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陰白洋朱氏宗譜》有如一株龐大森嚴的巨樹,每一成員為家族集體生命之細胞;沒有兒子的,家族為之接枝,從茂盛的入繼以承香火。格式化的族譜中依男性出生時間排次。第一列為父親的家族編號,如第幾房的排行第幾的某公之第幾子,大欄中男性之名、同輩排行、字與號,隔行小字低一格簡書功名成就及詳細的生卒年月日時辰。(宗譜對於壽命有等級不同的紀錄方式:六十以前去世的族人僅以「年」再加歲數,六十到八十以「壽」,八十以上以「上壽」。)然後頂格配偶之姓,之下紀錄為何人之女,小字注明父親功名官銜再大字書父親名諱,她的明確生卒年月日時辰。之後低一格紀錄所生的子和女,子如有出繼別支或由別支入繼,以小字注明。女兒則記入夫家之地望和夫名。
(這本有重量級資料的族譜在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那天難得去一趟中研院,想去突襲研究院內最後僅剩的朋友,偏偏他辦公室電話老不通,講得真長啊,城牆築得真高啊,而放棄。)
朱燮元有四子一女,女兒嫁給祁彪佳弟弟祁象佳。
朱燮元第三子朱兆憲(1604-1662),兒子朱用調(1632-1686)娶了祁熊佳的女兒祁德芷(字楚配)(1631-1682);唯一的女兒朱德蓉則許配給祁彪佳的兒子祁班孫,後來班孫被放逐到寧古塔,二人並無子。
朱兆宣(1613-1672)字季芳,是朱燮元的第四子。他的妻子是張景華的女兒,即張宗子堂弟張登子的姐妹。白洋潮後四年時至乙酉,天下紛亂,福王在南京即位要選妃,越中嫁女如狂。朱兆宣趁此跟祁家提親,一定要祁彪佳次女祁德玉(1630-1717)嫁給他的兒子朱用舟(1632-1673)。祁彪佳很不願意,因為那時女兒不到十五,朱用舟更小才十三。他到內宅請弟媳(即朱兆宣的姐妹)去跟娘家堅辭這門婚事,自己也寫信拒絕,但最後實在拗不過朱家。催婚之急,從提親到迎親十五日內完成,祁德玉等不到自己三月二十五日的十五歲生日,就忽然從祁家女兒變成朱家人,決定了她之後七十三年人生的歸宿。那時母親臥病在牀沒辦法親自送她出閣。一個多月後四月十三日祁德玉歸寧,母親身體好轉,父親為還願在家演出酬神戲,當天傍晚唱的是《永團圓》。堂上的歌樂聲傳入內宅,親切呵護的氛圍,她將永遠難再置身其中了。十年後秋天,她終於生下一個兒子,母親十分安慰寫了一首詩〈聞次女有弄璋之期〉,其中說「遙知繡閣懸弧日,正是秋闈得桂時。」商景蘭用的「聞」和「遙知」,有著很深的睽違感,是否難得見面?十年感覺雖長,但那時祁德玉也不過二十五,丈夫朱用舟二十三而已。白洋朱氏宗譜記載,她育有一子二女,丈夫四十一歲就去世,她守寡四十四年,上壽八十八去世。由於丈夫早逝,兒子又不事生產(士大夫家,男子考運不佳,又不能做生意,種田,多半靠收田租過日子,這種廢人,就用這「不事生產」四字說明。),家益貧困,便將最小的女兒送到娘家陪伴祁班孫孤單的妻子朱德蓉。
這個女孩長大後,許配給杭州任德清縣學訓導的趙汝龍。(德清縣訓導是趙汝龍一生最高的職稱,註記在朱氏宗譜中,自然不會是成婚時的身份。)當年到梅墅迎親時,還見過祁家滿室藏書的盛景。所生的兒子趙昱和趙信,傾心於書,有著名的小山堂藏書。祁氏沒落後,趙昱搶救回一塊祁氏園中的「曠亭」舊匾。母親睹物,感從中來,遙想當年,所有逝去的人物再次被牽動。朱氏說的話,趙昱寫在《春草園小記》中〈曠亭〉一則裡,常被引用為祁氏澹生堂藏書的最後見證。
曠亭乃山陰祁氏曠園舊額,王伯榖為夷度使君書。使君諱承㸁,為中丞忠敏公父,忠敏公吾母外祖也。吾母嘗為某言,昔時梅里園林人物之盛,澹生堂藏書十萬卷,悉人間罕覯祕冊,又東書堂為五六兩舅父詩壇酒社名流往復之所,間率群從子,姓及祁氏、商氏、朱氏㦤親閨秀吟詠其中,當時藉甚,至今稱之。嗟乎,華裾簪黻,衰盛靡常,由後思前,渺同隔世。某耳習之稔矣。憶初過曠園時,斯亭巍然修整;再過蔓草侵階, 日就傾圯;三過并亭亦無之,扁棄牆下,幸不為風雨所剝壞,急向園叟售之而歸,謀於竹間構亭懸額焉。吾母見之復悽然,曰:吾自幼失怙,孀母煢煢,爾舅不事生產,家益貧困,賴外家撫吾備至。爾父館甥澹生堂,及見牙籖縹帙連屋百城。六舅父坐事遣戍瀋陽,旋出家為僧,終於戌所。五舅父暮齒頽齡嗜書彌篤,焚香講讀,守而不失,惜晚歲以佞佛,視同土苴,多為沙門賺去。五之配曰張楚纕,六即吾姑名趙璧者也,皆能詩。吾少育於六舅母而卒來為汝家婦,適符趙璧之稱,甯非數耶。今去故鄉幾六十載,渭陽音問久隔,遺書散帙,過眼雲煙,而園林更不可問矣。重見是扁如見舅氏,爾幸攜得為之構亭,景仰前修正愜吾意。並命小子識之,謝山(全祖望)為作記。
母親常常講起的清初梅墅祁家美好的故事,趙昱早已耳熟能詳,可用簡潔句子描繪出有如照片的三幀印象:澹生堂的秘籍書海;東書堂內祁五祁六和來往名流;商,祁,朱姓女詩人吟詠園中。(其實少說了張德蕙,理孫之妻,也很會寫詩的。)目睹故園舊匾時,朱氏說起美麗照片背後的感傷,透露了一個關於她自己的重要時間點:自幼失怙。
她的父親朱用舟去世於康熙十二年,與祁班孫同一年;祁理孫卒於康熙十四年,母親商景蘭次一年去世。祁班孫因為通海案被流放寧古塔之事發生在康熙二年,東書堂的盛會更在其前的順治年間。祁德玉送女兒回娘家陪伴另一個朱家女兒應當在丈夫朱用舟去世後,祁六舅可能從未見過,如果五舅和外婆尚在,相處的日子也極短。所以朱氏幼時對當年人物風發時的印象,不是親眼所見而是聽來的。人物事件的原型已被輾轉敘述者的情感渲染,她小時候聆聽的嚮往之情再透過自己的懷念轉述,變成兩個兒子印象中不朽的英年盛景。祁理孫虔誠禮佛是幾十年的功課,不是晚歲才開始;書的散失也早發生,她無從知道黃宗羲在通海案祁家再度遭難後,跟書商跑到化鹿山大搜祁承㸁藏書,帶走十幾箱的事。因此她所謂祁理孫晚歲佞佛,視書如土苴,結果書被沙門騙去的敘述,並不確實。朱氏成長的祁家園林,只有祁五和祁六的妻子和他們的後代,一切早已只剩往事。唯一可確定的是,祁理孫去世後,書樓上的書還在;「牙籖縹帙連屋百城」的景象,趙昱的父親去迎親時曾親眼見過。趙昱第一次訪問祁家時,亭台園木都巍然修整,之後才日漸傾圯。朱氏看到匾時,已嫁入趙家近六十年,半個世紀中,祁家從清初家境未衰,沒落至平凡。
全祖望是趙昱的好友;趙家和祁家的淵源,他是從吳焯聽來的。「儒林之必溯其譜系耶?」全祖望心中問了一句。偉大的澹生堂,在十八世紀初小山堂聚會的文人們,都止步在最後見證人——趙昱的母親——之後;全祖望根據所聞寫成的〈小山堂祁氏遺書記〉,〈小山堂藏書記〉,得到趙昱的認可,有如澹生堂藏書後話的官方說法;他們從自己時代的自信中追憶,然而敘述中的真實原型,卻在他們互相轉述裡變質。
趙小山,全祖望的時代是乾隆承平之世,十八世紀上半葉。七十年前,黃宗羲和呂留良為爭奪澹生堂珍本書徹底絕裂,七十年後,「海內儲藏畢出」,當年黃宗羲恨之不得的衛湜《禮記集說》,王偁《東都事略》,現在「家各有之」。為了幾本今日十分普及的書,學術門派互鬥到不可開交,全祖望在他的時代看去,「是可為一笑者也」。全生不知將心比心,自家宋版四明開慶寶慶二志被偷走歸至「有力者之手」的痛事,後來趙昱花了四十兩銀子贖回,抄了一份送給他。當全祖望在小山堂上看到自己的宋版方志首列在地方志的收藏中時,那個「憮然」的心情,七十年前黃宗羲一定激烈擴大感受,也被三百年前創作出瑯嬛福地記的作者深切體會。全祖望文章的重點是,當年傳奇的澹生堂已是被攻破的藏書地,其中珍本已重新刻板而普通,有能力的藏書家理當再尋神秘藏書境,發掘更珍更秘之本以建立地位。但趙昱基於血源情感,特別著力於已無希奇性但鈐有澹生堂藏書印之書,為之建立一處以安置飄零流轉的書魂。
獨惓惓母氏先河之愛,一往情深,珍若拱𤩹,何其厚也。
夫因庭闈之孝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其盡倫也,斯其為真學者也。
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這無比的心情,在救下曠亭之匾掛上藏有澹生堂書之室上時,趙昱從這緣份而將當年的祁家園子,主觀地、理所當然地想成「曠園」。他的朋友們也跟著這麼稱呼澹生堂所在的園林。(趙昱對得到這塊匾的敘述和兒子趙一清在《重書曠亭記》的說法又不同。又隔一代,趙一清對祖母家世的理解更不明確,祁彪佳殉國和祁六放逐遼東相隔十七年卻說成有如同時間的因果;又說班孫妻那時年紀十七、八,所以送祁德玉女兒(即他的祖母)去陪她,但其實祖母那時根本還沒出生,她到外婆家生活時,祁六的遺孀可能都過四十了。至於曠亭之匾,是祁家園子荒蕪後,有人拿至趙家求售,趙昱以米四石換得,想為之在竹林中建亭子,但「力不能就」。後來到趙一清的時候才築室掛起匾。)
懷念永光籠罩下的祁家園子,祁老爺子趁著燦爛的陽光,督導小僮晒心愛的書,兒子們各在自己書房;清初,商景蘭和兒子續住其中,祁理孫在他的書樓上,祁班孫讀書父親的紫芝軒;再次遭難,又一代過去,會吟詩的媳婦們堅守著,朱家女兒從澹生堂出閣,五十年後,園子廢去。
曠亭只是祁承㸁園子中的一景。那個園子,從來不叫曠園,而是密園。
當後人惓惓先河之愛想重建澹生堂的光輝時,一個主觀的認定,卻讓藏書地在時間中之原址永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