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盛讚的柳敬亭,說書震盪人心。柳麻子轟動一時,自然不只一位明朝人寫過他。黃宗羲即有一篇柳敬亭傳,其中說道柳先生是怎麼被儒生莫後光提點,一再揣摩精進脫胎換骨而成說書之神,有如收音天下,融化聲音中的感嘆痛快,最後無聲而能感動,讓人更加神往麻子說書。而左良玉(即文中的寧南)相見柳敬亭恨晚,因文人語言之不入耳與柳之普世語言之通其心,真是想不到的晚明實況。張岱除《夢憶》中有柳敬亭說書一篇外,也有文之本的七言古 〈柳麻子說書〉,還有一首七言律 〈柳敬亭住越三月大不得意而去聞有再來之信故作〉,應該是明亡後柳重操舊業,到紹興駐足三月卻不受歡迎的有感而發。頭兩句「越人有目不能司,直待人言始信之」,有眼不能自主分辨好壞,非得人說好才信,倒也是跨時空現象。
若得柳敬亭復生,聽到的不只是明朝的眾生音色,還有眾生最真摯的情感,神奇。他領會到的是最心底的音源,是要怎樣的聆聽天才和感受接收才能模之倣之又重新創造表現再讓人聽之不倦又沈醉。
從黃宗羲的柳敬亭傳再讀回張宗子敍述崇禎十一年聽柳麻子說書:南京一等行情人柳敬亭,非常講究說書時的氣氛,聽者必須屏氣凝神,他說的幻術才肯展開,從入耳的聲音變成籠罩感官的完全體驗;柳麻子掌握的是人心。
而越人之不愛聽他,可能是對柳敬亭聲音中的悲憤已不想再經驗了。
全景
黃宗羲〈柳敬亭傳〉
余讀《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記當時演史小說者數十人。自此以來,其姓名不可得聞,乃近年共稱柳敬亭之說書。
柳敬亭者,揚之泰州人,本姓曹。年十五,獷悍無賴,犯法當死,變姓柳。之盱眙市中,為人說書,已能傾動其市人。久之,過江,雲間有儒生莫後光見之曰:「此子機變,可使以其技鳴。」於是謂之曰:「說書雖小技,然必勾性情,習方俗,如優孟搖頭而歌,而後可以得志。」敬亭退而凝神定氣,簡練揣摩,期月而詣莫生。生曰:「子之說能使人歡咍嗢噱矣。」又期月,生曰:「子之說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未發而哀樂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蓋進乎技矣。」由是之揚之杭之金陵,名達於縉紳間。華堂旅會,閑庭獨坐,爭延之使奏其技,無不當於心,稱善也。
寧南南下,皖師欲結歡寧南,致敬亭於幕府,寧南以為相見之晚。使參機密,軍中亦不敢以說書目敬亭。寧南不知書,所有文檄,幕下儒生設意修詞,援古證今,極力為之,寧南皆不悅。而敬亭耳剽口熟,從委巷活套中來者,無不與寧南意合。嘗奉命至金陵,是時朝中皆畏寧南,聞其使人來,莫不傾動加禮。宰執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稱柳將軍,敬亭亦無所不安也。其市井小人,昔與敬亭爾汝者,從道旁私語:「此故吾儕同說書者也,今富貴若此。」
亡何,國變,寧南死。敬亭喪失其資略盡,貧困如故時,始復上街頭理其故業。敬亭既在軍中久,其豪滑大俠殺人亡命流離遇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且五方土音,鄉俗好尚,習見習聞。每發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有非莫生之言可盡者矣。馬帥鎮松時,敬亭亦出入其門下,然不過以倡優遇之。
錢牧齋嘗謂人曰:「柳敬亭何所優長?」人曰:「說書」牧齋曰:「非也,其長在尺牘耳。」蓋敬亭極喜寫書調文,別字滿紙,故牧齋以此諧之。嗟乎!寧南身為大將,而以倡優為腹心,其所授攝官,皆市井若己者,不亡何待乎?
偶見《梅村集》中張南垣柳敬亭二傳,張言其藝而合於道,柳言其參寧南軍事,比之魯仲連之排難解紛,此等處皆失輕重,亦如弇州志刻工章文,與伯虎徵明比擬不倫,皆是倒卻文章家架子。余因改二傳,其人本瑣瑣,不足道,使後生知文章體式耳。
特寫
張岱 柳敬亭說書
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瘤,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找截乾淨,並不嘮叨。哱夬聲如巨鍾,說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聲。閒中著色,細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齰舌死也。柳麻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
後話
張岱 〈柳敬亭住越三月大不得意而去聞有再來之信故作〉
越人有目不能司,直待人言始信之。蔡澤同時都不齒,相如隔世反相思。自聞去後方言悔,倘再來時又作嗤。安得平原十日飲,歸來彈鋏可無辭。
又一晚明觀眾
魏畊 〈柳麻子說書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