一條豐富的河。她站在河邊觀察裡面的生物,成雙的,紅白青顏色,有日有月,好漫長的複雜,然後被水圍繞,看到魚群,看到鳥類,各個裝飾著驚奇的筆劃。翅膀有一道紅的翠鳥會不會在其中?接下去有草有木,有獸有蟲。她想到曾經去過的郊外,遠處的高山,這是在寫那裡?往前看,不認識的字描寫的未知世界還有好長,她喜歡現在充滿活生生。忽然,想起二叔在字句的空隙注入自己秀美的手跡,她四顧找到放置筆墨的案,硯上還有溼墨,拿起最細的筆蘸了點,她回到蟲魚鳥聚集的地方,在「天」邊畫出一隻蝴蝶,在「月」下添了條魚,在「女」旁加上一朵最近領會的雲紋帶著波浪的尾巴,是她看到鳥在天上飛的感覺。

八年後,她隨家族東渡。溼熱的新環境害她病得激烈。脫胎換骨重生後,她好奇心復甦,觀察比對左生筆下和真實吳地的差異。在深淺綠、大小葉形、重聲鳴響的不可思議中,她忽然想念起小時候想像南方時,高廣透明的北地天藍。

端容下筆

兩隻鮮翠活綠的螳螂攀在綠葉枝上,梢頭一隻還轉過來望出頁面,與觀者相對。頁右上紅字題「蜀州桑螵蛸」。這是怎麼回事?國圖的下午,原本來找張宗子曾祖張元汴的《不二齋》,乾焦無聊,注意力轉向善本書室櫃中展出的明朝書,然後看到了綠螳螂。原來是文俶手繪《金石昆蟲草木狀》中的一頁。萬曆四十五年(1617)到四十八年(1620)三年間她畫出一千三百一十六幅萬物百態;動筆時畫家二十二歲,畫完二十五,崇禎七年(1634)三十九歲去世。文俶,字端容,文徵明的玄孫女,文從簡的女兒;丈夫篆體書法家趙均(字靈均)所寫的序,一筆一劃飽滿細心的楷書,與畫的靈動筆觸完全相合。

那天改借出《金石昆蟲草木狀》電子版將十二冊二十七卷全數過目。有極其可愛的小海狗(膃肭臍)、大象、,還有四月在天竺親眼看到翠鳥kingfisher,名「魚狗」,側著身立在十七世紀書頁的葦草上,栩栩如生。寶藍帶翠的羽色跟豔陽下的真鳥絲毫不差,身形比八倍望遠鏡所見還要大些,而且更清晰。


立刻聯想到西方近現代手繪的自然史博物圖。從十五世紀地理大發現,新世界神奇物種一樣、一隻、一對象徵性飄洋過海進入歐陸的人文世界,十六世紀出現的 cabinet of curiosity/珍奇之室,從貝類獸,充盈一室,生物學開始萌芽,好奇心的獵物被分門別類,幾個世代的博物家開始跨海翻山深入叢林,追尋物種遺失的連繫,為生命的起源尋找理性的新詮釋。在照相術出現前的手繪珍奇生物圖鑑,單色的、著色的,不管是博物學家在異地的寫生,或者畫師根據標本的描繪,總多出一種神秘趣味,來自畫家對筆下生物的想像。而文俶置身在她的珍奇之室,被獸、魚、禽、蟲、花、草、礦物環繞,她研究、審視,在天然顏料花青和藤黃之中調出翠,用線條表現形體的闊與碩,植物從根到枝葉花朵,完整一體置於空白,或佈局出精簡生態放入禽蟲。她聽到不同的呼喚、鳴叫、晝伏夜出的鼻息,感覺到窺伺的眼睛,書齋畫案出現生動世界與她的夢境相通﹣﹣她在那三年去了趟精采的獵奇冒險。

不過她怎麼看到大象?線條鉤出頭部兩個突起、寬厚巨身、尾上硬毛散放,彷彿從亞洲象實物寫生。不過現代生物學注明亞洲象前足五趾,後足四趾(非洲象趾數各減一);她的象前後都五趾。

納悶中仔細看過諸家序及展覽說明,終於了解她眼睛所見的不是活物標本,而是秘籍《內府本草圖𢑥》,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宮中太醫院編修完成的藥典大書,其中每一物都有手繪插圖。這套書一直秘藏宮中,而文俶能在蘇州寒山蘭閨摹畫,有一說是文俶的高祖父文徵明在嘉靖初歲貢入京任翰林院待詔時,看到副本畫稿,臨摹後帶出宮。弘治原本直到康熙時在秘庫發現,才依原書重抄摹一本,並有校正本一套。弘治原本據說民國時流入日本大阪武田製藥家族,秘不示人;抄繪自明朝原本的完整彩繪本在怡親王允祥安樂堂,道光末被義大利主教得到,現存羅馬圖書館。國圖恰好有大陸出版社親征羅馬的照相複製版,就在善本書室隔壁。

沒想到文俶所繪和羅馬版《御製本草品精要》裡的手繪插圖幾乎完全不差。但女畫家的筆觸線條更流動自然;色彩上,四百年前文俶原作生動立體,二十一世紀印刷術卻表現不出羅馬版原件可能有的鮮明度。文俶的純圖畫無文字;御製藥典以文字為主,列出每一物的名、地、時(何時生,何時採)、質、色、味(譬如甘、苦)、性(寒或熱)、氣、臭(聞起來的味道)、主(功效)、助、反、製、治、合治、贗等項,圖畫淪為輔助說明,不是焦點。精細的文字分類對應的是人體和醫藥;萬物的存在是功能性,為了滋陰補陽、變化人類體質而治病而益壽。西方發展出的生物學系統,無論再博大精深,鉅細靡遺,沒見到「必須由人的舌頭去嚐的物之味」成為知識的要項。

文俶手繪本的盎然吸引力,讓我忽然意識到除去文字,就像打開了筆下萬物的枷鎖,從人體、醫藥的附屬地位,自由放生,進入觀圖者各自想像的生態。文俶完成後,四方求觀者眾多,將趙家隱居的寒山弄得熱鬧如市。他們是來看本草中藥材的原貌嗎?已被磨成粉的骨、角,原來是從什麼獸身砍下?補腎助陽的桑螵蛸,是什麼模樣的螳螂產下的卵鞘?觀者不是從本草的脈絡去看這套美麗的圖,而是純粹被圖中的萬物姿態所吸引,各種原生物種的奇形異態,超越文字的山海經和博物志。徐汧的題跋說到,後之學者如果有志於格物致知,坐在一室之內卻像涉九州四海之廣,「必觀此而有得也」。從文俶精繪的萬物,他們意識到世界,眼界大開,客觀的、生命的、蓬勃滋長的,在本草的人本實用和文學志怪的超現實幻想兩種思路之間,另闢徯徑。

文俶的公公趙宦光1625年去世後,根據錢謙益所寫的<趙靈均墓誌銘>,趙家益落,賓客益進,趙靈均視流俗如糞溲日益,專注於文字之奇形,與賓客搜金石、論篆籀、問奇字、訪逸典,無聊時便以雜家小說排遣長日永夕。他完全不知道如何營生,一家生計都由文俶想辦法。文俶曾寫生寒山的草木昆蟲,也畫湘君擣素、惜花美人圖類,「遠近購者填塞」,又貴姬季女爭來拜她為師,相傳筆法。趙靈均在文俶畫上題款,以做真偽之辨。端容和靈均僅有一女名昭,承繼了香草的慧質和才華,嫁給平湖文學馬仲之子馬班。崇禎十三年(1640)趙均羽化,趙昭寫下父母事狀,由過繼為趙均之後的趙錕,請錢謙益為父親寫墓誌銘。明清激烈的遞嬗,夫家馬氏破,趙昭入空門,結庵西洞庭山香林,法號德隱。趙錕死於抗清。趙錕之弟,趙均從弟的另一子又繼香火,但故事已無味矣

《金石昆蟲草木狀》最晚在崇禎四年(1631)年售與張方耳。趙張兩家為世交,張方耳感念趙靈均拒絕了名公鉅卿的求購而願意讓給他,不但酬以一千兩,又多費五百餘兩,做為趙靈均「未來」喪葬及弱女之資。一百年後這部書進入怡親王弘曉的收藏,蓋上了「明善堂覽書畫印記」及「怡府世寶」之印。與所源的《御製本草品精要》之完整抄本,同聚怡親王府近一世紀。1861年辛酉之變怡親王載垣被賜死,怡府藏書「始散落人間」(潘承弼先生語,<怡府書目>);聊城楊紹和、常熟翁同龢、蘇州潘祖蔭、錢康朱宗丞皆得其遺篋。抗戰軍興,江浙藏書家迫於現實,不得已賣出數代心血,各方人馬﹣﹣書賈、日本人、漢奸、美方﹣﹣紛紛出現收購。鄭振鐸先生呼籲政府不可坐視,後以中英庚款委員會一百二十萬及教育部援助的二百萬元為購書之資,由央圖蔣復璁先生於1940年一月自重慶潛入孤島上海數日,商量組成「文獻保存同志會」開始搶救行動。《金石昆蟲草木狀》便是在這個時機從蘇州最有名的第六代藏書世家潘承厚、潘承弼兄弟的寶山堂進入公家。1941年七月起同志會將購得的古籍兩千多部約兩萬多冊陸續運出上海。戰時運重慶太過困難,而改將書集中香港馮平山圖書館,計劃運至美國國會圖書館暫存。由於教育部要求一定要蓋上「國立中央圖/書館攷藏」之印,又開箱一冊冊鈐印。最後準備好十二月上船格蘭總統號,由「華盛頓中國駐美大使胡適博士」收;不料當月香港淪陷,一百一十箱宋元明清善本書下落不明。半年後發現格蘭總統號從馬尼拉開出後,航程改變根本沒去香港,書不在船上。同時從香港脫險抵達桂林的陳寅恪先生得知,書早被日本「波部隊」扣下,1942年運去東京。抗戰勝利後,追查展開,馮平山圖書館的陳君葆先生多方委託,一九四六年初終於在上野公園帝國圖書館發現被劫去的書若干箱,還有更珍貴版本被藏至伊勢原鄉下村長的土窖,為避美軍接收。由於每一冊都有央圖之印,所有權千真萬確,全部歸還。在東京編目整理這批書的日本學者長澤規矩也,據文獻保存同志會成員張鳳舉先生的日記,是數年前同志會收購書時「最強的對手」;再次交手時,張先生代表政府向日方要回文物,長澤氏負責交出。


靈均向燕山僧見林
學大梵字以及諸國字母
在浸淫的字世界遨遊八方
花草深處端容的鳥獸蟲魚窺伺
理性靈光乍現
又被幻想的仙山飄渺籠去
南國天竺 烈日漂白了乾涸的河床
kingfisher 挺立蓬草
耀眼的豔藍翠
來自羽毛排列結構與光線的輝映
山水裡寒山蘭閨
端容細筆層疊起翠鳥想像
新如初生


2012年二月於國圖忽見萬曆色彩



*後來發現台北世界書局要出版《金石昆蟲草木狀》,興奮等待近一年,拿到甫出版的一套兩冊後,無比失望。書局花下編輯心血,將本草的文字又加入,變成圖的說明文,完全失去文俶原作那種摸不著來路的神奇和神秘,讓人無法發揮新夢。同時從原作的一頁一圖,有時精省為一頁四圖,圖版的顏色和細緻度很差,故宮文物月刊都印得比這套書好太多。不得不說,世界書局好不容易做出來的《金石昆蟲草木狀》,與文俶傳奇的手繪本,完全不是相同的作品。

《金石昆蟲草木狀》應該被視為中國古典自然繪畫中之最傑出,與十八世紀荷蘭生物收藏家Ablertus Sebah (1665-1736) 之《Cabinet of Curiosities 珍奇之室》,以及十八世紀末英國畫家 Robert John Thornton 所繪的三十五幅花圖 《The Temple of Flora》並列。最好的作法,如果不能全書,至少選出最精華,完全以原貌,以原尺寸,以複製古畫的最高解析度印刷於高級紙上做限量發行。不過,後來在網路上居然發現全本金石的數位版,完全滿足了。以上圖版出自神秘流出的數位版。

* 2017年三月在東京神保町的東城書店,看到終於複制的《御製本草品𢑥精要》,明孝宗弘治十八年內府鈔本。這天下孤本在武田製藥家族手中,去年完成四十二卷一共三十六冊的景印出版,圖和文俶的一樣,內容形式和曾經看過的羅馬本一致。這套書要價1,620,000日幣,即五十多萬台幣。如果沒記錯,只印了150套。是武田科学振興財団,杏雨書屋蔵版。第一函打開有精美和紙信封,小心拿出裡邊的高級手工和紙,上面印著出版說明,從所用漢字零星感覺,有如為皇帝印書般恭謹榮耀。不知是為了複刻出原書時代久遠的泛黃,書有部份黃黃,當然全彩,但真的,現代印刷之300dpi解析度,讓這麼下功夫的複製工程,像是自家列印出來。很遺憾,如果圖的部份用石印版畫的方式,這套書就值那價錢。翻閱數冊後滿足了,一個書的懸案結案。在這家書店卡拉馬找書,我看小巷風景。買了一套石印二十張岩崎灌園畫的本草圖譜,很喜歡,書價是杏雨複製本草的百分之一不到。

拜卡拉馬生病之賜,神保町銀座來回都是坐計程車,一趟1690, 一趟1770, 堪稱豪華行。

https://takeda-kenko.jp/yakuhou/backnumber/pdf/vol470_02.pdf
這PDF中的圖顯然是原書,因為色彩鮮明。天然顏料歷久不衰,全不是暗淡的RGB/CMYK可比擬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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