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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理孫在書樓上.從詩

奕慶藏書之樓,風景很美。妹妹祁德瓊說。

登慶兄藏書樓 
樓倚白雲平,書牀過鄴城。花飛春色暮,山對夕陽明。
窗列江湖色,簷棲鳥雀聲。寂寞追往事,空負謝家名。

同皆令登藏書樓 
樹杪危樓御史臺,牙籤萬軸倚雲開。
知君此日登樓後,不數王家作賦才。

坐剩國書室 
白雲片片繞寒塘,亂木蒹葭客路涼。漫捲疎簾憑畫檻,漁舟雙槳動鳴榔。

樓高入雲,在樹之梢。吊著書名籤的萬卷書函整齊摞在小榻上,風過牙籤鏗然作響。春天,黃昏,祁德瓊背對夕陽看著被照亮的東山。環繞的湖光窗景,聽到屋簷築巢鳥在對話。俯看花叢,平視樹花。寂寞,往事,剩國,家聲;天氣漸涼。遠處清晰傳來漁舟搖槳聲。十七世紀下半,世界重回寧靜。

書樓的遠景,中景,內景都看到了;書樓的前世也點到了;主人呢?

祁理孫(1625-1675),字奕慶,祁五公子。對他的描繪,距離最遠的最失真,最失真的也是最為引用而成定形的偽祁五。說的又是全祖望,在祁氏人物都去世半個多世紀後為祁六公子班孫寫墓碣銘裡,說及自順治十二年來祁家作客的魏畊(1614-1662),祁家「公子兄弟與之誓天稱莫逆」,魏癖好談兵時有酒與妓(有此癖能成事?),「公子兄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

考之魏畊本人,他卻說不是這樣的。
一六五四,順治十一年,歲次甲午十月初八,祁家的靈魂核心商景蘭五十歲,兒子們張樂宴客,熱鬧慶祝,卻讓她格外傷心。(商景蘭,《五十自敍》和《五十初度有感》)。慶賀的外人不知道,魏畊寫了《奉賀祁忠敏中丞公商夫人五秩二十韻》祝壽,可能是他和祁家交集的開始。次年乙未起(順治十二年,西元一六五五),魏生常到山陰跟祁班孫(字奕喜)在密園紫芝軒讀書,吟詩作文,無聊時放舟尋故人之跡,徜徉彌日。
而祁五奕慶,魏畊說他寄托遐外,「不樂抗衡吾輩」。抗衡是對立的力量相抵以取勢力的平衡;魏畊努力想親近祁五,但祁五在平行世界根本不想與他交鋒。魏生也曾登上祁五的書樓,看到縹緗萬卷,圖史總列,主人僅是憑几焚香,有時候作畫,在魚箋絹素上像落塵一樣輕點幾筆,都無注述,冥心誓佛,蕭散卒歲而已。談話呢,奕慶總是超然無言,無不頓證逍遙之境,好像已出人間而窺太初視聽之表;嗒焉欲喪,生滅俱盡,只以遺棄萬物矣。(庚子年1660春,魏畊寫的《奕慶藏書之樓記》,次年通海案發生。)
魏生用盡佛道出世詞語說的就是祁理孫與他的距離:祁五在書樓上,他在下面,外面。

遺棄萬物的祁五,有魏畊不知道的積極一面。徐緘在《題祁奕慶藏書東樓》中說,陵谷變遷時,多少𨌺墨之家急著賣書求生存,只有祁理孫不僅沒賣父祖收藏還在買書,而且不枉為祁承㸁之孫,有其手眼,「貴博更貴精,左采右獲手不停」。徐緘並「苦勸」祁五,書貴在被讀,所以在徐眼裡,祁擁書而未讀。這點,魏生又有不同的察覺。庚子年(順治十七年/1660),祁五讓長子昌徵跟魏生和叔叔班孫學文古詞;有時老師疲睡了,便親自開口教導兒子。魏生意外聽到,發現祁理孫其實詞氣清鬯,泠泠同琴瑟,隨時可指出「某書出某卷第幾行,無不洞了其奧義」。魏生跟祁六笑說,「汝兄於書撐腸拄腹,向人不肯說,乃私與兒子喃喃。大概是所謂藏其狂言者?」不過,魏生曾說從來沒聽過祁五用丹鉛在書上寫下心得的,而幾個世紀後,輾轉收入黃裳手中的祁家書中,祁理孫讀過的《指月錄》,書頁上紅黑藍三色寫入的批注盈滿。

魏生與祁六的關係,紫芝軒裡的投契共處生活,到底有多好?
去歲上剡縣,枉路過君門。吟諷遂情性,得與諸子親。牀下屐互著,檻前荷共薰。
——憶別梅里祁六班孫諸昆季并示朱四甪調,魏畊

牀前屐互著:睏即倒臥,屐隨興脫落,零亂交疊。同榻而眠。

如此友好的祁六和魏畊,通海案腰斬了魏生,放逐了祁六,故事結束。
那幾年在密園的對話,話之後呼之欲出的連續場景,還在魏畊的《雪翁詩集》和祁班孫的《紫芝軒逸稿》之中,一詩一幕,拾出串起,不同的串法,不同的故事。


秋數景

景一:中秋夜;祁理孫設宴書樓,仙梯放下。祁六、魏生與諸客登樓。那夜有酒,琴,箏,月,光明,魏畊醉後高談闊論。

中秋藏書樓置酒對月醉後示祁五
皎若盤龍鏡,碧若瑪瑙杯,欲激此月光,舞蹴起徘徊,況登高樓上,置酒涼風來,銀箏彈急絲,玉笛橫落梅,四座飛觥籌,妙曲還相催,醉罷酬清論,揮麈大言開,君看我豪邁,何如袁宏才,飄飄牛渚詠,緬懷鳳凰臺,豈必庾元亮,乘月朗嘯迴,我願駕烏鵲,濯足天河隈。

景二:第二天,魏生意猶未盡,寫詩促祁五再請酒。「戲」,是「抗衡」的出擊作法;祁五不必出面,自有知意的弟弟化解,也以「戲」代兄回絕。

杪秋戲柬祁五  魏畊
秋風客未歸,籬菊已堪把,昨日傾玉壺,醉後還騎馬,問君能再邀,試掃竹林下。

代五兄戲酬故人索酒  祁六
樓月吐新霽,更深照酒杯。清尊已索盡,明月為誰來。夜半高齋裡,秋聲逐雁回。

景三:雨,白日,清醒了,魏畊知道祁五不可戲也,好好寫首詩吧。

南樓雨中望鑑湖作 魏畊
蒼茫寒雨晦,何處散愁疾。況我離故園,已是清秋日。登樓望鑑湖,臨風陶佳節。翻翻水鳥飛,時時遠嶠滅。雖有芙蓉花,妍姿為誰悅。渺聞漁子歸,浩歌弄舟檝。滄洲倘見招,持尊候蘿月。

祁六在同日同時之作。與魏詩相較,班孫的詩幾乎是眼前景,不為新詞強說愁。魏詩末兩句,仍在期望請酒,我持酒杯敬候;祁六回:浩歌未肯回,兩個酒杯只好自己倒了。

南樓雨中望鑑湖 祁六
我是披裘翁,日涉煙湖淼。芳洲久不開,湖光何處好。魚躍風落潭,鳥沒寒蘿島。青峰嵐氣橫,秋風吹嫋嫋。紛此逸游興,無由窮幽討。幸有最高樓,可以恣遠眺。一舟前浦來,獨向孤雲沓。浩歌未肯回,雙樽空自倒。

那年祁五中秋設宴後就「不樂抗衡」魏畊。秋天的發生到此為止。

初夏數景

下次魏畊再來祁家,荷花盛開。祁五正專攻禪誦,精辨梵文,難得設酒請魏畊登樓。魏畊的詩題名「重飲」——第二度——與中秋夜宴的狂歡詩,之後意猶未盡的「戲」,這回「祁五有雅酌」,魏生再上藏書樓,無音樂,無暢飲,只有風景和談論。第二天再追賦的詩中,沒有上回「醉後還騎馬」的張狂,而是「歸來奏薰風」的清醒餘音。魏畊終於懂得對祁五收斂行為,表現禮數和尊重,對話也用了心思和知識,證明自己不是假狂生;祁五這次似乎對魏畊也放下心防,與他們遊鑑湖,讓兒子跟他們讀書,並拿出自己的畫像和藏書樓書目請魏畊題讚。可惜才以為日子可以如此平安過下去,兩年後大禍果因魏生而至。

景一:重飲

重飲祁五藏書樓(祁時專攻禪誦精辨梵文)魏畊
高樓重對鏡湖東,碧玉一壺清若空。何謝彈絃邀妓女,祇愁落日在芙蓉。蓮花刻漏今宵值,梵宇傳經幾歲通。知爾王維皈白社,論心誰是范郎中。

景二:紫芝軒對雨書懷示祁五
谿邊娑羅樹,角巾散行樂。歸來奏薰風,祁五有雅酌。飛雨從西山,荷氣涼滿閣。雖無雲門深,居然已邱壑。紫蔦翳鳴蟬,白石下秋鶴。解帶滌煩襟,中懷祛憎惡。曾齊物論妙,世喧頗脫落。明日飯僧去,更著阮公屩。請君愛沈冥,勿疑吾寥廓。

景三:與祁五兄弟泛鏡湖
鏡湖明綠水,通塘羞見之。白沙傲霜雪,皎潔映鷺鷥。草木攬靈秀,崿嶂眺屢奇。予未值五月,興趣正愁絕。荷花搖兩岸,蕩漾繞雲物。湖自賀監清,興是二祁發。登臨澹忘懷,蒼茫送落日。惜無王子喬,控鶴下絳霄。雙雙垂素足,相與吹洞簫。棹月且歸走,還過南渡橋。明發上華頂,試覽赤城標。

景四:題贈祁理孫畫像引
山陰祁生三十餘,已能高蹈謝塵居。昨出畫像令我題,宛然趺坐淩清虛。高齋漠漠閒花落,松風萬樹臨絕壑。披圖儼向雪山行,縹緲金仙來綽約。祁生聞爾獲髻珠,門種朗公橘幾株。魏畊他年拂衣去,楞伽一卷須相與。

兄弟

初夏重飲那天,祁班孫也和了一首詩。

奉和雪竇顧五兄藏書樓(時兄專攻禪誦,精辨梵文)祁班孫
沈沈海棠樓,光連晴波空。吾兄翻經處,坐受南窗風。直上援秋蘿,為待伯陽翁。開樽對芙蓉,望見香罏峰。蕭蕭天籟寂,忽與禪心通。妙談支公理,欲訪煙霞蹤。猿啼日將夕,暝色起長松。何時攜手去,遙聽雲門鐘。

從藏書樓眺望出,近景海棠樹掩映,樹蔭下沈沈,遠處晴朗水天如空。「吾兄翻經處,坐受南窗風」。祁六站在南窗前哥哥讀經的位子,感受習習暖風。今天他和魏兄來到藏書樓,阿兄再次設酒招待,上回,是中秋,這回,是白天清酌。阿兄對佛法的研修已進入了原始語言,意義的多層在語意中更為鮮明。伯陽鳥也飛到此,另一面窗外是芙蓉,遙看香爐峰。在安靜的山水草木環繞中,忽然有了悟的感動。

祁理孫的書樓保留下祁氏最具代表性的場景,在同樣的密園,樓之高度,滿室縹緗,萬卷收藏。上他書樓的家人友人外人,自然而然聯想當年澹生堂盛景和祁氏的忠烈;觸景所生之緬懷,皆是傷感。因此而寫下的多首詩中,難免是「我」與祁家書樓的記憶和理解,而不是書樓與它現在的主人。

雅酌那天祁六和魏畊在哥哥的書樓上,是客,但在構思詩句之際,主人和他的樓卻成了客體。魏畊和祁班孫在主人的對面,寫他。魏生的詩老練,反映的還是自己心思的傾向,與主人有關也無關。弟弟的詩裡是風景,談的內容,時間由亮到暗,書樓中變換的真實注視。剩國之子祁班孫的詩,很突出地沒有過去,總是眼前,或者「當下」,因此而清新,透明,真實觸及到了祁理孫。

「吾兄翻經處,坐受南窗風」,隱身在祁氏場景內的第三代主人忽然現身。不僅是書樓上的祁理孫在南窗前翻經的日常身影,還有寫詩的祁班孫,站在哥哥習慣的座位前,感受相同的南風。以後每每在南面窗前,微微的風流動中,遙遠的故事彷彿餘波觸岸,祁家的一切,真的不是一場夢。

直到有一天,終於意識到,班孫寫的僅是「位置」;風撫過的位置,翻經人並沒有坐在上面;空的。

阿兄的位置,祁六看得到,感覺得到,知道,但位置上的人是空。阿兄總是空,他不在。父親殉國那年,哥哥十八歲,班孫十二歲;十年後魏畊初至祁家作客。在這之間,他在母親的期待和賓客的祝賀中,住進父親的紫芝軒,變成新主人。在魏畊身上,他找到了一個活生生的榜樣,痛快的同伴,去探測自己的個性和能力,去學,學詩文見識,學狂,學奔放,學大氣魄,學醉,學放浪形骸,學美,學膽子,在噤聲的時代,還敢企圖。

重飲那天,弟弟和魏畊同來,作詩,小酌,談論,下樓離去。主人看在眼裡,聽著花樹下暗去的光線中,他們對話的聲音,屐音漸遠。

祁五的心裡也有一首詩要回給弟弟。

「何時攜手去,遙聽雲門鐘」

十幾年後,他們一起在湖中菴堂讀書。弟弟問他對丹霞法師一則怎麼想,兄弟倆同以詩偈表達。他的「千秋慶快非常」,弟弟現在說「太明破了」。荷花盛開時的祁六,詩是那麼靈而透,明而破,沒多少背後的情感的姿態。現在,皈依佛門,意象,比喻,隱約,頓悟的深處,他鍛煉出鉅大的心境,容納萬象,又轉化成空。年輕時他的眼睛總是往前看,處身現實而非浸淫過去,他的表相特別透明,事物的自性,無人為之心塵;在歷經大難,流放,逃歸,出家後,他一一穿過到了背面,「天陰赤腳行」,意義在重組的意象,錯置的連繫,習慣的理解路徑改道,有血有肉,走過覺悟必經的困頓暗道,才有相對的豁然開朗,光明普照。

虛室生白:古典時代的暗房觀心

明末清初,十七世紀中期,在蘇州桃花塢,潘菊旃為修煉道家導引之術,構造了一間別室,命名「月室」。
主人用垣版將月室嚴嚴周蔽,裡邊黝黑如子夜,在窗的地方開了個小隙,「倒納日景」,讓外界白日風景倒映入室——camera obscura。
這間不可思議的針孔.暗室.倒景,是借訪客魏畊的詩留下了存在紀錄。
魏畊(1614-1662),有《雪翁詩集》傳世,潘先生的月室在七言古詩〈桃花塢月室〉的序中有清楚描述。
剛進入月室,什麼都看不到,眼睛適應光線後,看到「白光乍引,纖毫悉辨,肌體之間,漸霑寒色」。魏生和幾個朋友游息其中,雖隆春盛暑,恍若在仲秋之月積雨新霽,吹起秋風,在幻影前逍遙一遊。從詩句中去看魏生所看到的倒景,是山水,主人還特別選了角度位置,透露入靈動自然。
魏生說曾聽過玄家「虛室生白」卻「未覩其理」,如今月室的經驗讓他明白了。
莊子《人間世》中虛構的顏回請教夫子的對話,在心齋之後,夫子的話中有「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看著那個缺口,虛室生出亮景,吉祥止止。果然與暗室現象吻合,從這的手法導出的影像,再進行聯想比喻。莊子有虛室生白,墨子也注意到針孔成像,camera obscura在春秋時代已是視覺經驗,明末清初蘇州還有潘先生為修行構造此暗室以觀心之眼。這真實一面在現代想解釋「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時,則完全看不到,有如初入月室。

王堇父

藏書家的日記裡有另一個收藏更精采的藏書家。
祁老爺子在各地方書肆搜求的日子之間,常到友人家觀書或借閱回家。其中唯一提及名姓屢屢出現的是王堇父。

一月二十七從王堇父處借得孫簡肅公嘉言便錄
二月初六從王堇父借得會稽掇英
四月初九從王堇父借得東國史略蓋朝鮮歷代小史
閏四月初八過王堇父齋頭,有亂書雜帙堆積案上,
取得數種如張南軒章楓山二先生集。
二十六日送王堇父北行。

王堇父是今日以戲曲家留名的王應遴。他所有的會稽掇英尤其珍貴,是宋代孔延之所輯從秦代迄宋神宗止,會稽一地的詩文八百零五篇。日記中提及王堇父收藏是「閣中宋本」,祁老爺子借回家後,特別「漱手」,洗淨了手,才展玩欣賞一整天,心情不下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般激動?興奮?珍惜?「性命可輕,至寶是保」。)二十三天後抄錄完會稽掇英,他集合兒子們校過一遍。之後,想必歸還。如今宋版的會稽掇英已消失人間,而山陰祁氏澹生堂的手抄本,一共兩冊,每頁十行,每行二十字,單欄,曾收藏於清末朱學勤的結一廬,現在國家圖書館,又一部在抗戰時從私人手中挽救至公家的善本,祁老爺子一六一八年二月珍惜欣賞又抄錄的書,如此輾轉四百年。

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是什麼心情?與時代見面。接近感。展玩。欣賞的。書本身是觀看的目標,他會看什麼,紙,裝幀,雕版字體,氣息。

王應遴戊午年閏四月底,以副榜恩貢入京,先進入中書修史,詭異的朝廷政治,曾讓他死去活來,崇禎年間惹皇上生氣,被廷杖百下,在朋友力救下免死,削籍,後又復職修史,故舊的兒子祁彪佳入京做官,他時時與之接應,人生的某些日子又在祁彪佳的日記裡留下紀錄。甲申年他在京城寓所自殺殉國。他的收藏裡有宋版書,難得一見的好書,齋頭的亂書堆裡也有遺珍,直接割愛給喜愛的祁先生。這個令人好奇的收藏除了祁承㸁戊午年日記為他記下幾本書名外,他自己沒有書單留下,他的實體收藏也像從未發生過。

祁老爺子中秋次日在杭州買到的朝鮮史話,大概就是四月初從王堇父借來的東國史略,後來王堇父北行而沒能借來抄。主人不在家,即使交情再好,祁老爺子也放下借來抄的想法,還是,這本書被王堇父帶到京城了?

澹生堂後話的錯憶

《山陰白洋朱氏宗譜》有如一株龐大森嚴的巨樹,每一成員為家族集體生命之細胞;沒有兒子的,家族為之接枝,從茂盛的入繼以承香火。格式化的族譜中依男性出生時間排次。第一列為父親的家族編號,如第幾房的排行第幾的某公之第幾子,大欄中男性之名、同輩排行、字與號,隔行小字低一格簡書功名成就及詳細的生卒年月日時辰。(宗譜對於壽命有等級不同的紀錄方式:六十以前去世的族人僅以「年」再加歲數,六十到八十以「壽」,八十以上以「上壽」。)然後頂格配偶之姓,之下紀錄為何人之女,小字注明父親功名官銜再大字書父親名諱,她的明確生卒年月日時辰。之後低一格紀錄所生的子和女,子如有出繼別支或由別支入繼,以小字注明。女兒則記入夫家之地望和夫名。
(這本有重量級資料的族譜在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那天難得去一趟中研院,想去突襲研究院內最後僅剩的朋友,偏偏他辦公室電話老不通,講得真長啊,城牆築得真高啊,而放棄。)

朱燮元有四子一女,女兒嫁給祁彪佳弟弟祁象佳。

朱燮元第三子朱兆憲(1604-1662),兒子朱用調(1632-1686)娶了祁熊佳的女兒祁德芷(字楚配)(1631-1682);唯一的女兒朱德蓉則許配給祁彪佳的兒子祁班孫,後來班孫被放逐到寧古塔,二人並無子。

朱兆宣(1613-1672)字季芳,是朱燮元的第四子。他的妻子是張景華的女兒,即張宗子堂弟張登子的姐妹。白洋潮後四年時至乙酉,天下紛亂,福王在南京即位要選妃,越中嫁女如狂。朱兆宣趁此跟祁家提親,一定要祁彪佳次女祁德玉(1630-1717)嫁給他的兒子朱用舟(1632-1673)。祁彪佳很不願意,因為那時女兒不到十五,朱用舟更小才十三。他到內宅請弟媳(即朱兆宣的姐妹)去跟娘家堅辭這門婚事,自己也寫信拒絕,但最後實在拗不過朱家。催婚之急,從提親到迎親十五日內完成,祁德玉等不到自己三月二十五日的十五歲生日,就忽然從祁家女兒變成朱家人,決定了她之後七十三年人生的歸宿。那時母親臥病在牀沒辦法親自送她出閣。一個多月後四月十三日祁德玉歸寧,母親身體好轉,父親為還願在家演出酬神戲,當天傍晚唱的是《永團圓》。堂上的歌樂聲傳入內宅,親切呵護的氛圍,她將永遠難再置身其中了。十年後秋天,她終於生下一個兒子,母親十分安慰寫了一首詩〈聞次女有弄璋之期〉,其中說「遙知繡閣懸弧日,正是秋闈得桂時。」商景蘭用的「聞」和「遙知」,有著很深的睽違感,是否難得見面?十年感覺雖長,但那時祁德玉也不過二十五,丈夫朱用舟二十三而已。白洋朱氏宗譜記載,她育有一子二女,丈夫四十一歲就去世,她守寡四十四年,上壽八十八去世。由於丈夫早逝,兒子又不事生產(士大夫家,男子考運不佳,又不能做生意,種田,多半靠收田租過日子,這種廢人,就用這「不事生產」四字說明。),家益貧困,便將最小的女兒送到娘家陪伴祁班孫孤單的妻子朱德蓉。

這個女孩長大後,許配給杭州任德清縣學訓導的趙汝龍。(德清縣訓導是趙汝龍一生最高的職稱,註記在朱氏宗譜中,自然不會是成婚時的身份。)當年到梅墅迎親時,還見過祁家滿室藏書的盛景。所生的兒子趙昱和趙信,傾心於書,有著名的小山堂藏書。祁氏沒落後,趙昱搶救回一塊祁氏園中的「曠亭」舊匾。母親睹物,感從中來,遙想當年,所有逝去的人物再次被牽動。朱氏說的話,趙昱寫在《春草園小記》中〈曠亭〉一則裡,常被引用為祁氏澹生堂藏書的最後見證。

曠亭乃山陰祁氏曠園舊額,王伯榖為夷度使君書。使君諱承㸁,為中丞忠敏公父,忠敏公吾母外祖也。吾母嘗為某言,昔時梅里園林人物之盛,澹生堂藏書十萬卷,悉人間罕覯祕冊,又東書堂為五六兩舅父詩壇酒社名流往復之所,間率群從子,姓及祁氏、商氏、朱氏㦤親閨秀吟詠其中,當時藉甚,至今稱之。嗟乎,華裾簪黻,衰盛靡常,由後思前,渺同隔世。某耳習之稔矣。憶初過曠園時,斯亭巍然修整;再過蔓草侵階, 日就傾圯;三過并亭亦無之,扁棄牆下,幸不為風雨所剝壞,急向園叟售之而歸,謀於竹間構亭懸額焉。吾母見之復悽然,曰:吾自幼失怙,孀母煢煢,爾舅不事生產,家益貧困,賴外家撫吾備至。爾父館甥澹生堂,及見牙籖縹帙連屋百城。六舅父坐事遣戍瀋陽,旋出家為僧,終於戌所。五舅父暮齒頽齡嗜書彌篤,焚香講讀,守而不失,惜晚歲以佞佛,視同土苴,多為沙門賺去。五之配曰張楚纕,六即吾姑名趙璧者也,皆能詩。吾少育於六舅母而卒來為汝家婦,適符趙璧之稱,甯非數耶。今去故鄉幾六十載,渭陽音問久隔,遺書散帙,過眼雲煙,而園林更不可問矣。重見是扁如見舅氏,爾幸攜得為之構亭,景仰前修正愜吾意。並命小子識之,謝山(全祖望)為作記。

母親常常講起的清初梅墅祁家美好的故事,趙昱早已耳熟能詳,可用簡潔句子描繪出有如照片的三幀印象:澹生堂的秘籍書海;東書堂內祁五祁六和來往名流;商,祁,朱姓女詩人吟詠園中。(其實少說了張德蕙,理孫之妻,也很會寫詩的。)目睹故園舊匾時,朱氏說起美麗照片背後的感傷,透露了一個關於她自己的重要時間點:自幼失怙。

她的父親朱用舟去世於康熙十二年,與祁班孫同一年;祁理孫卒於康熙十四年,母親商景蘭次一年去世。祁班孫因為通海案被流放寧古塔之事發生在康熙二年,東書堂的盛會更在其前的順治年間。祁德玉送女兒回娘家陪伴另一個朱家女兒應當在丈夫朱用舟去世後,祁六舅可能從未見過,如果五舅和外婆尚在,相處的日子也極短。所以朱氏幼時對當年人物風發時的印象,不是親眼所見而是聽來的。人物事件的原型已被輾轉敘述者的情感渲染,她小時候聆聽的嚮往之情再透過自己的懷念轉述,變成兩個兒子印象中不朽的英年盛景。祁理孫虔誠禮佛是幾十年的功課,不是晚歲才開始;書的散失也早發生,她無從知道黃宗羲在通海案祁家再度遭難後,跟書商跑到化鹿山大搜祁承㸁藏書,帶走十幾箱的事。因此她所謂祁理孫晚歲佞佛,視書如土苴,結果書被沙門騙去的敘述,並不確實。朱氏成長的祁家園林,只有祁五和祁六的妻子和他們的後代,一切早已只剩往事。唯一可確定的是,祁理孫去世後,書樓上的書還在;「牙籖縹帙連屋百城」的景象,趙昱的父親去迎親時曾親眼見過。趙昱第一次訪問祁家時,亭台園木都巍然修整,之後才日漸傾圯。朱氏看到匾時,已嫁入趙家近六十年,半個世紀中,祁家從清初家境未衰,沒落至平凡。

全祖望是趙昱的好友;趙家和祁家的淵源,他是從吳焯聽來的。「儒林之必溯其譜系耶?」全祖望心中問了一句。偉大的澹生堂,在十八世紀初小山堂聚會的文人們,都止步在最後見證人——趙昱的母親——之後;全祖望根據所聞寫成的〈小山堂祁氏遺書記〉,〈小山堂藏書記〉,得到趙昱的認可,有如澹生堂藏書後話的官方說法;他們從自己時代的自信中追憶,然而敘述中的真實原型,卻在他們互相轉述裡變質。

趙小山,全祖望的時代是乾隆承平之世,十八世紀上半葉。七十年前,黃宗羲和呂留良為爭奪澹生堂珍本書徹底絕裂,七十年後,「海內儲藏畢出」,當年黃宗羲恨之不得的衛湜《禮記集說》,王偁《東都事略》,現在「家各有之」。為了幾本今日十分普及的書,學術門派互鬥到不可開交,全祖望在他的時代看去,「是可為一笑者也」。全生不知將心比心,自家宋版四明開慶寶慶二志被偷走歸至「有力者之手」的痛事,後來趙昱花了四十兩銀子贖回,抄了一份送給他。當全祖望在小山堂上看到自己的宋版方志首列在地方志的收藏中時,那個「憮然」的心情,七十年前黃宗羲一定激烈擴大感受,也被三百年前創作出瑯嬛福地記的作者深切體會。全祖望文章的重點是,當年傳奇的澹生堂已是被攻破的藏書地,其中珍本已重新刻板而普通,有能力的藏書家理當再尋神秘藏書境,發掘更珍更秘之本以建立地位。但趙昱基於血源情感,特別著力於已無希奇性但鈐有澹生堂藏書印之書,為之建立一處以安置飄零流轉的書魂。

獨惓惓母氏先河之愛,一往情深,珍若拱𤩹,何其厚也。
夫因庭闈之孝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其盡倫也,斯其為真學者也。

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這無比的心情,在救下曠亭之匾掛上藏有澹生堂書之室上時,趙昱從這緣份而將當年的祁家園子,主觀地、理所當然地想成「曠園」。他的朋友們也跟著這麼稱呼澹生堂所在的園林。(趙昱對得到這塊匾的敘述和兒子趙一清在《重書曠亭記》的說法又不同。又隔一代,趙一清對祖母家世的理解更不明確,祁彪佳殉國和祁六放逐遼東相隔十七年卻說成有如同時間的因果;又說班孫妻那時年紀十七、八,所以送祁德玉女兒(即他的祖母)去陪她,但其實祖母那時根本還沒出生,她到外婆家生活時,祁六的遺孀可能都過四十了。至於曠亭之匾,是祁家園子荒蕪後,有人拿至趙家求售,趙昱以米四石換得,想為之在竹林中建亭子,但「力不能就」。後來到趙一清的時候才築室掛起匾。)

懷念永光籠罩下的祁家園子,祁老爺子趁著燦爛的陽光,督導小僮晒心愛的書,兒子們各在自己書房;清初,商景蘭和兒子續住其中,祁理孫在他的書樓上,祁班孫讀書父親的紫芝軒;再次遭難,又一代過去,會吟詩的媳婦們堅守著,朱家女兒從澹生堂出閣,五十年後,園子廢去。

曠亭只是祁承㸁園子中的一景。那個園子,從來不叫曠園,而是密園。

當後人惓惓先河之愛想重建澹生堂的光輝時,一個主觀的認定,卻讓藏書地在時間中之原址永遠消失。


老張失意時

崇禎八年(1635)十月二十八日,祁彪佳的日曆上幫張岱記了一段人生黑暗期。

十月二十八,趙應侯至出晤之,杜公祖以札來欲予於道左一晤許平遠公祖,予以疾辭。午後與應侯及陳自嚳棹小艇遊鑑湖,自桐山之陽至新橋而返。是日微雨。晚作札與張介子,更以數行慰張宗子。 
十一月初一,張介子來訪,言乃兄宗子失意狀。何芝田以先嚴諱日至,午後與諸兄及應侯坐話于醒菴。 
十一月初三,王雲岫以雀尾及家釀見貽,予以曹根遂字,吳去塵墨答之(他以曹和吳的字畫回報王之貽贈)。再作札致李映碧公祖為宗子稱屈。抑先是醫者以予心脈耗竭已極宜避客省事。予遂敕閽者無納客,但尺牘往來告不能絕耳,不得已而應之,所省亦多矣。

日記裡白描的發生,書信中細節顯影;在祁彪佳致李清(號映碧)書信裡,找到張宗子失意的原因。

原來張岱是山陰府學的增生,在歲試中被評列第五等,幾乎要喪失身份。明代生員或俗稱的秀才,每隔幾年要經過歲試分別優劣。六等黜陟法下,第一二等的學生才有資格參加鄉試考舉人,第三等如常, 四等撻責,五等則廩、增遞降一等,六等黜革。崇禎八年按試歲考的學政姓劉,考前大家推許張岱將得前茅,考後竟被評為第五等,「人頗駭之」,更別提張宗子本人,「旬日以來形消骨立,若不能自有其生」。祁彪佳十月底已寫信安慰,兩天後宗子的堂弟張燕客去找表弟祁彪佳,描述了堂兄失意狀。祁彪佳為了好友,違背自己不為人關說的原則,特別寫信給有交情的浙江布政使照磨李清,請托他出面挽救張生。

祁彪佳那時身體虛弱,遵醫囑避門謝客,仍再三修書為張岱「喋喋」「饒舌」;他必須合情合理提出張岱劣評應該有所轉圜的理由,既不可得罪學正,也不可把張生說得太完美。保留在《祁彪佳文稿》的幾封相關書信,短短幾百字裡祁彪佳縝密的心思綿密而出,難怪醫生診斷他「心脈耗竭已極」。祁彪佳非常理解張岱,說他從以前一起讀書時就是個「淹貫經史,博極群書,旁及詩歌古文,真可衙官屈宋」的人物;他也看了此次問題試卷,完全知道癥結所在,就是張生「高自標置不肯俯就時趨,治弟每規之而不聽。」也就是說,張岱拒絕屈服於八股制義,不肯照格式作文,這個自傲的心態,二十歲就考上進士的祁彪佳早勸過好幾回,張宗子既不肯聽,卻又無法以文采論說感動學政破格賞識,而遭今日之蹶。但是,祁彪佳強調,有識之士不應該因一日之短而被全盤抺殺。他舉出張岱顯赫的家世,在地方上的名氣,「通國之輿論所共為稱惜」,又付諸同情之心,祈體諒「士子佹得佹失文場,原是苦海,此間寧有定評」,他最為張岱扼腕的,就是沒採納他生平之品望,而在一字一句上要求無可摘之瑕疵。歷史上慧眼拔擢才士的美談,韓愈之知李賀,歐陽修之賞識蘇軾,以說服長官為一介士子出面緩頰。口說不足憑,他更要張生親自去拜訪李清,「老公祖視其眉宇,聽其議論,閱其平日之所著述,定當以弟言為不誣。」而請托的關鍵期望,是在未定案前能鼎力相助,「置之平等」。平等,應該是指升到第三等如常,所求並非太過份。

看來真有用。

這幾日之後再出現於日記中的張宗子,似乎已脫離黑暗期,回復了一貫的活潑生氣。年底堂弟家有外侮時還獻奇計減低損失。隔年八月鄉試在杭州舉行,七月二十五日張宗子以「格不入試」寫信告訴祁彪佳,他又為宗子寫信給李映碧。「格不入試」應該是「資格」問題,而不是考試卷子寫得不合格式,因為舉人的鄉試要到八月中才舉行。如果張宗子還可以為鄉試資格跟祁彪佳寫信,那麼他去年底的歲試劣等事件應該早挽回了。至此,祁彪佳的日曆裡,不再出現和張岱科舉相關的紀錄。又過三年秋闈之時,張宗子人在杭州不是有了資格應試,而是在八月十三日和陳洪綬在西湖月光下飲酒吃橘子半夜載淡雅陌生女郎與大畫家共飲至一橋女郎上岸離去。明朝剩下的八年裡,張宗子與仕途是繼續努力歲試維持身份,還是從此看破放棄,當事人不說,也沒有旁證可了解。

「俯就」,昂揚的必須被馴服,張宗子「高自標置」,在科舉苦海中差點滅頂,終身不得擊蛇之笏。對於明太祖訂定取士的八股「制義」文體,張岱在《石匱書》的〈科目志〉總論中,沈痛批評。制義文體之難,根本是用來「鏤刻學究之肝腸」,「消磨豪傑之志氣」,如果「一字不協,滿幅俱差,片語不諧,全篇俱失」,就算是有滿腹才華學問也根本用不上。一習八股,「心不得不細,氣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狀不得不寒,肚腸不得不腐。學使者踰年一考,省御史三年一試,連赴數科,則精神消耗,意氣沮喪,大事去矣。」由此所取之士中,有大經濟大學問的人,每科中也有一二,但其餘的不是「日暮途窮,奄奄待盡之輩」,就是「書生文弱,少不更事之人」,如何能依賴他們濟世利民,安邦定國?取士之法決定了一個朝代士大夫的性格;心細氣卑,眼界小,寒酸腐——明朝特產八股變形人。崇禎八年本性和變形戰鬥的慘敗之役,形銷骨立張宗子拒絕屈服真性情,最終代價是自由而廢。

祁彪佳文稿

石匱書

主客


他有一部劉嵩陽《通論》十一卷。買書的時間地點他從來不忘:南京,那時在兵部做郎中,從書肆舊書中掘出這部好書,內容引經據傳,抉隱探微,他視為鴻寶,常置齋頭。在作者自序中他讀到劉先生有一座玄湖別業,印象深刻。可惜遠在河南光州,偏離南北往返的路線,不曾有機會繞道一遊。

他到山陰梅市造訪舊識。主人在園門親迎。他們走過曲折徑最後來到書齋。滿室縹緗,還僅是收藏中常閱讀的部份。忽然,他發現案上的一部書,真的是父親歸田後的著作,刻板流散數十年不知書蹤,今日親眼看到端置友人書齋,受到珍惜。他眼淚瞬間泉湧,父親落筆的身影歷歷在目,現在化成書現身江南,與讀友一起等待他,再度同聚。

怎麼這麼徼幸得到吾友的會心,難道這後世果然不乏桓譚?他感動地說。主人聽了忍不住沾沾自喜。嗜書的他,最高興被認做書的知音了,尤其對方還是作者之子。他突然想起玄湖別業。讀書時偶浮上心的遐想,今天難得能向作者後人親近求證:先生園子迄今無恙?客人一聽,心頭震憾,莫非是先人借主人之口問自己?他正襟危坐鄭重回答:不腆先人之業,是不肖孤不惜剜肌鉢骨也要死守的。如今園中林木已長成,修竹濃密,金鱗盈尺的不知有多少,全然不須先人諄諄提醒。不過,他實在忍不住要說了,最抱持園林之癖的人也最清楚居園之難。名士相聚賞美景雖然雅好,但平時除非園門緊閉深鎖,市人俗子排闥而入在園中飲酒剝啄喧嘩叫罵,主人簡直不得高枕,恨不得逃之遠遠。如果通顯之路尚長,才趁閒在家督促奴子開徑,忽然奉召又得出發,經年累月離家,園子任廝養園丁看管,你還有暇過問花木平安之狀?一旦仕途結束,無人克紹箕裘,家道中落,再怎麼號泣不捨也沒能力留下園子。先父當年以直諫稱名臣,歸田時方在強仕,所以在玄湖築室著書嘯咏二十餘年,子孫也能振起青緗,使世業不朽。里中父老兒童說起先父園,都不忍傷其薪木,正因為家聲未墜。

客人一席冰涼苦水注下,他不禁微微不安起來。玄湖別業有兒子死守,著作有他愛護;而他雖然有五個兒子,可是如果沒有豐富長久的福祚,自己的園子、收藏和著作,又有誰來死守和愛護?環顧心血收集來的書,望向窗外明媚的光影,難道一切單薄如幻?


祁承熯/記劉襄子談襄湖別業事/澹生堂集卷十六。

橘虐就是虐橘子


憑什麼「橘虐」比喻下棋?尤其張岱從來沒提過下棋。今天看張岱的戲冊穰侯制,全篇頌揚原出於楚的「金衣」橙美好,其中便有橘虐一詞,可見就在講瘋橘子甘美的心情。史景遷為此為天下笑,現在天下可自笑自也。那麼激動,因為我也不知道橘虐有此一比。想到自己也可能被天下笑而羞愧甚久,今日得平反。大樂。共享。

有朋友指出有象棋譜「橘中秘」,所以「橘」可為「局」之意。橘中秘崇禎五年刊印,作者朱晉楨和張岱是同時人。沒理由因為老朱用橘/局,所有同時代人吃橘子都要吃到棋子。橘/局是特殊用法,以特殊凌駕正常,沒道理。橘虐一詞不見大漢和、辭海、辭源,現代學者見橘虐詞怪就覺得和棋有關,想太多也想太少,出處是「自以為是」。更別提橘虐對的是茶淫,也就是淫虐茶橘的人之口腹暴政(張宗子特愛開玩笑),茶是飲品要怎麼對上棋呢?對上水果才對。

另外,史景遷在《前朝夢憶》第一章講到燈時,用了《陶庵夢憶》中<世美堂燈>一節。開篇第一句中「兒時跨蒼頭頸,猶及見王新建燈。」這句中的王新建,即是王守仁,也就是王陽明,因平宸濠亂封為新建伯。張岱在其他著作中講到王守仁事蹟時,也曾用王新建稱之。史景遷不知道王新建是王守仁,在原著裡很模糊地說一個姓王的收藏家,而且是張媽媽的朋友(怎麼可能?王守仁(1472-1529),早於張媽媽起碼兩代。完全沒交集。而且聽說過古時候在內室的婦女有結交男性朋友的?)。台版中文譯本,又讓史景遷錯得更離譜一點,說這收藏家叫「王新」。可見把「王新建燈」四字看為王新/建燈。如此明顯的錯誤卻一直沒人指出。

至於這王守仁的燈是什麼意思,是王守仁做的燈,還是御賜給新建伯的燈,就怎麼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了。祈求高人指點。但至少,橘虐是虐橘子,王新建是王陽明。

隔代愛

「這個時代再也不會有像他一樣的人了。」日劇「一代刑警」中老刑警寂寞退休離開警局,當年曾經是他手下,現在獨當一面與他辦案作法嚴重衝突的後輩警探發出這感言。

這句話表面帶著懷念還有幾分不捨,但一定要對著老前輩遠去的背影才說得出口,而且千萬不可以被他聽到,使他誤會被想念而回頭,惡夢二度發生。因為這一句話骨子裡是和上一輩道再見最堅決的聲明。本質裡的意思,架空了表面的誠摯,「這個時代再也不會有像他一樣的人了。」百分之百變成 cliche 陳腔濫調,還不如「天啊,你終於滾了!」來得誠實。

會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是在清楚發現風格出現絕對的不同,而且相斥到不可以並行。權力鬥爭出現,年代變成利器,如果能讓老一輩承認「過時」,或讓新一輩承認「不成熟」,就證明哪一代獲勝。而這句話當然是新的一輩成功站穩時說出的話。

不過就像父子輩之間會有革命的需要,祖孫輩卻往往單純充滿愛,所以司馬子長在不容於當世的時候,會說要把著作藏之名山以待後人。張岱也愛這麼說。還有無數作品不被當世人所喜的人都難免說出這句話。

其實「喜歡自己作品」的那個後世到底會不會在自己死後被遺留下的文字給等到,機率絕對是極低的。首先承載文字的紙可能先等到蠹蟲而被吃光,等到水火而被瓦解,等到無心收藏的人而被當垃圾扔掉。沒有多少人有像祁彪佳一樣忠謹的後人,可以保存祖先文字於十一代後再完整複製出版。有幾個人能像張岱在百年後居然不止一人為他的回憶編輯刻印流傳到今日。當金忠淳發現張宗子的《夢憶》時,他必定也看過許多他人的手抄本,那種危危顫顫的孤本存在,但他會選《夢憶》因為內容對上了乾隆年間沒有言明的懷舊心情,有足夠的吸引力,可以為他的《硯雲書屋》的出版助力。

相較之下,即使祁彪佳的後代一字不漏地保存了祖先的文稿日記(哦,不,他們沒有《越中園亭記》),到今天,祁的著作僅在民國廿六年將日記全部鉛印出,後來又影印出版過,其他的文稿則是原件複製成大本書,供伴青燈古佛的學者參考。唯一在現代被重新排印出版的反而是道光年間一群紹興人懷念他而集的冊子,其中包含《越中園亭記》和家人著作。這本書1959-1960共印了5720冊後,恐怕書運也到此為止。而宗子著作卻被反覆刊印,版本眾多。

所以還是「這個時代再也不會有像他一樣的人了。」的潛在否定是真正肺腑之情。數代之後,數代之前的那一輩不再有半點危脅卻純屬趣味時,當代之人依自己的一時興趣到過去找幾個有趣的果子來啖啖,然後「藏之名山以待後人」的陳腔濫調居然也好像靈驗了。

但話又說回來。這些期待後人的人,在寫作時並不是為了以後的時代而寫,而僅是因不見容於自己的當世而把「名」的期望放於後世。並沒人清晰意識著在做「超越」自己時代的寫作。這麼一想,在賦的時代尾巴開始作詩的人,或在詩的時代尾巴開始做詞的人,算不算是為後世寫作呢?

錦簇

終於到了故宮,爬上紅毯階梯,問了小姐,才發現南宋的特展已在上星期離站而去,我錯過了列車。無比惆悵。
只好改看花卉畫展。
卻因此見到十分心儀的惲壽平,他從心裡生出的淡雅美麗的花,
老蓮變出的生動有個性的花,
還有趙孟堅的水仙,幾乎是飄帶流動的實驗;
八大永遠在突破框格的花,永遠取在一撕裂出奇的部份,
還有扇面梅花枝下文震亨的詩,隸書體,嚴肅卻秀美,想到秦叔叔,
原來細字隸書可以那麼好看而且現代感。
啟美二字的圖章靜靜尾隨文震亨三字。這是規矩大師的真實行事作法。還有三個朋友也在梅花中寫了詩,落了款。
所以,大師的意思,嗯,這題款與花的佈置,字的大小,章的位置和紅度,嗯,都是「不俗」的示範囉?
晝裡的花,想起《夢憶》裡金乳生的花園,主人每日一盆盆移動去遷就陽光,愛花也努力報效,適時怒放。
祁彪佳說花園位置在紹興的龍門橋,那年從府山下來,在人造的小橋流水中,烏篷船發船處,赫然看到龍門橋。
新修的,但直覺上,與金乳生的花園,祁彪佳和張岱常去賞花之所,一定不遠。就算平行空間往上三層好了。

錯誤的收藏

古代藏書家流傳下的收藏目錄裡,有一本《鳴野山房書目》,主人是清朝乾、嘉年間紹興的沈復粲(字霞西,1779-1850 乾隆四十四年,道光三十年)。沈先生「隱於書肆」,意思是開書店的君子人;確實是他的著作又一路流傳到今天的,有《鳴野山房書畫記》和《彙刻帖目》。《鳴野山房書目》出現於民國九年,是一位名叫樊鎮的人物在杭州楊見心的藏書中「發現」。樊先生形容自己「焚膏繼晷」將八卷書目抄下,原書奉還楊家。十餘年後潘景鄭先生得到傳錄本,從樊序中知道原書來自楊見心;抗戰期間,潘在上海遇到年紀已過七旬的楊先生,那時楊家收藏已失,光景不復從前。潘向楊請問《鳴野堂書目》是否還在,楊先生完全記不得了。
樊鎮形容楊見心先生「溫文爾雅,藹然可親」,他的收藏承繼於父親楊雪漁,堂名豐華。上海的那段故事,楊先生對潘景鄭問題的反應,並不是晚年失憶,而是收藏中本.來就沒有《鳴野堂書目》。樊鎮一時錯判,努力抄寫下的書目轉手到潘先生時已視為「當然」,再經潘先生在一九五七年將《鳴野堂書目》正式在歷代書目系列中出版,五十年後又經上海古籍重印﹣﹣沈復粲的書肆被後人擴充了數倍,書架上增加了無數莫須有的珍品。
樊鎮那時其實也小小疑惑了。他原本在準備重新出版唐代祖先樊宗師的《樊諫議集七家注》,而屢向楊家借書。一九二零年冬,他得到胡世安的《句解樊子》二卷,是「鳴野山房」舊藏。想必書上有印記而能如此說。樊在楊家發現「鳴野書目」八卷,因此借來一觀,卻沒在書目中找到自己新得的胡注樊子。樊鎮猜測,胡注樊子應該是沈復粲書目編輯完後才又得來,所以沒列在其中。
樊鎮忽略了另一個可能,的確為鳴野山房藏書的書卻不在書目中的原因,是因為那書目不是沈復粲的私藏,而是別人的。我們今天看到數次印行的清代沈復粲《鳴野山房書目》,根本是祁理孫書目乾隆年間的鈔本。收藏不是沈先生的,是祁家的。
潘景鄭也留意到書目兩個奇怪的特徵。一是著錄只及明代,沒有清朝書;還有戲曲類之特殊豐富,他因此懷疑明代紹興祁承㸁(1562-1628) 著名的澹生堂藏書,其中琳瑯滿目的戲曲作品,一百多年後轉手到同是紹興人的沈復粲。
就差一點。如果潘先生五十年前編書時,手邊有祁承㸁之孫祁理孫 (1625-1675) 在順治年間編的《奕慶藏書之樓書目》,一切都豁然得解。

我因為好奇古代藏書家如何歸類奇異超現實的「小說」,而對祁理孫用「稗乘家」取代「小說」印象深刻。翻閱《鳴野山房書目》時,意外乍見「稗乘家」的再現,和下面細目的似曾相識,經一條一目比對,才明白二者幾乎是同一本書目。幾乎是指有李贄的書和以「皇明」為頭的書,在沈的書目中不見了。一開始自然想像祁家幾代堅守祖上收藏,終於精疲力竭而整批脫手。澹生堂自十六世紀一本一冊累積而起的浩瀚文海,幾經波折和危難,在十九世紀終於走到了終點,象徵祁家的家運真的到了脆薄的末端。沈復粲是書商,對祁承㸁之子、理孫之父祁彪佳的殉明事蹟十分景仰,他能得到祁家割愛,似乎合理。
然而細讀宗稷辰(1792-1867)寫的沈霞西墓表,幾句描寫沈復粲生平的話裡,看到他家貧不能致力科舉,反而因此從考試科目類解脫,究心於經史百家式微學術類,可是他的學問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書店生意所得,宗稷辰以「書田之穫」比擬,用來「默務收藏」。所以沈先生是有自己的藏書,潘所得的《句解樊子》便是其中一本。但是他的作法是「默默努力地」去收集,低調而私人。宗先生接著說到一個現象「積萬卷者倍蓰」,前朝能擁有萬卷書的人都可晉升至「藏書家」之列,到了他們的時代,清朝中葉十八、十九世紀,收藏上萬卷的人家已比從前增加五倍(蓰:五倍),當然,沒那麼精準,僅是比以前多了好幾倍的意思。但,沈先生並.不.是那些擁書萬卷的人,他的角色是去這人家「搜」「討」,數十年幾乎遍訪,而他特別重視有大儒大忠孝之名的人,他們留下的殘文賸字,「護惜如異珍。」他從紹興蕺山書院一系人物劉宗周開始,和朋友杜家兄弟(杜煦號尺莊,杜春生字禾子)合作整理出版劉宗周的作品(1838),旁及劉的弟子中殉明的祁彪佳,參與校刊杜家兄弟主導編輯的祁彪佳《忠惠文集》,又從劉連到王陽明的弟子淵源,另一位殉明的施邦耀(諡號忠愍)文集,最後還編輯了徐文長的遺事四卷,因病而未刊。
沈復粲的真實身影呼之欲出。清朝中期紹興城內一個有內心世界的書店主人,他搜書買書賣書出版書,但從來不是「收藏家」,現今歸在他名下的《鳴野堂書目》根本不是他的,他沒有這空間和金錢去供養如此龐大的書收藏,那僅是某年抄來的祁理孫《奕慶藏書之樓》的書目。
《鳴野堂書目》的事到此告一段落。後人的誤解,導致沈復粲成了他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不過,這錯誤倒是說了另一件真正的事﹣﹣沈復粲和祁家因「書」而生的關係。

書單子

藏書家的書目,從來不是單純的書單子,而是書的故事。
在密集書庫轉折又轉折的最裡邊角落,
書號018.8所有編目之始的那個架上,
與「書」有關的書羅列,中國著名藏書家書目,
有如書的密碼,講述書的出現,轉手,流動,書版本透露的時代興趣,
背後那位於書有深情的人,紙心血。

藏書家花大筆銀子收集書,無不期待後代子孫能妥善保存,因此對家族一心的要求更高,
愛書的種子每代總得在某個人身上浮現,他變成藏書家的翻版,
為歷代收藏奉獻,而家族還得維持一定的地位,否則怎麼維護這脆弱的紙故物。

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忽然間,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或者一家的努力成為一地的光榮而共同維護之。
在天一閣看到一張民國初年,寧波地方士紳為搶救頹壞的天一閣時合照的照片,只是絞了辮子的古人。
他們用附近挖出的晉朝磚來補之。


寧波天一閣 2009.2.

明朝大宅男之一汲古閣之毛晉



偏偏毛晉擁書八萬四千多冊,
毛老夫人一句「讀盡」的叮囑,
害得他三十年埋首書堆,
「夏不知暑,冬不知寒,
晝不知出戶,夜不知掩扉,
迄今頭顱如雪,目睛如霧。」
就怕辜負母意。

書不可盡讀也讀不盡呀!毛先生。

誰是誰

明清肖像畫一書中,沈韶所繪的「嘉定三先生像軸」,為八十六歲的唐時升(字叔達),七十九歲的程嘉燧(字孟陽)和五十五歲的李流芳(長蘅)。圖中坐者自當為年紀最大的唐先生,但兩名立者何為程,何為李,則有些難說。乾隆時鑑賞家畢瀧說,前面手持如意者為程,後方松下「沈吟」者為李流芳。或許如此判斷原因是年長者當居前,後生居後。然而持如意者遠比後方先生年輕,後者鬚已白,前者尚黑。同時比較另一幅士中所繪的李流芳像軸,李先生時年四十三歲,也是手持如意。雖然與五十五歲的模樣相比,判若兩人,但持如意,可能是不變的愛好。小李流芳十歲的文震亨,在長物志中對如意有此評:如意,古人用以指揮向往,或防不測,故煉鐵為之,非直美觀而已。得舊鐵如意,上有金銀錯,或隱或現,古色蒙然者,最佳。至如天生樹枝竹鞭等制,皆廢物也。
觀察李流芳的如意,二者皆烏烏然,三先生畫中的如意,用直線鉤出寬度,似人工製品,不像樹枝類形狀天然,或可過文震亨一關。


世人畫韓退之,小面而美髯,著紗帽。此乃江南韓熙載耳,尚有當時所畫,題誌甚明。熙載諡文靖,江南人謂之韓文公,因此遂謬以為退之。退之肥而寡髯,元豐中以退之從享文宣王廟,郡縣所畫皆是熙載,後世不復可辯,退之遂為熙載矣。沈括/夢溪筆談/卷四

不過韓熙載夜宴圖中,熙載臉好像並不小。

脈望

唐德宗建中末年,書生何諷,買到黃紙古書一卷。展卷讀之,發現一個髮卷,有如無終始之環,圓四寸。何諷用力掰斷,斷處兩頭滴出一升多的水。用火燒之有頭髮焦味。何諷把這事告訴一方士。方士說:「唉!你這俗骨,遇到此物還不能羽化成仙,命也!據仙經所言,蠹魚蛀食書頁文中神仙二字三次,就變化成為此物,叫做脈望。夜裡用之矰映當天中星,星使立刻降臨,可以求得還丹,再取弄斷脈望時流出的水調和服下,立即換骨飛昇。」何諷聽說,取書查找,幾處蛀蝕,對照前後文義,果然都是神仙二字,因而信服。

 矰映是關鍵動作。張岱夜航船卷一「望星星降」一條,將這個動作解成「夜持向天,規中望星」。也就是洞窺。如果照這麼做,恐怕「望星星降」的效果不佳。矰是把生絲繫在箭上,然後射鳥時可尋線找到射下獵物。所以有投射而出卻不失聯的意思。而「映」字,與「看」無關,卻是光線之反射。矰與映合併一詞,似如在環上綁一線,拋擲天空,反射到當天中星的光輝,星使才立刻降臨。嘿。 

或者從脈望一詞尋找正確做法的線索。如此不美的名詞,脈望頭一個聯想是脈脈相望,脈字有聯絡貫通之意,無形的對流視線產生脈動感應般的真實牽連。蠹魚明明在吃紙,卻被讀書人以為與自己一樣在食字,再與蠶的變化比擬,食下神仙三次吐出髮絲纏成蛹。蠹蛹化成水,如髮之絲彷彿抽出一線繫於目光,投向夜空星宿,而在瞳孔映出物來。總是得專注集中,眼中燒出射線,才能有成效。然後矰絲再引物降至我處:我,想像力最豐之人,或讀書讀到快崩潰者。 可惜最近所見的蠹魚蛀洞,都是筆劃而非完整字詞。可見這脈望真是難求之珍。 

自古讀書人與蠹魚爭字,一個假吃,一個真吃。種種故事,把自己比做蠹魚,想像蠹魚變成寶物,都有這麼一股孤獨感。苦讀生活中從字中生出的小生物,在字裡行間做著與自己相仿的消化事,賦予它更大的意義,也是讓自己面對書本的時光沒那麼全然漫長無望吧。

龍山放燈


紹興府山巔的飛翼樓,古為望海亭,三十年代模樣如此:
走馬尋訪的古蹟,無不重造於八零年代。在重建碑文上,常有一句:1966年毀。彷彿1966那場大革命前,原址立的就是明朝、宋朝、春秋當年的舊物。祁彪佳1637年寫的越中園亭記裡,有考古一欄,記了當時僅剩傳言的更古代的名人園子。就連時代不遠的徐渭,他蓋的酬字堂,到了祁彪佳寫文的時候,已經湮沒。祁文中的園子,張岱文中的人為空間,都是當代造物,換句話說:新新的。所以現在看飛翼樓,看王公池,看香爐峰,看天童寺,阿育王寺,天一閣,反正,都不是當年造物,新新的。當年,你說的當年是當哪年?寧波老照片裡,注意到三零年代寧波士紳合力重修已頹圮不堪的天一閣,還用了在寧波別處挖出的晉朝磚,所以三零的天一是晉基明魂今骨。因此,六六年紅小兵要砸的話,也非明朝物而是民國物。圖片中三十年代的府山,荒山一座,好似今日的亭山,可能墳沒那麼滿山遍野而已。然而明朝時,士大夫在此興宅造園,張岱家世居於此,夢憶中的筠芝亭,不二齋皆「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現在已練出無比豁達,敞開心接受八零後仿古建物做古蹟,再怎麼說也至少在當年地點,不像徐渭的青藤書屋,在祁文裡根本無有,而祁文中有的徐渭居,在城的東南羅門坂一帶,現有羅門公園和小區,有雜貨鋪賣各色辣椒,水果攤賣台北都不見的泰國山竹,十八元一斤。
環翠軒:在府庠(今稽山中學,校園深處有亭貌甚古,但上學時不放外人進入照相。)旁。北面柳橋。即徐文長先生舊居也。亭軒數處,以曲廊繞之。侍御王咸所公所搆。今為爾吉舅讀書處。(祁彪佳:越中園亭記)

寧波天一閣


天一閣小賣部外懸一鳥籠,可說清脆如少女的「歡迎光臨」,甜潤悅耳。一次中氣不足,音高直落,忽成一中年男子版本之「歡迎光臨」,急提氣,少女又重新出現。
天一閣重重曲折十分有趣。旁邊舊小區也很有風韻。時在高白牆上見有「某舊宅」之官方標示,莫非可參觀的空間?跨步進入發現闖入現代人居室,私人生活成活景點,胡照一通,歉然告退。

訪鬼不遇

在一份後來在府橋直街口遺失的地圖上,發現祁彪佳的墓在城外亭山的東面;買的第二份地圖市區放大,亭山東面落於圖外,祁墓也消失。不過,倒標出了陳洪綬的墓。最後一日的車遊,硬是要「的哥」給拉到亭山。本地的哥對外地人奇怪的景點要求見怪不怪,之前還帶過拒看人工斧鑿偽古蹟者,大老遠地去找沒人要去的宋六陵,結果就是幾個「小土包」還有數棵青松。而亭山,果然荒山一座,滿山的墳,已為鬼據,彪佳老兄並不孤獨。的哥把車開到最近處,完全看不出上山通道。要是時辰還在上午,說不定真下車爬上墳山去找世培兄。遙望示意,改去已修成景點的徐渭墓。風水想必好,因為旁邊正是印山越王墓,也就是勾踐父親允常之墓。不料印山越王墓在整建,九月才重新開放。順一旁小道蜿蜒田中到了徐渭墓園,大門竟也深鎖,主人明明在家,僕人卻出了遠門。最後偷了一眼在「興工」的越王墓,氣勢的確不凡,巨木相交搭出的大墓,一股陰森詭異,全然在想像之外。來到廿一世紀的紹興古城,都要花上一兩天吸收「文化衝擊」,如果突然被丟回遠古,恐怕震撼更為刺激。回程想順路去看看陳洪綬墓。的哥反覆研究地圖,最後到了近似的位置,在城外新別墅區,可打高爾夫,老蓮想必得繪畫新題材。古墓是唯一可與古友一會之處,卻全數見不著,何等緣慳。後來虛擬中搜尋到陳洪綬墓之地點,竟在紹興殯儀館邊。如果那天訪了數墳之後,直奔殯儀館,司機豈不懷疑還真.載.到.鬼。
*越王墓近蘭亭,值得順道一去,但請不要事先網路考察,最好讓自己印象空白地去領受那種陌生的氛圍。
對於一個以一日遊二日遊為常的小古城,一連待上七天的過客,著實反常。大家都好奇起來,為什麼、有什麼值得留這麼久的。如果照著廿一世紀的旅遊線,二日之後的第三天,古城可能真回神到「一般般」的三烏(烏篷船、烏氈帽、霉乾菜)現代城,然而照著十七世紀的筆記遊走,那想像的氛圍,六日都還不足盡興。

*這小照主題不是扔在垃圾箱上的女娃娃,而是張宗子明亡後的家「快園」今日一角,夾在府山北面環山路上之背包族青年旅社及五星級紹興飯店之間。
右手邊的小路下去,可達勝利西路,上有包子小鋪,乾菜包六毛一個。比小學附近的貴上一毛,卻好吃些;另有新天烘焙,附近中學學生出來辦午餐時,一名瘦瘦戴眼鏡女學生,買了一百多元的西點麵包,拿出百元人民幣讓找。
勝利西路上有解放軍招待所,標間牌價三百,只要開口問,立即五折。旁邊小巷內的小吃店,第一次吃到紹興的小餛飩,有如一群小白金魚,小小的肉腦袋,拖著長長白身子,浮動在紫菜與小白蝦米之間。後在紹興飯店也得到證明,這就是紹興對餛飩的定義。
張岱遊訪,也會說某處有古意
原來這位鬼友
在不知未來的時間點
也是個現代人
從宗子缺席的上海到了西湖
又和他的蹤跡連上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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