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回首這二十年,發現原來我們經驗了個人獨立出版最有機會的時期:在出版法規全面放寬,ISBN申請方便迅速免費,專業排版軟體,字形之「普及」,有優秀的博達版權商幫助,購買版權還能在幾千美金中一舉達成,讓做書從寫,譯,設計,排版一路做到印前,有配合的製版黃小姐,曾經一度雄心勃勃的裝訂老闆指點新德國膠裝,書脊在打開書時可膨起,不會有折痕,可惜他堅持品質相對的價錢,還沒來得及合作就收攤轉戰其他行業。找到承接技術的裝訂廠,到蘆洲廠房去盯裝訂時,滿地滿機器的都是方文山的新書,老闆問:你們為什麼不能出這種書?蠻幽默的。看在我們如此之少量,卻要求最冷門麻煩的膠裝形式,光熱機的時間,方文山都不知裝了好幾百本,我們只覺得他很幽默。師傅還記得齊記,他是從之前老闆那兒跟技術和機器一起轉過來的。
還有,在誠品書店剛擴大,不認識的店長居然青睞我們的書,還有聯合報的讀書人,中國時報的開卷,還有網路速度奇慢,Web還在摸索的一點零,實體書還能在美麗書店的加持下,被讀書版面報導而能站得住腳。
要謝謝我們的經銷商,第一個在納莉颱風後倒閉,齊記爭取到書款;謝謝節點的朋友,幫我們送書收書多年,辛苦了。謝謝最後合作的聯灃,是博客來介紹的,華哥豪邁,合作痛快。
2020的十二月,讀書人版面沒有了,開卷自立門戶沒有聯繫,誠品老大僵化於glamor,字形聽說也要版權了,adobe都在線上收費,出版的朋友為庫存傷腦筋,捷運上所有人都埋首在手機,從不久前的臉書,instgram,到現在,抖音,youtube,追劇,追動畫,打game,只有對面女子在看書,以她閱讀的上下目光移動速度,估計,終於,不是佛經。
我也不看書——不看新書。長期要讀完的書朋友是Proust的追憶似水年華,現在進入女囚。真好看。書是朋友要處理掉的九十年代聯經錯字百出版,還是好看。案上放的都是從明朝再往上溯的作品,書的內容如果沒有文字的嚼勁,難以形成興趣。
想要看的新出版都盡量往圖書館借,有期限,讀得認真快速。最近好像買了一本書,即刻送人了。不能忍受案上,架上,經幾十年的篩選目前固定下來的書的排列中,多出一名錯誤的新面孔。
而於此同時,我自己耗神二十年的十七世紀廢址,完成了。
還要出版嗎?
出版的意義是什麼?
出版的形式可以是什麼?
現代所有人目光集中僅一螢幕;以前攤開好幾本書同時讀,好幾種思緒一起活絡
即使在現實中明明白白被取代,「我家沒一本書」是得意之語時,
Adidas廣告海報中愛運動的女孩怎麼不小心走入二手書店狹窄的書架中,讀起了一本書
不只她,還有賣錶的,賣精品的
還有,怎麼圖書館成了觀光必去景點
人類之於書、藏書有著「對貴族的一種飽含怨懣的眷戀」——借Proust之觀察——
這種眷戀是什麼?
某種安靜的緩緩道來的世界
某種想像力要開始被文字勾引在心目中升起畫面
在抽象中領悟人世之一面
不像影像音樂總是要entertain
書,有時候會「要求」
Christopher Nolan的電影是必看,而看後反應必須是同聲的「看不懂」,到此為止,沒有人想懂,看了不懂才是叫看了Nolan電影的經驗,不要破壞這樂趣,因此不要跟我討論也不要解釋,the end.
我們到了一定年歲有了一定經驗後,彷彿到了飽合點,之後,除了專業上必須的進修,其他都是在娛樂服務我, 再往深處就是放下,看破,一切皆空,你還在寫作?太執迷了!還要人看?趕快放下吧。
不是這樣的。
我總是會在Proust中找到另一個貼切的觀察來回答世事變化和好書存在的勝利。
最由衷要感謝的,是讀者朋友們;由於你們的怪異好奇,我們的出版經驗很值得人生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