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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理孫在書樓上.以斷句.離題

我只是想說
祁理孫庚子年的奕慶藏書之樓書目
不僅是書單子
更是記憶的條目
就連隔了幾百年之後的我
都能看到津䢖秘書時說
在這裡!
二十五年前祁彪佳在蘇州買的
在杭州西湖邊的偶居
拿出來給朋友們看
汲古閣出品
毛晉用心選書校對
簇新的津䢖秘書七十種九十九本十五套
但數來數去書單子上並沒有七十種
少於三十年前在柏克萊爬梯子開玻璃櫥窗翻開收在後面的泛白藍書函側面寫著津逮秘書
what is this?
裡邊紙張脆黃
摸索其中 內容怪奇
曾經想坐定 老實眼珠掃過每一函每一冊看會留下什麼 
與明朝人打破僵局的談資 最宜用來命名園景 文房小物 玩具
一如站在半山坡上的漫畫店
一壁super hero A to Z
一如站在倫敦古怪書店
一壁不知道分類原則 大大小小 但都不厚的書
埋頭工作的主人不得不抬頭回答說
是按照私人印刷出版坊分類的手作書
字型都是各家設計親製
有者不再經營後把自家全套字丟入泰晤士河
付之東流也不可付之同行
他給我看內頁但他的手不肯放掉書因為要價兩千鎊
就像抽著雪茄的刀劍收藏者拿著關刀炫耀我想握握看都絕不鬆手因為我是女的

是嗎?
後來發現這家店是black book片頭的書店場景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跟祁理孫說
他會不會不樂與吾輩抗衡
你的記憶和我的記憶請不要混為一談

可是你知道張卿子是你爸爸繼承自你祖父的朋友
一六一八年祁老爺去杭州吊喪選了新的居停住宿
主人是年輕的張卿子
與祁老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一起訪書從此定交
張卿子在現代網路上是中醫張遂辰寫了傷寒論
但在祁彪佳的五千日裡
只見他在崇禎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為陳體玄把過一次脈
長長的爪子輕輕放在虛弱弱的手腕
屢次出現都是以詩文書友之姿
到杭州找什麼特別的書就請張卿子幫忙——晚明必備
他編了史部之十圖志下的名山記四十八卷  
還有子部/稗家/說叢之下的 宋人百家小說一百五十種 皇明百家小說一百二十種


張卿子的驚奇是曾鯨一六二二年為他畫的肖象
距離祁老爺認識他四年後樣子應該沒怎麼變 跟二十年後祁彪佳來往時頂多再添幾筆皺紋
好長的爪輕觸鬚尾
臉一定得感覺到被手拉的幾克重量
心就穩定了
眼睛微瞇
好輕鬆 閒散 適意 不急不徐的張卿子
我幫你找到張魯一來扮演你
五公分的臉在數位解析中放大再放大
直到滿螢幕發現他隱在鬚下的嘴角微微上揚
他在對我微笑
他要開口說話了
聲線是高還是低是尖還是厚
還是先笑再咳並清嗓
畢竟也好幾百年了
期待他開口的當兒
接觸到他的眼睛
與他對看
有他觀照
我忽然變成明朝人

張卿子的眼睛是進入晚明的portal
西湖的風比現代清爽
空氣好得多
我是誰注視著他的眸子
我是誰被他眸子注視著
我凝視著他的眸子想像他的凝視
卻偏離視線想起羅蘭巴特有天看到拿破崙最小的弟弟照片時
驚奇發現他正看著那雙看著大帝的眼睛!
這驚奇無人有同感 他感受到生命中難免有的幾許孤單感
I wouldn’t be amazed either. 
I am not interested in seeing the emperor through his brother’s eyes
not because something wrong with the medium
but something uninteresting about the object Barthes saw
if Josephine is at the other end of the little brother’s gaze
I would be curious
巴特驚奇中的拿破崙弟弟的眼睛
像玻璃珠反映了拿破崙的影子
像曾經照過大帝的鏡子
你在裡面不會看到拿破崙
所以驚奇有限 驚奇無法伸展
那雙眼睛必須深邃 深井般讓你看到瞳孔透入 虛室生白 的眼睛 你又從那雙眼睛看到自己
在反映的反映的過程中 你從與張卿子的對視解脫 然後發現置身古時空 眼前沒有張卿子
是你變成張卿子的眼睛  還是張卿子曾經深深對視的那個人 沒有鏡子能幫助你

如果曾鯨筆下栩栩如生的明朝人 他們幾公分的頭像 幾公釐的眼睛 在數位放大後 變成不可思議的portal
你只有一次機會 在這條件下 我選張卿子 或是葛一龍 還是王時敏
王時敏二十五歲的肖象 那可是目睹黃公望秋山圖的眼睛 或者 即將目睹秋山圖的眼睛
如果我們的對視是進入對方的視覺經驗 如果已經看過秋山圖 那麼畫的印象是最鮮明之時
但眼睛不會說話
腦海不斷沖刷 一筆一筆王時敏的記憶改造 
眼睛不會說話
透過他語言轉述 表情和手姿的渲染 
秋山圖在所有聽者的想像中 繼續發酵 著色 改動 渲染

五十年後 那雙眼睛 才再一次目睹秋山圖 畫已無法與心目中的那幅畫對應
從曾鯨刻劃的那個青年到五十年後與秋山圖重逢的王時敏
同一雙眼睛 看到的卻是說不出口的兩幅畫
但在之間 難道不是被尊為親眼目睹不世出的秋山圖的那雙偉大眼睛
為奪取那雙眼睛霸佔秋山圖的地位
王翬使了心眼讓秋山圖從潤州張氏家傳逼出轉到王長安的收藏讓人們有機會往觀
那天大宴上
看過明朝的眾多眼睛
擦得雪亮 定睛在王時敏描述的那幅畫
眼睛不一定看到真
能信任時代中的眼睛去 代 我們看到時代
真像鏡子一樣無私
從語言在心之眼建構的影像 永遠精采於瞳孔透入的真相
他們都失望了

還是 選擇看到他們的曾鯨的眼睛 從肖象畫中的雙眸 定出最後焦點 曾鯨分散在時空 
在南京和張宗子混
在西湖定香橋與張宗子混
跟張宗子那麼熟 肖象畫家卻沒將他定在絹紙上 
牢牢捕捉他的神情 他的注視 他的眼神

蝴蝶總是比較難  同時也避免了失望

曾鯨怎麼這麼可愛
對著這個老頭讓他畫下自己 人人放下心防 嘴角上揚 
難得古人都笑了 除了高傲的青年王時敏 
等著被培風閣主 張覲宸 字修羽 
將他趕出瑯嬛福地


本來要說的是?








虛室生白:古典時代的暗房觀心

明末清初,十七世紀中期,在蘇州桃花塢,潘菊旃為修煉道家導引之術,構造了一間別室,命名「月室」。
主人用垣版將月室嚴嚴周蔽,裡邊黝黑如子夜,在窗的地方開了個小隙,「倒納日景」,讓外界白日風景倒映入室——camera obscura。
這間不可思議的針孔.暗室.倒景,是借訪客魏畊的詩留下了存在紀錄。
魏畊(1614-1662),有《雪翁詩集》傳世,潘先生的月室在七言古詩〈桃花塢月室〉的序中有清楚描述。
剛進入月室,什麼都看不到,眼睛適應光線後,看到「白光乍引,纖毫悉辨,肌體之間,漸霑寒色」。魏生和幾個朋友游息其中,雖隆春盛暑,恍若在仲秋之月積雨新霽,吹起秋風,在幻影前逍遙一遊。從詩句中去看魏生所看到的倒景,是山水,主人還特別選了角度位置,透露入靈動自然。
魏生說曾聽過玄家「虛室生白」卻「未覩其理」,如今月室的經驗讓他明白了。
莊子《人間世》中虛構的顏回請教夫子的對話,在心齋之後,夫子的話中有「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看著那個缺口,虛室生出亮景,吉祥止止。果然與暗室現象吻合,從這的手法導出的影像,再進行聯想比喻。莊子有虛室生白,墨子也注意到針孔成像,camera obscura在春秋時代已是視覺經驗,明末清初蘇州還有潘先生為修行構造此暗室以觀心之眼。這真實一面在現代想解釋「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時,則完全看不到,有如初入月室。

王堇父

藏書家的日記裡有另一個收藏更精采的藏書家。
祁老爺子在各地方書肆搜求的日子之間,常到友人家觀書或借閱回家。其中唯一提及名姓屢屢出現的是王堇父。

一月二十七從王堇父處借得孫簡肅公嘉言便錄
二月初六從王堇父借得會稽掇英
四月初九從王堇父借得東國史略蓋朝鮮歷代小史
閏四月初八過王堇父齋頭,有亂書雜帙堆積案上,
取得數種如張南軒章楓山二先生集。
二十六日送王堇父北行。

王堇父是今日以戲曲家留名的王應遴。他所有的會稽掇英尤其珍貴,是宋代孔延之所輯從秦代迄宋神宗止,會稽一地的詩文八百零五篇。日記中提及王堇父收藏是「閣中宋本」,祁老爺子借回家後,特別「漱手」,洗淨了手,才展玩欣賞一整天,心情不下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般激動?興奮?珍惜?「性命可輕,至寶是保」。)二十三天後抄錄完會稽掇英,他集合兒子們校過一遍。之後,想必歸還。如今宋版的會稽掇英已消失人間,而山陰祁氏澹生堂的手抄本,一共兩冊,每頁十行,每行二十字,單欄,曾收藏於清末朱學勤的結一廬,現在國家圖書館,又一部在抗戰時從私人手中挽救至公家的善本,祁老爺子一六一八年二月珍惜欣賞又抄錄的書,如此輾轉四百年。

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是什麼心情?與時代見面。接近感。展玩。欣賞的。書本身是觀看的目標,他會看什麼,紙,裝幀,雕版字體,氣息。

王應遴戊午年閏四月底,以副榜恩貢入京,先進入中書修史,詭異的朝廷政治,曾讓他死去活來,崇禎年間惹皇上生氣,被廷杖百下,在朋友力救下免死,削籍,後又復職修史,故舊的兒子祁彪佳入京做官,他時時與之接應,人生的某些日子又在祁彪佳的日記裡留下紀錄。甲申年他在京城寓所自殺殉國。他的收藏裡有宋版書,難得一見的好書,齋頭的亂書堆裡也有遺珍,直接割愛給喜愛的祁先生。這個令人好奇的收藏除了祁承㸁戊午年日記為他記下幾本書名外,他自己沒有書單留下,他的實體收藏也像從未發生過。

祁老爺子中秋次日在杭州買到的朝鮮史話,大概就是四月初從王堇父借來的東國史略,後來王堇父北行而沒能借來抄。主人不在家,即使交情再好,祁老爺子也放下借來抄的想法,還是,這本書被王堇父帶到京城了?

五千又五千

有一天(已又是幾年前的有一天)忽然意識到,從初讀祁彪佳日記到現在,已超過了十五年,比日記中的日子還長。原來,十五年可以一晃而過。

一開始,純粹做為一本大記事曆,注意力集中在崇禎十二年之前,祁彪佳辭官回家,開始營建寓山園,張岱時時出現,完全符合陶庵夢憶的形象,和之後的日子相較,幾乎是玫瑰色的生活期。崇禎十四年,紹興一帶風雨不調,災荒發生,社會陷入危機,祁彪佳出面邀集地方殷實大戶共同出資出力挽救,後來危機渡過,但國家崩壞卻越來越快速而全面。近年閱讀祁彪佳日記,注意力終於離開玫瑰色時期,而正視之後一日日接近悲劇的生活變化,祁彪佳數度被診斷「心脈秏損」,應付外界「幾無呼吸暇」,死亡對他誠然是最容易的解脫,終於可以放下一切責任和情感的負擔,和他的王朝一起走到生命耗盡的一刻;真是最令人動容的晚明記錄。

十幾年中反覆讀祁彪佳的日記,想切入置身其中的時間點隨著注意力的移動而時時變化。總是在人去樓空之際,查看蛛絲馬跡。在聚會的終席進入,主角人物都已離席,與僕人一起收拾碗碟,拿起微溫的茶碗,輕嗅餘香。無人書房,焚香淡淡,書函不正,打開看是被取走第幾卷閱讀。拿起硯端詳。檢查明朝製筆,墨丸松煙,紙之紋路纖維。祁彪佳被朝廷嚴催到任,趕到江邊,船已出發,岸邊滿滿送行人群回身準備散去,只剩我遙望船影。

脈望

唐德宗建中末年,書生何諷,買到黃紙古書一卷。展卷讀之,發現一個髮卷,有如無終始之環,圓四寸。何諷用力掰斷,斷處兩頭滴出一升多的水。用火燒之有頭髮焦味。何諷把這事告訴一方士。方士說:「唉!你這俗骨,遇到此物還不能羽化成仙,命也!據仙經所言,蠹魚蛀食書頁文中神仙二字三次,就變化成為此物,叫做脈望。夜裡用之矰映當天中星,星使立刻降臨,可以求得還丹,再取弄斷脈望時流出的水調和服下,立即換骨飛昇。」何諷聽說,取書查找,幾處蛀蝕,對照前後文義,果然都是神仙二字,因而信服。

 矰映是關鍵動作。張岱夜航船卷一「望星星降」一條,將這個動作解成「夜持向天,規中望星」。也就是洞窺。如果照這麼做,恐怕「望星星降」的效果不佳。矰是把生絲繫在箭上,然後射鳥時可尋線找到射下獵物。所以有投射而出卻不失聯的意思。而「映」字,與「看」無關,卻是光線之反射。矰與映合併一詞,似如在環上綁一線,拋擲天空,反射到當天中星的光輝,星使才立刻降臨。嘿。 

或者從脈望一詞尋找正確做法的線索。如此不美的名詞,脈望頭一個聯想是脈脈相望,脈字有聯絡貫通之意,無形的對流視線產生脈動感應般的真實牽連。蠹魚明明在吃紙,卻被讀書人以為與自己一樣在食字,再與蠶的變化比擬,食下神仙三次吐出髮絲纏成蛹。蠹蛹化成水,如髮之絲彷彿抽出一線繫於目光,投向夜空星宿,而在瞳孔映出物來。總是得專注集中,眼中燒出射線,才能有成效。然後矰絲再引物降至我處:我,想像力最豐之人,或讀書讀到快崩潰者。 可惜最近所見的蠹魚蛀洞,都是筆劃而非完整字詞。可見這脈望真是難求之珍。 

自古讀書人與蠹魚爭字,一個假吃,一個真吃。種種故事,把自己比做蠹魚,想像蠹魚變成寶物,都有這麼一股孤獨感。苦讀生活中從字中生出的小生物,在字裡行間做著與自己相仿的消化事,賦予它更大的意義,也是讓自己面對書本的時光沒那麼全然漫長無望吧。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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