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過去一個月做出的無數小園草圖,心儀的16"x60"長條,從規則鋪陳到亂數鋪陳,那個演變,可以做測試題「昏聵的進程」,從A到B到C到D到Z,請指出演變順序是?或者問下一張圖會是?答案很當然,就是最初始的統一地磚,無需切割,鋪好鋪滿,把現在的戰壕鋪蓋起,把小園變成實地,把貝絲家放置兩年純粹給蛛蛛結網的柚木桌椅搬走 ,搬光,給一個空的,無奇的灰磚小院,讓那口憋著的,忍著的,什麼,釋放出來,終於得到半點無干擾的無上無我的無聊時光。
轉捩點
木蘭樹根徹底出土,根爪分明暴露地表,竹根盤結剔除。難得透視地下真相一日,第二天新土運至,工人朋友們勤奮一天,後院又鋪滿泥土,根爪消失。新土味道強烈,D女士說,是他們特別配方,非常營養,換句話說,是混了動物的天然肥料,不似牛,似馬,嗅覺空間如在荒原,馬群尚在視野之外。然,在跨過主肥料之味後,醒目的香味青翠現形,氛譜的層次圖案,對應出記憶中的墨條,香中帶臭,品質決定比例,讓那一筆字在墨跡乾後是香還是難看又難聞。
松香味浮動,祝福終於想念起拋棄近月的父母。
Anatomy of a Destruction
事情從七月貝絲發來一張幼竹從他們家地基找到生路探出了頭。從那一點開始,滅竹大戰開打。已經仙去的園丁Norman十多年前在貝絲的花園種下這竹子時,說是根不會亂跑的那種;春天筍剛冒出,隔兩天就半人高,祝福放了一串小珠於其頂,再過兩天,貝絲從二樓臥房已看到竹子將小珠送到窗前。
九月回來時,大戰已打到貝絲家前廊,全拆了,前門踏出去是懸崖,人得從後門進出。然後發現那根頂著二樓小陽台的柱子是空的,於是Tom毅然下令拆除,隔天貝絲走上二樓陽台想為飛鳥飲水器加瓊漿時,陽台與房子連接處出現裂縫。於是殺竹之役暫停改救房。工頭Miguel與其傑出西班牙語系夥伴商量半天,人們來來去去,時停又復工,總算支撐起前陽台又強固了結構。然後翠綠幼竹繼續在園中招搖出土,標示竹跡的小紅旗已插到隔隣屋旁土地,貝絲說水泥車道下想必有竹子根,要徹底就得掀掉。
到底是在哪一刻祝福覺得可以加入已不可考,至少是在母親下葬前,祝福已表達了興趣甚至熱情要參與刨根計劃,甚至,她的所謂創作的果汁creative juice,多少年前第一次聽到時忍不住偷笑的詞也開始沸騰發泡percolating,用親愛的photoshop信手做了幾張圖,讓貝絲家的前廊有了重生的樣貌,讓他們覺得充滿希望之時,祝福也決定同舟共濟,有難共享,如果鋪這種磚,如果這樣這樣改,她也願意投入,然後在母親下葬後,事情一發不可收拾。那天當兩戶各自去補給食物時,Miguel 攻勢發動,一舉除去讓貝絲每天春天過敏快死的樹叢,原本半遮蔽的天然屏障消失了,與隔鄰赤裸相見,鄰貓第一批過界來訪,它們爬上小名CAT的小型推土機,試探,眺望,再由祝福爬上去,君臨天下一番無作為。吾物
Finale
母親在地上的最後七天,祝福決定好好想想母親與她的種種。找出從嬰兒期到成人的照片,仔細觀看照片中的細節,太多從所未見的細節,譬如一幀照片看到站立在桌腳的削鉛筆機,六十多年前等同充電器的必需品。然後一連三天,夢到母親,不是傳說中逝去親人愉快對你揮手的放心美夢,而是推床入電梯發現老母不在牀上,回頭去找,見她軟弱跌坐走廊;又,她極其虛弱,你們還出去坐公車找位子最後老母叫一聲開什麼玩笑就翻轉跌到地上,雙眼緊閉;還有第三天的夢;到第四天,祝福在夢情節快要開始悲慘之際,努力扭轉,從此母親不復入夢。前三天祝福被夢驚擾,苦思原因,只有好好懺悔,把所有內心的歉疚,所有該早做而未做,該做好而未好好做,該說而未說的良心話,都寫下,持向母前,一一致歉。或許如此,第四天得以改變夢的走勢,從此,感覺不同了,可以去想母親是怎樣的人,要怎麼去記住她。云云種種。到了下葬之前,祝福忽然覺得媽媽已離開了骨骸,不一樣了。
祝福又租到一輛Dodge Charger, 去年租到時還不知道其威,今年就知如何好好利用。出門遲了,通過擁塞路段後,以時速 80-90哩(128-144公里)狠拼,黑charger面目猙獰,前車在遠遠即主動讓道,而得以準時到達墓園。
祝福一家人與眾不同,特別愛留逝去的親人在家裡廝守,嫂嫂留著哥哥骨灰五年,祝福留著媽媽近兩年。熊姐姐聽到曹媽媽還在家裡沒下葬,抽一口冷氣,說:你家真新潮。但萬事萬物皆有時,人世之變幻不定,終於讓嫂嫂知道放下哥哥,祝福知道要送走老娘,而一起護送二位親人一同回歸時間,進入大地,與父親同在,回到生命的源頭,不再覊絆他們。
儀式溫馨順利,所有擔心的意外都沒發生,之後大家聚餐的館子不管好不好吃,光好停車就得到眾人讚賞。難得見面的親友分道揚鑣,但願下次見面不會又是葬禮。
祝福意識到,二十多年的責任到此時,真的終於盡完。忽然不再想念。不再有什麼不捨。必須摒息小心別出大錯的事,沒了。這世上,真的要怎麼混吃等死都不會有人過問的好日子,來臨了。於是,她在家裡,抽起十多年前收集的 partagus 小雪茄,掃完剩菜和大半瓶紅酒,慶祝自己人生的 finale。
然後那個晚上她夢到墓園將父母骨灰罈掘出,放在她小院入口,過些時再來拿,她想了想,放在外邊不好,便拿進屋子,擦拭乾淨。
潛意識不是你能控制的
割愛季節
現在。想跟它們拆夥了。
心一熱,跟Moe's Books聯絡,要把買的第一本貴書,1922 年的(William) Blake's Design of Gray's Poems拿去賣。
九十年代末忽然被 William Blake 吸引,並不是非常清晰、貼心、骨子裡的喜歡,而是像絕不會說「我最愛吃的食物是蛤蜊」,可是在菜單上看到,卻一定被誘惑而點的——莫名其妙的另一個我在作用因此這個我必須代為執行的.貌似執迷的行為。但還是有個起始點,在特展中面對陌生感很強的真蹟,忽然被觸動到淚流滿面。三十年後,累積了不少William Blake的種種,可是那莫名的感動從未再現——這個我抹殺了那個我——所以,脫手吧。
The Original
彷彿很久以前,推算半天,居然不過是去年五月,五樓潘學長回來清理母親遺物。下樓串門子,聽他說帶了家裡的國畫到新店給一位專家重新裱過。每次帶畫去,都得聽專家滔滔講解畫紙發黃的原因,背板與紙和膠的不幸化學作用,加上無敵的溼氣,家家小收藏都帶了宋畫時代感,而他有本領回到嶄新。然後他還要根據他個人美感及對現代住宅裝飾所需的精闢認知,告之重新裱裝不能卷軸要裝畫框,云云等等,起碼一小時以上。
潘學長離開後,學嫂回來接力整理。又去串門子,這回看到了重新裱過的家收藏,名不見經傳的畫家作品還真的新新的,紙白白的,框在現代畫框中;邊條,襯邊都不錯,只是,色彩顏色,雖然沒看過之前,卻也覺得有點虛,八成專家在發揮本領時,不得不犧牲了幾分彩度。
見潘家那麼用心照顧家收藏,心一熱,想說把父母書房的大師相贈也送到新店讓專家使點魔術;打聽了專家電郵,拍了照,附在信中去請教。專家即時回覆,要改用LINE聯絡,隱隱感覺那要決堤的懸河,因此沒敢加LINE。專家等不及,用電郵先來說了篇致命的溼氣、背板、膠、紙的霉黄原因,餘下再以LINE或電話繼續。
大師那幅石濤筆意山水看了一輩子,總是黄黄的像古畫,若是重裱後紙變白,會不會刺目?會不會覺得被揭了一層皮?會不會像印刷?會不會變得不是那張畫了?左思右想,打了退堂鼓。
今天翻出老照片,看得很熟的那張全家福,攝於我剛出生還在襁褓中,一家五口從此定案,拍照為記,而之後牆壁上掛的那幅山水,赫然意識到就是書房的那一幅。六十三年前,它竟然是那麼黑白分明,新如畫家近作,跟隨著這個家庭搬遷,陪伴這個家庭的變化而變化,有如第六口成員。在人都走得差不多時,這幅畫難免經過交易轉入他家,被專家魔法整理,回到嶄新黑與白,再次展開與陽光和溼氣的對抗;還是我就讓它此時通過化學藥水恢復嶄新,讓全家跟著一起逆轉,回到未來還是那麼讓人期待的——我們的初始。
又:和家姐說起這幅畫,她說她從小就看到它——所以家裡的第六口,其實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