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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夢憶》兩卷本








南京圖書館所藏張岱《夢憶》二卷本,是與顧公燮《硯餘隨筆》合為一冊的抄本;《夢憶》在前,《硯餘隨筆》在後。

二卷本《夢憶》與金忠淳所編《硯雲甲篇》中的一卷本《夢憶》基本一致,並錄有一卷本不知名收藏者的序,以及卷後金忠淳的完整識語。

內容上雖是同一本書,卻分為兩卷。

上卷與一卷本次序一致,第一篇《鍾山》,結束於第二十二篇《越中清饞》。

一卷本在《越中清饞》之後篇章順序是:
二十四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
二十五 竹與漆與銅與窰,賤工也。
二十六 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二十七 南京柳麻子,黧黑….
二十八 揚州清明日....


二卷本中「二十四」「二十五」挪到「二十七」之後,「二十八」之前。也就是以下次序:
二十四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二十五 南京柳麻子,黧黑….
二十六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
二十七 竹與漆與銅與窰,賤工也。
二十八 揚州清明日....
之後篇章次序與一卷本一致

二卷本的下卷始於「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夢憶》二卷抄本有蹊蹺。

與古抄本常見的楷體不同,二卷本抄寫者以一手好行楷,從頭到尾,筆力貫徹,墨色一致,看不出腕力不濟了、心急了的半點人性破綻;偶有字句順序調整之處,或在「揚州清明」一則中,張岱為實景客製的「長塘豐草」,抄寫者寫成熟悉的「長林豐草」詞組。

抄本書寫在版面一式的紙上,應該是已印好的稿紙,墨色版框,左右雙邊(即在邊欄內左右加一細線),版心上有一道、下有兩道橫線,並不形成魚尾。墨色界行,半頁十行,每行皆書二十二字,字的美形,大小,墨色濃度,直下居中無偏移,控制到近乎機械性的完美。無緣見到原件,若就螢幕上影像,要誤以為是精美的軟體字刻版,也有可能。

這是抄本所有者親抄?還是委託一位專業抄書者,因為欣賞他的字體,借由他的手工從金忠淳的《硯雲甲編》中複製出,再取新紙一張,續抄一部罕見的《硯餘隨筆》,再合併成一冊?

乾隆四十年(1775)金忠淳(1733-1797)《硯雲甲篇》刻版。

蘇州人顧公燮,在乾隆五十年自序《消夏閑記摘抄》說自己「今則花甲又閱四周(應該是指四周年)」,生年約康熙六十一年(1722)。他的行事,僅見清末徐珂《清稗類抄》〈義俠類〉,義俠者並不是顧公燮,而是他的僕人龔龔,在顧去世後,每逢清明寒食都忠心上墳祭拜。因為僕人之義,主人才得以留下幾筆人生。(顧公燮,字丹午,號澹湖,又號擔瓠,吳郡老諸生也。少從學於陸桂森、張九葉,既入泮,試輒高等。中年放曠,不事舉子業。長子早卒,次子好遊蕩,逐之,走至安慶,有悅之者招為婿,不復還,竟無後。澹湖有義僕曰龔龔者,歿後,每清明,寒食,輒攜盂飯巵酒以上塚,焚紙錢奠之。《清稗類鈔》義俠類/龔龔奠顧澹湖)
顧生的《硯餘隨筆》紀錄下曾祖父顧時縉(字?振峰,1596-1677)所目擊的順治十八年哭廟案始末;顧生另有《消夏閑記摘抄》後改名為《丹午日記》流傳。《消夏閑記摘抄》中也重述了哭廟案,因手邊無此書(雖然有在書架上的印象),無以比較,但感覺上《硯餘隨筆》要早於乾隆五十年的《消夏閑記摘抄》。因為分析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的作者,居然以為哭廟案是顧公燮
自己目擊,顯然不知在《硯餘隨筆》的第一句:「曾大父振峰公目擊哭廟事深悉顛末因誌以寄慨。」莫非《消夏閑記摘抄》中少了這關鍵目擊者的關鍵?齊全的必早於不全的,因此判斷《硯餘隨筆》是《消夏閑記摘抄》的前身,也因此早於乾隆五十年,與《硯雲甲篇》的刊刻時間接近,也就是乾隆四十年到五十年間。

抄本的原始主人,將《夢憶》與《硯餘隨筆》很不相關的兩部著作在一種特殊字跡下合成一本,他做這件事的時間點,必須是在乾隆四十年之後。他的年紀,感覺上與顧和金為一輩,即生於十八世紀上半,在中年時候,重抄了兩卷本《夢憶》。



他終於知道了這部著作的來歷。書名《夢憶》的家傳抄本,兩卷,其中所招喚出的大明,他在祖父一輩翻閱的神情中,聽到像從很深的地方傳來的細微笑語。但是硯雲叢書中的夢憶只有一卷。他決定保留自家抄本中的分卷。畢竟每到上卷最末「不可不謂之福德也」,嚴肅的祖上彷彿軟化了,放下書,靜息,望遠,過些時或日,又從下卷再次重讀。緬懷的步調,是私家的。

在鍾山之前補上硯雲夢憶的序;之後也如硯雲,接入編者的識語。他的獨家夢憶出現了全貌,有了作者的名字、家傳。如此通熟如友的書,現在作者憑空出現,身世一如他之前從字裡行間的猜想,仍然陌生,隔閡。他想了想,還是讓這位張岱先生留在金忠淳的說法裡。

夢憶文字中的情感,他矚意特別可傳神的體,不能是正經一式的楷,而是能訴說的熟悉,像家族裡嫡傳的音色。靜心數日,先試抄。三頁滿,對折成書頁觀看,真是很難不被字形的變動干擾。他練了三天,依然寫不出他心目中配得上作者文采活力的一氣呵成。

在書坊中物色,坊主挑出幾部寫得最好的抄本請他過目,他一眼看到了那筆好行楷,不柔不媚有個性,最貼切的字風了。打聽了書記先生的品性和背景,派了小僕觀察回報,選定,說好。小書房安排妥當,光線,溫度,文房工具,依先生意思選筆,上好墨條在端硯發墨,童子屏息研磨,總是有正好的黑汁供先生蘸筆,不影響筆劃粗細。紙也印妥備好。

書記先生到了,先至大書房談談。年紀比他年輕,安靜有禮,目光清澈。他注意看他翻看硯雲夢憶的反應,見過這部著作?

主人要單抄已在收藏中刻印好的著作?刻版書又轉回手寫字,也是種癖好。等到看到家藏手抄本,他才明白主人的意思。

請問抄本可曾輾轉人間?

並非我祖上親抄,我們家寫字有家體,一看即知。我見到時,已是大父枕下愛書。

原來手中抄本已傳三代,今日要滙集未知的新見,精抄重生。

擔此重任,深感榮幸。
這是大事,您不為此寫篇序為記?
他其實是寫了序。
他並沒寫序。
他寫了,但斟酌後未與重生書合冊。
斟酌,因為緬懷之情最好隱在私家。
主人還有另一部要重抄的書,要以他的字。

書生在極專注時,可在三日內完成一冊夢憶篇幅的書。更精緻地運筆,則三日半。但夢憶令他分神。他頭一次抄書時像走在吊索上,一邊是字附身於手的神助,字主導著他手指,腕,肘精妙地橫豎撇捺,輕重一致如有無形的托附支撐;可這回彷彿多了另一側的深淵,讓他忽地跨入一個夢境,其中的聲、光、影帶動出他從不曾聽過、經驗過、也因此不可能存在記憶中,卻莫名地讓他感傷,感傷他不曾去過而因此缺乏,而因此生出的空洞。書裡有世界,許多他可以有的感觸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對應的世界。

他抄了七天完成。後一部,一天功夫結束。

領了抄酬,向主人告辭。



主人要家裡最仔細的小僕,小心折好書頁,次第疊放,夢憶在前,顧生的文章在後,裝成一冊。懂的人看到顧生的文章就立刻明白,這就是主人為他重生的夢憶所做的跋。


如果不知道金忠淳《硯雲甲篇》的存在,而先看到這部兩卷本的《夢憶》,難道不會認為之後寫識語的人就是這抄本的主人?難免會奇怪之前的序說是「一卷」,卻分成上下卷,但這其實無傷大雅。



張宗子在《石匱書》〈藝文志〉中小說類《夢憶》之下注明的「二卷」,上下卷的分卷點,真的就在南京兩卷本的位置?篇章順序也是張岱最原始夢憶的次第?

合理。合乎張岱作者之文理。

但,完全無自信說「就是」。

二卷抄本的時間感是那麼完封在乾隆四十年後,在一情感脈絡真斷代,痛癢變成純字面的那一點之後,不管想透過這精美抄本紀念、留念、保存的原因是什麼,都無關作者寫下夢憶之刻,而與之後《夢憶》這本書擁有者有關。

南圖抄本讓我再次意識到,對一個逝去時空的懷念,在進入新時空的第三代,正式失去了直接真實感,而需要之間一個所愛之人,因為他/她的情感,而對他們鍾情之物也有了直覺的特殊好感。




 

夢境一

都忘了一開始要去南京的原因了。

非常大方的南京圖書館,用自己手機拍下螢幕畫面,請便且免費。

結果朝思暮想的事,在半小時內結束。那個過程,與之前在大雨中涉水去圖書館,與之後溼鞋溼足去逛總統府、六朝博物館比較,太無體感而幾乎遺忘。

也因為,可能,那個抄本沒有想像中令人激動地接近老張,透露出他寫完編輯後最初始的那一刻;而是神秘地夾在金忠淳硯雲版的前序後跋中,次序略調整,分了上下卷;分卷處感受不到老張鼻息,彷彿僅是在硯雲問世後的乾隆年間,又一個與張宗子有緣的有心人,留下的兩卷本。

2006年夏,在北京國家圖書館親手翻開王文誥編的《陶庵夢憶》第一版,讀到他到處都看不到的序——「釐為八卷」——證實了心中長久的推測;那種欣慰,釋懷,古典忽然開啟大門,放你入友善世界的感動——這次悄然無聲,毫無動靜。

我可能真的下車了。













讀到

王季重在甌江中的小島「孤嶼」上,遊文丞相祠。

當年文天祥題詩壁間,在王季重的現在,他看著萬曆年間所刻的詩碑,寫下的印象,讓人毛骨悚然:

八行黑淚,天地無光,

今尸其貌,穹窿其語,以為江山重。

時差中蘇醒看到前半生收集的書,信手拿下翻開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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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五言律


今到繁華華地,還須戰勝肥。

這句笑完,又為

袖穿因索句,骨瘦為論文

有感,

——所有文字有癖的病人們,只有互相為友。

*想李作雲是誰,而去重訪了李長祥,發現他不是山西人,而是四川人!《廢址》裡寫錯了(p. 55)。真不知道是在漫長的三十年中哪一年的錯誤印象,一路不查進入最後的成書裡。使得廢址,終究是瑕疵品 ⋯⋯ 那永恆跟你作對的「肥」,永恆要戰鬥的「肥」,根本就是自己。

祁理孫在書樓上.以斷句.離題

我只是想說
祁理孫庚子年的奕慶藏書之樓書目
不僅是書單子
更是記憶的條目
就連隔了幾百年之後的我
都能看到津䢖秘書時說
在這裡!
二十五年前祁彪佳在蘇州買的
在杭州西湖邊的偶居
拿出來給朋友們看
汲古閣出品
毛晉用心選書校對
簇新的津䢖秘書七十種九十九本十五套
但數來數去書單子上並沒有七十種
少於三十年前在柏克萊爬梯子開玻璃櫥窗翻開收在後面的泛白藍書函側面寫著津逮秘書
what is this?
裡邊紙張脆黃
摸索其中 內容怪奇
曾經想坐定 老實眼珠掃過每一函每一冊看會留下什麼 
與明朝人打破僵局的談資 最宜用來命名園景 文房小物 玩具
一如站在半山坡上的漫畫店
一壁super hero A to Z
一如站在倫敦古怪書店
一壁不知道分類原則 大大小小 但都不厚的書
埋頭工作的主人不得不抬頭回答說
是按照私人印刷出版坊分類的手作書
字型都是各家設計親製
有者不再經營後把自家全套字丟入泰晤士河
付之東流也不可付之同行
他給我看內頁但他的手不肯放掉書因為要價兩千鎊
就像抽著雪茄的刀劍收藏者拿著關刀炫耀我想握握看都絕不鬆手因為我是女的

是嗎?
後來發現這家店是black book片頭的書店場景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跟祁理孫說
他會不會不樂與吾輩抗衡
你的記憶和我的記憶請不要混為一談

可是你知道張卿子是你爸爸繼承自你祖父的朋友
一六一八年祁老爺去杭州吊喪選了新的居停住宿
主人是年輕的張卿子
與祁老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一起訪書從此定交
張卿子在現代網路上是中醫張遂辰寫了傷寒論
但在祁彪佳的五千日裡
只見他在崇禎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為陳體玄把過一次脈
長長的爪子輕輕放在虛弱弱的手腕
屢次出現都是以詩文書友之姿
到杭州找什麼特別的書就請張卿子幫忙——晚明必備
他編了史部之十圖志下的名山記四十八卷  
還有子部/稗家/說叢之下的 宋人百家小說一百五十種 皇明百家小說一百二十種


張卿子的驚奇是曾鯨一六二二年為他畫的肖象
距離祁老爺認識他四年後樣子應該沒怎麼變 跟二十年後祁彪佳來往時頂多再添幾筆皺紋
好長的爪輕觸鬚尾
臉一定得感覺到被手拉的幾克重量
心就穩定了
眼睛微瞇
好輕鬆 閒散 適意 不急不徐的張卿子
我幫你找到張魯一來扮演你
五公分的臉在數位解析中放大再放大
直到滿螢幕發現他隱在鬚下的嘴角微微上揚
他在對我微笑
他要開口說話了
聲線是高還是低是尖還是厚
還是先笑再咳並清嗓
畢竟也好幾百年了
期待他開口的當兒
接觸到他的眼睛
與他對看
有他觀照
我忽然變成明朝人

張卿子的眼睛是進入晚明的portal
西湖的風比現代清爽
空氣好得多
我是誰注視著他的眸子
我是誰被他眸子注視著
我凝視著他的眸子想像他的凝視
卻偏離視線想起羅蘭巴特有天看到拿破崙最小的弟弟照片時
驚奇發現他正看著那雙看著大帝的眼睛!
這驚奇無人有同感 他感受到生命中難免有的幾許孤單感
I wouldn’t be amazed either. 
I am not interested in seeing the emperor through his brother’s eyes
not because something wrong with the medium
but something uninteresting about the object Barthes saw
if Josephine is at the other end of the little brother’s gaze
I would be curious
巴特驚奇中的拿破崙弟弟的眼睛
像玻璃珠反映了拿破崙的影子
像曾經照過大帝的鏡子
你在裡面不會看到拿破崙
所以驚奇有限 驚奇無法伸展
那雙眼睛必須深邃 深井般讓你看到瞳孔透入 虛室生白 的眼睛 你又從那雙眼睛看到自己
在反映的反映的過程中 你從與張卿子的對視解脫 然後發現置身古時空 眼前沒有張卿子
是你變成張卿子的眼睛  還是張卿子曾經深深對視的那個人 沒有鏡子能幫助你

如果曾鯨筆下栩栩如生的明朝人 他們幾公分的頭像 幾公釐的眼睛 在數位放大後 變成不可思議的portal
你只有一次機會 在這條件下 我選張卿子 或是葛一龍 還是王時敏
王時敏二十五歲的肖象 那可是目睹黃公望秋山圖的眼睛 或者 即將目睹秋山圖的眼睛
如果我們的對視是進入對方的視覺經驗 如果已經看過秋山圖 那麼畫的印象是最鮮明之時
但眼睛不會說話
腦海不斷沖刷 一筆一筆王時敏的記憶改造 
眼睛不會說話
透過他語言轉述 表情和手姿的渲染 
秋山圖在所有聽者的想像中 繼續發酵 著色 改動 渲染

五十年後 那雙眼睛 才再一次目睹秋山圖 畫已無法與心目中的那幅畫對應
從曾鯨刻劃的那個青年到五十年後與秋山圖重逢的王時敏
同一雙眼睛 看到的卻是說不出口的兩幅畫
但在之間 難道不是被尊為親眼目睹不世出的秋山圖的那雙偉大眼睛
為奪取那雙眼睛霸佔秋山圖的地位
王翬使了心眼讓秋山圖從潤州張氏家傳逼出轉到王長安的收藏讓人們有機會往觀
那天大宴上
看過明朝的眾多眼睛
擦得雪亮 定睛在王時敏描述的那幅畫
眼睛不一定看到真
能信任時代中的眼睛去 代 我們看到時代
真像鏡子一樣無私
從語言在心之眼建構的影像 永遠精采於瞳孔透入的真相
他們都失望了

還是 選擇看到他們的曾鯨的眼睛 從肖象畫中的雙眸 定出最後焦點 曾鯨分散在時空 
在南京和張宗子混
在西湖定香橋與張宗子混
跟張宗子那麼熟 肖象畫家卻沒將他定在絹紙上 
牢牢捕捉他的神情 他的注視 他的眼神

蝴蝶總是比較難  同時也避免了失望

曾鯨怎麼這麼可愛
對著這個老頭讓他畫下自己 人人放下心防 嘴角上揚 
難得古人都笑了 除了高傲的青年王時敏 
等著被培風閣主 張覲宸 字修羽 
將他趕出瑯嬛福地


本來要說的是?








祁理孫在書樓上.從詩

奕慶藏書之樓,風景很美。妹妹祁德瓊說。

登慶兄藏書樓 
樓倚白雲平,書牀過鄴城。花飛春色暮,山對夕陽明。
窗列江湖色,簷棲鳥雀聲。寂寞追往事,空負謝家名。

同皆令登藏書樓 
樹杪危樓御史臺,牙籤萬軸倚雲開。
知君此日登樓後,不數王家作賦才。

坐剩國書室 
白雲片片繞寒塘,亂木蒹葭客路涼。漫捲疎簾憑畫檻,漁舟雙槳動鳴榔。

樓高入雲,在樹之梢。吊著書名籤的萬卷書函整齊摞在小榻上,風過牙籤鏗然作響。春天,黃昏,祁德瓊背對夕陽看著被照亮的東山。環繞的湖光窗景,聽到屋簷築巢鳥在對話。俯看花叢,平視樹花。寂寞,往事,剩國,家聲;天氣漸涼。遠處清晰傳來漁舟搖槳聲。十七世紀下半,世界重回寧靜。

書樓的遠景,中景,內景都看到了;書樓的前世也點到了;主人呢?

祁理孫(1625-1675),字奕慶,祁五公子。對他的描繪,距離最遠的最失真,最失真的也是最為引用而成定形的偽祁五。說的又是全祖望,在祁氏人物都去世半個多世紀後為祁六公子班孫寫墓碣銘裡,說及自順治十二年來祁家作客的魏畊(1614-1662),祁家「公子兄弟與之誓天稱莫逆」,魏癖好談兵時有酒與妓(有此癖能成事?),「公子兄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

考之魏畊本人,他卻說不是這樣的。
一六五四,順治十一年,歲次甲午十月初八,祁家的靈魂核心商景蘭五十歲,兒子們張樂宴客,熱鬧慶祝,卻讓她格外傷心。(商景蘭,《五十自敍》和《五十初度有感》)。慶賀的外人不知道,魏畊寫了《奉賀祁忠敏中丞公商夫人五秩二十韻》祝壽,可能是他和祁家交集的開始。次年乙未起(順治十二年,西元一六五五),魏生常到山陰跟祁班孫(字奕喜)在密園紫芝軒讀書,吟詩作文,無聊時放舟尋故人之跡,徜徉彌日。
而祁五奕慶,魏畊說他寄托遐外,「不樂抗衡吾輩」。抗衡是對立的力量相抵以取勢力的平衡;魏畊努力想親近祁五,但祁五在平行世界根本不想與他交鋒。魏生也曾登上祁五的書樓,看到縹緗萬卷,圖史總列,主人僅是憑几焚香,有時候作畫,在魚箋絹素上像落塵一樣輕點幾筆,都無注述,冥心誓佛,蕭散卒歲而已。談話呢,奕慶總是超然無言,無不頓證逍遙之境,好像已出人間而窺太初視聽之表;嗒焉欲喪,生滅俱盡,只以遺棄萬物矣。(庚子年1660春,魏畊寫的《奕慶藏書之樓記》,次年通海案發生。)
魏生用盡佛道出世詞語說的就是祁理孫與他的距離:祁五在書樓上,他在下面,外面。

遺棄萬物的祁五,有魏畊不知道的積極一面。徐緘在《題祁奕慶藏書東樓》中說,陵谷變遷時,多少𨌺墨之家急著賣書求生存,只有祁理孫不僅沒賣父祖收藏還在買書,而且不枉為祁承㸁之孫,有其手眼,「貴博更貴精,左采右獲手不停」。徐緘並「苦勸」祁五,書貴在被讀,所以在徐眼裡,祁擁書而未讀。這點,魏生又有不同的察覺。庚子年(順治十七年/1660),祁五讓長子昌徵跟魏生和叔叔班孫學文古詞;有時老師疲睡了,便親自開口教導兒子。魏生意外聽到,發現祁理孫其實詞氣清鬯,泠泠同琴瑟,隨時可指出「某書出某卷第幾行,無不洞了其奧義」。魏生跟祁六笑說,「汝兄於書撐腸拄腹,向人不肯說,乃私與兒子喃喃。大概是所謂藏其狂言者?」不過,魏生曾說從來沒聽過祁五用丹鉛在書上寫下心得的,而幾個世紀後,輾轉收入黃裳手中的祁家書中,祁理孫讀過的《指月錄》,書頁上紅黑藍三色寫入的批注盈滿。

魏生與祁六的關係,紫芝軒裡的投契共處生活,到底有多好?
去歲上剡縣,枉路過君門。吟諷遂情性,得與諸子親。牀下屐互著,檻前荷共薰。
——憶別梅里祁六班孫諸昆季并示朱四甪調,魏畊

牀前屐互著:睏即倒臥,屐隨興脫落,零亂交疊。同榻而眠。

如此友好的祁六和魏畊,通海案腰斬了魏生,放逐了祁六,故事結束。
那幾年在密園的對話,話之後呼之欲出的連續場景,還在魏畊的《雪翁詩集》和祁班孫的《紫芝軒逸稿》之中,一詩一幕,拾出串起,不同的串法,不同的故事。


秋數景

景一:中秋夜;祁理孫設宴書樓,仙梯放下。祁六、魏生與諸客登樓。那夜有酒,琴,箏,月,光明,魏畊醉後高談闊論。

中秋藏書樓置酒對月醉後示祁五
皎若盤龍鏡,碧若瑪瑙杯,欲激此月光,舞蹴起徘徊,況登高樓上,置酒涼風來,銀箏彈急絲,玉笛橫落梅,四座飛觥籌,妙曲還相催,醉罷酬清論,揮麈大言開,君看我豪邁,何如袁宏才,飄飄牛渚詠,緬懷鳳凰臺,豈必庾元亮,乘月朗嘯迴,我願駕烏鵲,濯足天河隈。

景二:第二天,魏生意猶未盡,寫詩促祁五再請酒。「戲」,是「抗衡」的出擊作法;祁五不必出面,自有知意的弟弟化解,也以「戲」代兄回絕。

杪秋戲柬祁五  魏畊
秋風客未歸,籬菊已堪把,昨日傾玉壺,醉後還騎馬,問君能再邀,試掃竹林下。

代五兄戲酬故人索酒  祁六
樓月吐新霽,更深照酒杯。清尊已索盡,明月為誰來。夜半高齋裡,秋聲逐雁回。

景三:雨,白日,清醒了,魏畊知道祁五不可戲也,好好寫首詩吧。

南樓雨中望鑑湖作 魏畊
蒼茫寒雨晦,何處散愁疾。況我離故園,已是清秋日。登樓望鑑湖,臨風陶佳節。翻翻水鳥飛,時時遠嶠滅。雖有芙蓉花,妍姿為誰悅。渺聞漁子歸,浩歌弄舟檝。滄洲倘見招,持尊候蘿月。

祁六在同日同時之作。與魏詩相較,班孫的詩幾乎是眼前景,不為新詞強說愁。魏詩末兩句,仍在期望請酒,我持酒杯敬候;祁六回:浩歌未肯回,兩個酒杯只好自己倒了。

南樓雨中望鑑湖 祁六
我是披裘翁,日涉煙湖淼。芳洲久不開,湖光何處好。魚躍風落潭,鳥沒寒蘿島。青峰嵐氣橫,秋風吹嫋嫋。紛此逸游興,無由窮幽討。幸有最高樓,可以恣遠眺。一舟前浦來,獨向孤雲沓。浩歌未肯回,雙樽空自倒。

那年祁五中秋設宴後就「不樂抗衡」魏畊。秋天的發生到此為止。

初夏數景

下次魏畊再來祁家,荷花盛開。祁五正專攻禪誦,精辨梵文,難得設酒請魏畊登樓。魏畊的詩題名「重飲」——第二度——與中秋夜宴的狂歡詩,之後意猶未盡的「戲」,這回「祁五有雅酌」,魏生再上藏書樓,無音樂,無暢飲,只有風景和談論。第二天再追賦的詩中,沒有上回「醉後還騎馬」的張狂,而是「歸來奏薰風」的清醒餘音。魏畊終於懂得對祁五收斂行為,表現禮數和尊重,對話也用了心思和知識,證明自己不是假狂生;祁五這次似乎對魏畊也放下心防,與他們遊鑑湖,讓兒子跟他們讀書,並拿出自己的畫像和藏書樓書目請魏畊題讚。可惜才以為日子可以如此平安過下去,兩年後大禍果因魏生而至。

景一:重飲

重飲祁五藏書樓(祁時專攻禪誦精辨梵文)魏畊
高樓重對鏡湖東,碧玉一壺清若空。何謝彈絃邀妓女,祇愁落日在芙蓉。蓮花刻漏今宵值,梵宇傳經幾歲通。知爾王維皈白社,論心誰是范郎中。

景二:紫芝軒對雨書懷示祁五
谿邊娑羅樹,角巾散行樂。歸來奏薰風,祁五有雅酌。飛雨從西山,荷氣涼滿閣。雖無雲門深,居然已邱壑。紫蔦翳鳴蟬,白石下秋鶴。解帶滌煩襟,中懷祛憎惡。曾齊物論妙,世喧頗脫落。明日飯僧去,更著阮公屩。請君愛沈冥,勿疑吾寥廓。

景三:與祁五兄弟泛鏡湖
鏡湖明綠水,通塘羞見之。白沙傲霜雪,皎潔映鷺鷥。草木攬靈秀,崿嶂眺屢奇。予未值五月,興趣正愁絕。荷花搖兩岸,蕩漾繞雲物。湖自賀監清,興是二祁發。登臨澹忘懷,蒼茫送落日。惜無王子喬,控鶴下絳霄。雙雙垂素足,相與吹洞簫。棹月且歸走,還過南渡橋。明發上華頂,試覽赤城標。

景四:題贈祁理孫畫像引
山陰祁生三十餘,已能高蹈謝塵居。昨出畫像令我題,宛然趺坐淩清虛。高齋漠漠閒花落,松風萬樹臨絕壑。披圖儼向雪山行,縹緲金仙來綽約。祁生聞爾獲髻珠,門種朗公橘幾株。魏畊他年拂衣去,楞伽一卷須相與。

兄弟

初夏重飲那天,祁班孫也和了一首詩。

奉和雪竇顧五兄藏書樓(時兄專攻禪誦,精辨梵文)祁班孫
沈沈海棠樓,光連晴波空。吾兄翻經處,坐受南窗風。直上援秋蘿,為待伯陽翁。開樽對芙蓉,望見香罏峰。蕭蕭天籟寂,忽與禪心通。妙談支公理,欲訪煙霞蹤。猿啼日將夕,暝色起長松。何時攜手去,遙聽雲門鐘。

從藏書樓眺望出,近景海棠樹掩映,樹蔭下沈沈,遠處晴朗水天如空。「吾兄翻經處,坐受南窗風」。祁六站在南窗前哥哥讀經的位子,感受習習暖風。今天他和魏兄來到藏書樓,阿兄再次設酒招待,上回,是中秋,這回,是白天清酌。阿兄對佛法的研修已進入了原始語言,意義的多層在語意中更為鮮明。伯陽鳥也飛到此,另一面窗外是芙蓉,遙看香爐峰。在安靜的山水草木環繞中,忽然有了悟的感動。

祁理孫的書樓保留下祁氏最具代表性的場景,在同樣的密園,樓之高度,滿室縹緗,萬卷收藏。上他書樓的家人友人外人,自然而然聯想當年澹生堂盛景和祁氏的忠烈;觸景所生之緬懷,皆是傷感。因此而寫下的多首詩中,難免是「我」與祁家書樓的記憶和理解,而不是書樓與它現在的主人。

雅酌那天祁六和魏畊在哥哥的書樓上,是客,但在構思詩句之際,主人和他的樓卻成了客體。魏畊和祁班孫在主人的對面,寫他。魏生的詩老練,反映的還是自己心思的傾向,與主人有關也無關。弟弟的詩裡是風景,談的內容,時間由亮到暗,書樓中變換的真實注視。剩國之子祁班孫的詩,很突出地沒有過去,總是眼前,或者「當下」,因此而清新,透明,真實觸及到了祁理孫。

「吾兄翻經處,坐受南窗風」,隱身在祁氏場景內的第三代主人忽然現身。不僅是書樓上的祁理孫在南窗前翻經的日常身影,還有寫詩的祁班孫,站在哥哥習慣的座位前,感受相同的南風。以後每每在南面窗前,微微的風流動中,遙遠的故事彷彿餘波觸岸,祁家的一切,真的不是一場夢。

直到有一天,終於意識到,班孫寫的僅是「位置」;風撫過的位置,翻經人並沒有坐在上面;空的。

阿兄的位置,祁六看得到,感覺得到,知道,但位置上的人是空。阿兄總是空,他不在。父親殉國那年,哥哥十八歲,班孫十二歲;十年後魏畊初至祁家作客。在這之間,他在母親的期待和賓客的祝賀中,住進父親的紫芝軒,變成新主人。在魏畊身上,他找到了一個活生生的榜樣,痛快的同伴,去探測自己的個性和能力,去學,學詩文見識,學狂,學奔放,學大氣魄,學醉,學放浪形骸,學美,學膽子,在噤聲的時代,還敢企圖。

重飲那天,弟弟和魏畊同來,作詩,小酌,談論,下樓離去。主人看在眼裡,聽著花樹下暗去的光線中,他們對話的聲音,屐音漸遠。

祁五的心裡也有一首詩要回給弟弟。

「何時攜手去,遙聽雲門鐘」

十幾年後,他們一起在湖中菴堂讀書。弟弟問他對丹霞法師一則怎麼想,兄弟倆同以詩偈表達。他的「千秋慶快非常」,弟弟現在說「太明破了」。荷花盛開時的祁六,詩是那麼靈而透,明而破,沒多少背後的情感的姿態。現在,皈依佛門,意象,比喻,隱約,頓悟的深處,他鍛煉出鉅大的心境,容納萬象,又轉化成空。年輕時他的眼睛總是往前看,處身現實而非浸淫過去,他的表相特別透明,事物的自性,無人為之心塵;在歷經大難,流放,逃歸,出家後,他一一穿過到了背面,「天陰赤腳行」,意義在重組的意象,錯置的連繫,習慣的理解路徑改道,有血有肉,走過覺悟必經的困頓暗道,才有相對的豁然開朗,光明普照。

虛室生白:古典時代的暗房觀心

明末清初,十七世紀中期,在蘇州桃花塢,潘菊旃為修煉道家導引之術,構造了一間別室,命名「月室」。
主人用垣版將月室嚴嚴周蔽,裡邊黝黑如子夜,在窗的地方開了個小隙,「倒納日景」,讓外界白日風景倒映入室——camera obscura。
這間不可思議的針孔.暗室.倒景,是借訪客魏畊的詩留下了存在紀錄。
魏畊(1614-1662),有《雪翁詩集》傳世,潘先生的月室在七言古詩〈桃花塢月室〉的序中有清楚描述。
剛進入月室,什麼都看不到,眼睛適應光線後,看到「白光乍引,纖毫悉辨,肌體之間,漸霑寒色」。魏生和幾個朋友游息其中,雖隆春盛暑,恍若在仲秋之月積雨新霽,吹起秋風,在幻影前逍遙一遊。從詩句中去看魏生所看到的倒景,是山水,主人還特別選了角度位置,透露入靈動自然。
魏生說曾聽過玄家「虛室生白」卻「未覩其理」,如今月室的經驗讓他明白了。
莊子《人間世》中虛構的顏回請教夫子的對話,在心齋之後,夫子的話中有「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看著那個缺口,虛室生出亮景,吉祥止止。果然與暗室現象吻合,從這的手法導出的影像,再進行聯想比喻。莊子有虛室生白,墨子也注意到針孔成像,camera obscura在春秋時代已是視覺經驗,明末清初蘇州還有潘先生為修行構造此暗室以觀心之眼。這真實一面在現代想解釋「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時,則完全看不到,有如初入月室。

王堇父

藏書家的日記裡有另一個收藏更精采的藏書家。
祁老爺子在各地方書肆搜求的日子之間,常到友人家觀書或借閱回家。其中唯一提及名姓屢屢出現的是王堇父。

一月二十七從王堇父處借得孫簡肅公嘉言便錄
二月初六從王堇父借得會稽掇英
四月初九從王堇父借得東國史略蓋朝鮮歷代小史
閏四月初八過王堇父齋頭,有亂書雜帙堆積案上,
取得數種如張南軒章楓山二先生集。
二十六日送王堇父北行。

王堇父是今日以戲曲家留名的王應遴。他所有的會稽掇英尤其珍貴,是宋代孔延之所輯從秦代迄宋神宗止,會稽一地的詩文八百零五篇。日記中提及王堇父收藏是「閣中宋本」,祁老爺子借回家後,特別「漱手」,洗淨了手,才展玩欣賞一整天,心情不下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般激動?興奮?珍惜?「性命可輕,至寶是保」。)二十三天後抄錄完會稽掇英,他集合兒子們校過一遍。之後,想必歸還。如今宋版的會稽掇英已消失人間,而山陰祁氏澹生堂的手抄本,一共兩冊,每頁十行,每行二十字,單欄,曾收藏於清末朱學勤的結一廬,現在國家圖書館,又一部在抗戰時從私人手中挽救至公家的善本,祁老爺子一六一八年二月珍惜欣賞又抄錄的書,如此輾轉四百年。

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是什麼心情?與時代見面。接近感。展玩。欣賞的。書本身是觀看的目標,他會看什麼,紙,裝幀,雕版字體,氣息。

王應遴戊午年閏四月底,以副榜恩貢入京,先進入中書修史,詭異的朝廷政治,曾讓他死去活來,崇禎年間惹皇上生氣,被廷杖百下,在朋友力救下免死,削籍,後又復職修史,故舊的兒子祁彪佳入京做官,他時時與之接應,人生的某些日子又在祁彪佳的日記裡留下紀錄。甲申年他在京城寓所自殺殉國。他的收藏裡有宋版書,難得一見的好書,齋頭的亂書堆裡也有遺珍,直接割愛給喜愛的祁先生。這個令人好奇的收藏除了祁承㸁戊午年日記為他記下幾本書名外,他自己沒有書單留下,他的實體收藏也像從未發生過。

祁老爺子中秋次日在杭州買到的朝鮮史話,大概就是四月初從王堇父借來的東國史略,後來王堇父北行而沒能借來抄。主人不在家,即使交情再好,祁老爺子也放下借來抄的想法,還是,這本書被王堇父帶到京城了?

五千又五千

有一天(已又是幾年前的有一天)忽然意識到,從初讀祁彪佳日記到現在,已超過了十五年,比日記中的日子還長。原來,十五年可以一晃而過。

一開始,純粹做為一本大記事曆,注意力集中在崇禎十二年之前,祁彪佳辭官回家,開始營建寓山園,張岱時時出現,完全符合陶庵夢憶的形象,和之後的日子相較,幾乎是玫瑰色的生活期。崇禎十四年,紹興一帶風雨不調,災荒發生,社會陷入危機,祁彪佳出面邀集地方殷實大戶共同出資出力挽救,後來危機渡過,但國家崩壞卻越來越快速而全面。近年閱讀祁彪佳日記,注意力終於離開玫瑰色時期,而正視之後一日日接近悲劇的生活變化,祁彪佳數度被診斷「心脈秏損」,應付外界「幾無呼吸暇」,死亡對他誠然是最容易的解脫,終於可以放下一切責任和情感的負擔,和他的王朝一起走到生命耗盡的一刻;真是最令人動容的晚明記錄。

十幾年中反覆讀祁彪佳的日記,想切入置身其中的時間點隨著注意力的移動而時時變化。總是在人去樓空之際,查看蛛絲馬跡。在聚會的終席進入,主角人物都已離席,與僕人一起收拾碗碟,拿起微溫的茶碗,輕嗅餘香。無人書房,焚香淡淡,書函不正,打開看是被取走第幾卷閱讀。拿起硯端詳。檢查明朝製筆,墨丸松煙,紙之紋路纖維。祁彪佳被朝廷嚴催到任,趕到江邊,船已出發,岸邊滿滿送行人群回身準備散去,只剩我遙望船影。

澹生堂後話的錯憶

《山陰白洋朱氏宗譜》有如一株龐大森嚴的巨樹,每一成員為家族集體生命之細胞;沒有兒子的,家族為之接枝,從茂盛的入繼以承香火。格式化的族譜中依男性出生時間排次。第一列為父親的家族編號,如第幾房的排行第幾的某公之第幾子,大欄中男性之名、同輩排行、字與號,隔行小字低一格簡書功名成就及詳細的生卒年月日時辰。(宗譜對於壽命有等級不同的紀錄方式:六十以前去世的族人僅以「年」再加歲數,六十到八十以「壽」,八十以上以「上壽」。)然後頂格配偶之姓,之下紀錄為何人之女,小字注明父親功名官銜再大字書父親名諱,她的明確生卒年月日時辰。之後低一格紀錄所生的子和女,子如有出繼別支或由別支入繼,以小字注明。女兒則記入夫家之地望和夫名。
(這本有重量級資料的族譜在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那天難得去一趟中研院,想去突襲研究院內最後僅剩的朋友,偏偏他辦公室電話老不通,講得真長啊,城牆築得真高啊,而放棄。)

朱燮元有四子一女,女兒嫁給祁彪佳弟弟祁象佳。

朱燮元第三子朱兆憲(1604-1662),兒子朱用調(1632-1686)娶了祁熊佳的女兒祁德芷(字楚配)(1631-1682);唯一的女兒朱德蓉則許配給祁彪佳的兒子祁班孫,後來班孫被放逐到寧古塔,二人並無子。

朱兆宣(1613-1672)字季芳,是朱燮元的第四子。他的妻子是張景華的女兒,即張宗子堂弟張登子的姐妹。白洋潮後四年時至乙酉,天下紛亂,福王在南京即位要選妃,越中嫁女如狂。朱兆宣趁此跟祁家提親,一定要祁彪佳次女祁德玉(1630-1717)嫁給他的兒子朱用舟(1632-1673)。祁彪佳很不願意,因為那時女兒不到十五,朱用舟更小才十三。他到內宅請弟媳(即朱兆宣的姐妹)去跟娘家堅辭這門婚事,自己也寫信拒絕,但最後實在拗不過朱家。催婚之急,從提親到迎親十五日內完成,祁德玉等不到自己三月二十五日的十五歲生日,就忽然從祁家女兒變成朱家人,決定了她之後七十三年人生的歸宿。那時母親臥病在牀沒辦法親自送她出閣。一個多月後四月十三日祁德玉歸寧,母親身體好轉,父親為還願在家演出酬神戲,當天傍晚唱的是《永團圓》。堂上的歌樂聲傳入內宅,親切呵護的氛圍,她將永遠難再置身其中了。十年後秋天,她終於生下一個兒子,母親十分安慰寫了一首詩〈聞次女有弄璋之期〉,其中說「遙知繡閣懸弧日,正是秋闈得桂時。」商景蘭用的「聞」和「遙知」,有著很深的睽違感,是否難得見面?十年感覺雖長,但那時祁德玉也不過二十五,丈夫朱用舟二十三而已。白洋朱氏宗譜記載,她育有一子二女,丈夫四十一歲就去世,她守寡四十四年,上壽八十八去世。由於丈夫早逝,兒子又不事生產(士大夫家,男子考運不佳,又不能做生意,種田,多半靠收田租過日子,這種廢人,就用這「不事生產」四字說明。),家益貧困,便將最小的女兒送到娘家陪伴祁班孫孤單的妻子朱德蓉。

這個女孩長大後,許配給杭州任德清縣學訓導的趙汝龍。(德清縣訓導是趙汝龍一生最高的職稱,註記在朱氏宗譜中,自然不會是成婚時的身份。)當年到梅墅迎親時,還見過祁家滿室藏書的盛景。所生的兒子趙昱和趙信,傾心於書,有著名的小山堂藏書。祁氏沒落後,趙昱搶救回一塊祁氏園中的「曠亭」舊匾。母親睹物,感從中來,遙想當年,所有逝去的人物再次被牽動。朱氏說的話,趙昱寫在《春草園小記》中〈曠亭〉一則裡,常被引用為祁氏澹生堂藏書的最後見證。

曠亭乃山陰祁氏曠園舊額,王伯榖為夷度使君書。使君諱承㸁,為中丞忠敏公父,忠敏公吾母外祖也。吾母嘗為某言,昔時梅里園林人物之盛,澹生堂藏書十萬卷,悉人間罕覯祕冊,又東書堂為五六兩舅父詩壇酒社名流往復之所,間率群從子,姓及祁氏、商氏、朱氏㦤親閨秀吟詠其中,當時藉甚,至今稱之。嗟乎,華裾簪黻,衰盛靡常,由後思前,渺同隔世。某耳習之稔矣。憶初過曠園時,斯亭巍然修整;再過蔓草侵階, 日就傾圯;三過并亭亦無之,扁棄牆下,幸不為風雨所剝壞,急向園叟售之而歸,謀於竹間構亭懸額焉。吾母見之復悽然,曰:吾自幼失怙,孀母煢煢,爾舅不事生產,家益貧困,賴外家撫吾備至。爾父館甥澹生堂,及見牙籖縹帙連屋百城。六舅父坐事遣戍瀋陽,旋出家為僧,終於戌所。五舅父暮齒頽齡嗜書彌篤,焚香講讀,守而不失,惜晚歲以佞佛,視同土苴,多為沙門賺去。五之配曰張楚纕,六即吾姑名趙璧者也,皆能詩。吾少育於六舅母而卒來為汝家婦,適符趙璧之稱,甯非數耶。今去故鄉幾六十載,渭陽音問久隔,遺書散帙,過眼雲煙,而園林更不可問矣。重見是扁如見舅氏,爾幸攜得為之構亭,景仰前修正愜吾意。並命小子識之,謝山(全祖望)為作記。

母親常常講起的清初梅墅祁家美好的故事,趙昱早已耳熟能詳,可用簡潔句子描繪出有如照片的三幀印象:澹生堂的秘籍書海;東書堂內祁五祁六和來往名流;商,祁,朱姓女詩人吟詠園中。(其實少說了張德蕙,理孫之妻,也很會寫詩的。)目睹故園舊匾時,朱氏說起美麗照片背後的感傷,透露了一個關於她自己的重要時間點:自幼失怙。

她的父親朱用舟去世於康熙十二年,與祁班孫同一年;祁理孫卒於康熙十四年,母親商景蘭次一年去世。祁班孫因為通海案被流放寧古塔之事發生在康熙二年,東書堂的盛會更在其前的順治年間。祁德玉送女兒回娘家陪伴另一個朱家女兒應當在丈夫朱用舟去世後,祁六舅可能從未見過,如果五舅和外婆尚在,相處的日子也極短。所以朱氏幼時對當年人物風發時的印象,不是親眼所見而是聽來的。人物事件的原型已被輾轉敘述者的情感渲染,她小時候聆聽的嚮往之情再透過自己的懷念轉述,變成兩個兒子印象中不朽的英年盛景。祁理孫虔誠禮佛是幾十年的功課,不是晚歲才開始;書的散失也早發生,她無從知道黃宗羲在通海案祁家再度遭難後,跟書商跑到化鹿山大搜祁承㸁藏書,帶走十幾箱的事。因此她所謂祁理孫晚歲佞佛,視書如土苴,結果書被沙門騙去的敘述,並不確實。朱氏成長的祁家園林,只有祁五和祁六的妻子和他們的後代,一切早已只剩往事。唯一可確定的是,祁理孫去世後,書樓上的書還在;「牙籖縹帙連屋百城」的景象,趙昱的父親去迎親時曾親眼見過。趙昱第一次訪問祁家時,亭台園木都巍然修整,之後才日漸傾圯。朱氏看到匾時,已嫁入趙家近六十年,半個世紀中,祁家從清初家境未衰,沒落至平凡。

全祖望是趙昱的好友;趙家和祁家的淵源,他是從吳焯聽來的。「儒林之必溯其譜系耶?」全祖望心中問了一句。偉大的澹生堂,在十八世紀初小山堂聚會的文人們,都止步在最後見證人——趙昱的母親——之後;全祖望根據所聞寫成的〈小山堂祁氏遺書記〉,〈小山堂藏書記〉,得到趙昱的認可,有如澹生堂藏書後話的官方說法;他們從自己時代的自信中追憶,然而敘述中的真實原型,卻在他們互相轉述裡變質。

趙小山,全祖望的時代是乾隆承平之世,十八世紀上半葉。七十年前,黃宗羲和呂留良為爭奪澹生堂珍本書徹底絕裂,七十年後,「海內儲藏畢出」,當年黃宗羲恨之不得的衛湜《禮記集說》,王偁《東都事略》,現在「家各有之」。為了幾本今日十分普及的書,學術門派互鬥到不可開交,全祖望在他的時代看去,「是可為一笑者也」。全生不知將心比心,自家宋版四明開慶寶慶二志被偷走歸至「有力者之手」的痛事,後來趙昱花了四十兩銀子贖回,抄了一份送給他。當全祖望在小山堂上看到自己的宋版方志首列在地方志的收藏中時,那個「憮然」的心情,七十年前黃宗羲一定激烈擴大感受,也被三百年前創作出瑯嬛福地記的作者深切體會。全祖望文章的重點是,當年傳奇的澹生堂已是被攻破的藏書地,其中珍本已重新刻板而普通,有能力的藏書家理當再尋神秘藏書境,發掘更珍更秘之本以建立地位。但趙昱基於血源情感,特別著力於已無希奇性但鈐有澹生堂藏書印之書,為之建立一處以安置飄零流轉的書魂。

獨惓惓母氏先河之愛,一往情深,珍若拱𤩹,何其厚也。
夫因庭闈之孝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其盡倫也,斯其為真學者也。

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這無比的心情,在救下曠亭之匾掛上藏有澹生堂書之室上時,趙昱從這緣份而將當年的祁家園子,主觀地、理所當然地想成「曠園」。他的朋友們也跟著這麼稱呼澹生堂所在的園林。(趙昱對得到這塊匾的敘述和兒子趙一清在《重書曠亭記》的說法又不同。又隔一代,趙一清對祖母家世的理解更不明確,祁彪佳殉國和祁六放逐遼東相隔十七年卻說成有如同時間的因果;又說班孫妻那時年紀十七、八,所以送祁德玉女兒(即他的祖母)去陪她,但其實祖母那時根本還沒出生,她到外婆家生活時,祁六的遺孀可能都過四十了。至於曠亭之匾,是祁家園子荒蕪後,有人拿至趙家求售,趙昱以米四石換得,想為之在竹林中建亭子,但「力不能就」。後來到趙一清的時候才築室掛起匾。)

懷念永光籠罩下的祁家園子,祁老爺子趁著燦爛的陽光,督導小僮晒心愛的書,兒子們各在自己書房;清初,商景蘭和兒子續住其中,祁理孫在他的書樓上,祁班孫讀書父親的紫芝軒;再次遭難,又一代過去,會吟詩的媳婦們堅守著,朱家女兒從澹生堂出閣,五十年後,園子廢去。

曠亭只是祁承㸁園子中的一景。那個園子,從來不叫曠園,而是密園。

當後人惓惓先河之愛想重建澹生堂的光輝時,一個主觀的認定,卻讓藏書地在時間中之原址永遠消失。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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