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夢憶》兩卷本








南京圖書館所藏張岱《夢憶》二卷本,是與顧公燮《硯餘隨筆》合為一冊的抄本;《夢憶》在前,《硯餘隨筆》在後。

二卷本《夢憶》與金忠淳所編《硯雲甲篇》中的一卷本《夢憶》基本一致,並錄有一卷本不知名收藏者的序,以及卷後金忠淳的完整識語。

內容上雖是同一本書,卻分為兩卷。

上卷與一卷本次序一致,第一篇《鍾山》,結束於第二十二篇《越中清饞》。

一卷本在《越中清饞》之後篇章順序是:
二十四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
二十五 竹與漆與銅與窰,賤工也。
二十六 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二十七 南京柳麻子,黧黑….
二十八 揚州清明日....


二卷本中「二十四」「二十五」挪到「二十七」之後,「二十八」之前。也就是以下次序:
二十四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二十五 南京柳麻子,黧黑….
二十六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
二十七 竹與漆與銅與窰,賤工也。
二十八 揚州清明日....
之後篇章次序與一卷本一致

二卷本的下卷始於「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夢憶》二卷抄本有蹊蹺。

與古抄本常見的楷體不同,二卷本抄寫者以一手好行楷,從頭到尾,筆力貫徹,墨色一致,看不出腕力不濟了、心急了的半點人性破綻;偶有字句順序調整之處,或在「揚州清明」一則中,張岱為實景客製的「長塘豐草」,抄寫者寫成熟悉的「長林豐草」詞組。

抄本書寫在版面一式的紙上,應該是已印好的稿紙,墨色版框,左右雙邊(即在邊欄內左右加一細線),版心上有一道、下有兩道橫線,並不形成魚尾。墨色界行,半頁十行,每行皆書二十二字,字的美形,大小,墨色濃度,直下居中無偏移,控制到近乎機械性的完美。無緣見到原件,若就螢幕上影像,要誤以為是精美的軟體字刻版,也有可能。

這是抄本所有者親抄?還是委託一位專業抄書者,因為欣賞他的字體,借由他的手工從金忠淳的《硯雲甲編》中複製出,再取新紙一張,續抄一部罕見的《硯餘隨筆》,再合併成一冊?

乾隆四十年(1775)金忠淳(1733-1797)《硯雲甲篇》刻版。

蘇州人顧公燮,在乾隆五十年自序《消夏閑記摘抄》說自己「今則花甲又閱四周(應該是指四周年)」,生年約康熙六十一年(1722)。他的行事,僅見清末徐珂《清稗類抄》〈義俠類〉,義俠者並不是顧公燮,而是他的僕人龔龔,在顧去世後,每逢清明寒食都忠心上墳祭拜。因為僕人之義,主人才得以留下幾筆人生。(顧公燮,字丹午,號澹湖,又號擔瓠,吳郡老諸生也。少從學於陸桂森、張九葉,既入泮,試輒高等。中年放曠,不事舉子業。長子早卒,次子好遊蕩,逐之,走至安慶,有悅之者招為婿,不復還,竟無後。澹湖有義僕曰龔龔者,歿後,每清明,寒食,輒攜盂飯巵酒以上塚,焚紙錢奠之。《清稗類鈔》義俠類/龔龔奠顧澹湖)
顧生的《硯餘隨筆》紀錄下曾祖父顧時縉(字?振峰,1596-1677)所目擊的順治十八年哭廟案始末;顧生另有《消夏閑記摘抄》後改名為《丹午日記》流傳。《消夏閑記摘抄》中也重述了哭廟案,因手邊無此書(雖然有在書架上的印象),無以比較,但感覺上《硯餘隨筆》要早於乾隆五十年的《消夏閑記摘抄》。因為分析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的作者,居然以為哭廟案是顧公燮
自己目擊,顯然不知在《硯餘隨筆》的第一句:「曾大父振峰公目擊哭廟事深悉顛末因誌以寄慨。」莫非《消夏閑記摘抄》中少了這關鍵目擊者的關鍵?齊全的必早於不全的,因此判斷《硯餘隨筆》是《消夏閑記摘抄》的前身,也因此早於乾隆五十年,與《硯雲甲篇》的刊刻時間接近,也就是乾隆四十年到五十年間。

抄本的原始主人,將《夢憶》與《硯餘隨筆》很不相關的兩部著作在一種特殊字跡下合成一本,他做這件事的時間點,必須是在乾隆四十年之後。他的年紀,感覺上與顧和金為一輩,即生於十八世紀上半,在中年時候,重抄了兩卷本《夢憶》。



他終於知道了這部著作的來歷。書名《夢憶》的家傳抄本,兩卷,其中所招喚出的大明,他在祖父一輩翻閱的神情中,聽到像從很深的地方傳來的細微笑語。但是硯雲叢書中的夢憶只有一卷。他決定保留自家抄本中的分卷。畢竟每到上卷最末「不可不謂之福德也」,嚴肅的祖上彷彿軟化了,放下書,靜息,望遠,過些時或日,又從下卷再次重讀。緬懷的步調,是私家的。

在鍾山之前補上硯雲夢憶的序;之後也如硯雲,接入編者的識語。他的獨家夢憶出現了全貌,有了作者的名字、家傳。如此通熟如友的書,現在作者憑空出現,身世一如他之前從字裡行間的猜想,仍然陌生,隔閡。他想了想,還是讓這位張岱先生留在金忠淳的說法裡。

夢憶文字中的情感,他矚意特別可傳神的體,不能是正經一式的楷,而是能訴說的熟悉,像家族裡嫡傳的音色。靜心數日,先試抄。三頁滿,對折成書頁觀看,真是很難不被字形的變動干擾。他練了三天,依然寫不出他心目中配得上作者文采活力的一氣呵成。

在書坊中物色,坊主挑出幾部寫得最好的抄本請他過目,他一眼看到了那筆好行楷,不柔不媚有個性,最貼切的字風了。打聽了書記先生的品性和背景,派了小僕觀察回報,選定,說好。小書房安排妥當,光線,溫度,文房工具,依先生意思選筆,上好墨條在端硯發墨,童子屏息研磨,總是有正好的黑汁供先生蘸筆,不影響筆劃粗細。紙也印妥備好。

書記先生到了,先至大書房談談。年紀比他年輕,安靜有禮,目光清澈。他注意看他翻看硯雲夢憶的反應,見過這部著作?

主人要單抄已在收藏中刻印好的著作?刻版書又轉回手寫字,也是種癖好。等到看到家藏手抄本,他才明白主人的意思。

請問抄本可曾輾轉人間?

並非我祖上親抄,我們家寫字有家體,一看即知。我見到時,已是大父枕下愛書。

原來手中抄本已傳三代,今日要滙集未知的新見,精抄重生。

擔此重任,深感榮幸。
這是大事,您不為此寫篇序為記?
他其實是寫了序。
他並沒寫序。
他寫了,但斟酌後未與重生書合冊。
斟酌,因為緬懷之情最好隱在私家。
主人還有另一部要重抄的書,要以他的字。

書生在極專注時,可在三日內完成一冊夢憶篇幅的書。更精緻地運筆,則三日半。但夢憶令他分神。他頭一次抄書時像走在吊索上,一邊是字附身於手的神助,字主導著他手指,腕,肘精妙地橫豎撇捺,輕重一致如有無形的托附支撐;可這回彷彿多了另一側的深淵,讓他忽地跨入一個夢境,其中的聲、光、影帶動出他從不曾聽過、經驗過、也因此不可能存在記憶中,卻莫名地讓他感傷,感傷他不曾去過而因此缺乏,而因此生出的空洞。書裡有世界,許多他可以有的感觸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對應的世界。

他抄了七天完成。後一部,一天功夫結束。

領了抄酬,向主人告辭。



主人要家裡最仔細的小僕,小心折好書頁,次第疊放,夢憶在前,顧生的文章在後,裝成一冊。懂的人看到顧生的文章就立刻明白,這就是主人為他重生的夢憶所做的跋。


如果不知道金忠淳《硯雲甲篇》的存在,而先看到這部兩卷本的《夢憶》,難道不會認為之後寫識語的人就是這抄本的主人?難免會奇怪之前的序說是「一卷」,卻分成上下卷,但這其實無傷大雅。



張宗子在《石匱書》〈藝文志〉中小說類《夢憶》之下注明的「二卷」,上下卷的分卷點,真的就在南京兩卷本的位置?篇章順序也是張岱最原始夢憶的次第?

合理。合乎張岱作者之文理。

但,完全無自信說「就是」。

二卷抄本的時間感是那麼完封在乾隆四十年後,在一情感脈絡真斷代,痛癢變成純字面的那一點之後,不管想透過這精美抄本紀念、留念、保存的原因是什麼,都無關作者寫下夢憶之刻,而與之後《夢憶》這本書擁有者有關。

南圖抄本讓我再次意識到,對一個逝去時空的懷念,在進入新時空的第三代,正式失去了直接真實感,而需要之間一個所愛之人,因為他/她的情感,而對他們鍾情之物也有了直覺的特殊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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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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