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刪除


 《我的完美日常》中役所廣司挑選剛沖印出來照片的那一幕——滿意的丟進鐵盒,不滿意的直接兩手一撕——震撼了我。

負片膠卷二十四到三十六次機會,調校光圈快門捕捉世界巧笑倩兮瞬間,一氣呵成或斷續數月終於完成一卷,送去照相館,數天後帶著單據滿懷期待去取照片,迫不及待在路邊拿出來看,有五六張符合想像的就開始高興,有一兩幀出乎意料地好的,簡直要雀躍。整卷沖洗出來的成品,哪怕失焦、過度曝光、不知所云,一張不棄,按著次序一一放入照相館送的簡陋相本,幾十年積滿紙箱,數位前的手工時代,在大整理狂風中出土開箱,一本本褪色的青春和刺鼻的底片化學酸。

因此想起役所君瀟灑的動作,找出電影確認印象。在第六十五分鐘他跪在兩個一式的鐵盒前,從紙封中拿出照片,一連撕了三張,第四張從樹木枝椏中漏下的日光,丟進盒子留下。看完照片,他將底片放入標記「2023」的鐵盒,拉開櫃子拉門,其中已有2023年以月份為別的九個相同盒子,他這一盒是十月的光影片刻,底片顯然一起收入只有年份標的鐵盒。

他竟然沒丟底片?那個刺鼻酸?撕去照片,但,還是保留複製的機會?

役所君的心思,讓我又從垃圾袋中拉出之前痛快扔進的底片。不知道放到哪,於是又放回破紙箱。彷彿又回到原點,但我的確開始撕起照片,其實,想通了,這動作不就等同數位時代的刪除/delete,暫時與此時,此時與永遠,沒用與有意義,喜歡與不再喜歡,多變心思的此刻取決,末世感強時撕得快,歷史感強時撕不下,最無敵的是罪惡感發作時,所有當時的微笑現出後來的虛無,一律毀去,饒了自己了吧。然後底片又丟進垃圾袋,像掃入數位垃圾桶的物件,等最後的意志,剪毀,封袋,以完美的拋物線,飛進垃圾車,世上無複本、無生成,徹底delete的那一天。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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