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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敍述

終於發現,在《十七世紀廢址》416頁所附的連線QR Code已作廢。駭然悲憤之情,無庸再表。

元稹《鶯鶯傳》的精讀——遺憾敍述——由此連結。廿世紀九十年代的螢幕畫素今日看來粗糙可笑。當時佈下的連線秘徑,連今日的自己都迷惑了。

因此將全文於此重刊,閔齊伋的《西廂記》插圖是靈感指標,穿插其中。


遺憾敘述:精讀元稹【鶯鶯傳】




事情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有.始.無.終。




團圓,是一個非常中國的結尾高潮戲。自古到今的讀者觀眾,安心地跟著主角歷經千辛萬苦,他們不愁沒有好結果,他們知道作者最終會給他們起伏的情緒一個完美的交待的。傳統的小說戲劇向不可預料的真實人生,保證了一些令人滿意的固定結果,不管是喜的團圓或者是悲的報應,總得是一個完整的句點。遺憾的感覺,是絕對不受歡迎的。

以這種期盼去讀最佳團圓戲西廂記的來源——唐朝元稹(779-831)的《鶯鶯傳》,就要難免疑惑了。

情人不見得終成眷屬。不見得的原因,卻又不見得是老夫人嫌貧愛富,或者是有人從中阻撓等等一般可能,竟是始作俑者自己情願放棄。而放棄的考慮是那麼費解,恐怕只有推說是「唐朝邏輯」了。

而這唐朝邏輯,是包裹在好幾重的敘述中。張生說的,張生說鶯鶯說的,元稹說的,元稹說張生說的,元稹說張生的朋友說的,元稹說給朋友的,元稹的朋友說的。你說我說,成就出一個說不清的故事,有傳奇的開始,非典型的結束,中間是傳統故事中從來沒有的真實惴測。這不是單純地敘述一件不了了之的情事,因為作者在故事中流露出太強烈的遺憾;更因為,元稹就是張生。


當敘述者和被敘述者是同一人,當客觀和主觀其實是同一觀點時,敘述成了一場告白;在沒有告白體例的文化中,只有把諸多的個人追憶和傷感寄託於可真可幻的「小說」,使真實和自己保持一點距離,讓自己能正大光明地回憶一場年少時的春夢,讓自己可以從局外人的立場說自己,罵自己,褒自己,解釋自己;自己操縱自己的故事,自己是自己的同情者,自己又是自己的批評者,全不假他人之手。鶯鶯傳中眾多的聲音,其實都是張生∕元稹一人的高超口技幻化出來的。




可是到了元代--元稹做古後五百年,真人已遙遠,真事已沒意義,故事的發展和結局再也由不得唐代當事人,必須符合廣大戲曲觀眾的心意,那就是美滿和團圓。其實,在憾事形成之前,張生從始亂到終棄都是自己主動,可說是與求與取,因此他的心情不無得意,愉快,驕傲,失魂;完整的戲劇化起伏,難怪元人會很自然地把鶯鶯傳改編成喜劇:元稹不再是張生,告白成了敘述,人物成了傀儡,開始直述著自己的內心,全知地說著他人的心思,張生白,鶯鶯唱,老夫人白,紅娘唱,七嘴八舌,句句都是人們愛聽的話--好一台熱鬧非凡的千古經典才子佳人拜堂大喜劇。

面對告白式的唯一主觀,客觀的責任就落到讀者的身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這問題的答案也就是閱讀者對故事的解釋。


在宋代——元稹自己都成古人的百年之後,《鶯鶯傳》被收入《太平廣記》中,是當時不少人都有印象的著名故事。有印象,是指略知故事首尾,卻不見得真正細讀過。士人聚會時,好講故事,鶯鶯之事也因此常支離不全地拿出來感動座上客,一般的好奇又是那麼典型地集中在疑問「到底有沒有張生這個人」,或者「張生到底是誰」?典型,是因為自古到今,讀者對一篇動人小說的第一期盼就是——「但願這是真的」。於是,有人說張生是張籍,而王銍,趙德麟對照元稹的年譜,得出一個結論:元稹就是張生。一旦張生的謎底大白,鶯鶯傳也跟著被鑑定為真實故事,因此更值得為這段無果的緣份垂淚,嘆息。然而這還不夠,更要把故事中的關鍵情緒和關鍵時刻提煉成詞,用各種似曾相識的濃情句子和自古到宋所有相關的愛情典故,來放大故事中特殊而含蓄的情感描寫;把傳奇用當時的流行文體一般化,把某個前人的私人故事化簡為普遍而模糊的眾人經驗;最後,還得把它配了音樂借歌妓之口唱出來,在全宋的應酬狎邪氣氛中點綴幾許仿唐幽情。這裡說的就是趙德麟根據鶯鶯傳做的《商調蝶戀花詞》。詞本身雖然十分無聊無文采,卻也是趙氏闡述。有意思的是,趙先生所選擇詞曲化的片段,和後代戲曲西廂記前半的主要場次一致——對鶯鶯傳發展關鍵的相同認識;然而對趙德麟而言,鶯鶯情事畢竟還是件真人真事,因此他對憾事結局仍然尊重而保留,還有心跟著感傷。

然而遺憾是比喜慶團圓高級太多的情緒。後者是到此為止的完滿,如果還要強行想像之後會如何如何,答案就是你我每日的生活,瑣碎平凡。遺憾卻是沒完沒了的,這個屬悲的心情,包含了對過去的追悔:「假使當時能...」或者「假使當時不曾...」;其中也包含對眼前的無奈和失落:「唉...」,「本來可以...」。遺憾的人,想像的世界至少總是豐富的。

或許這就是鶯鶯傳比西廂記耐人尋味的地方吧。

或許鶯鶯傳是元稹想克服遺憾的努力。

或者,是他對遺憾情緒的沈溺。


對於個人,遺憾是種心情;可是對於故事,遺憾卻是氣氛。元稹在這氣氛中,把他私人的往事,投射出一個張生的故事,同時又利用各個逼真的聲音,各種精微細節的安排,處處留情地暗示真實,再回過頭來影射自己。是強烈的「捨不得」連接起逝去和眼前兩個虛實對比的世界,二者在空間中平衡對稱,追憶的世界中景象豐富,人物生動,相對地,現實的生活卻是如此單調空白,孤燈獨火,隱約著一夜輾轉;寂寞之人,依賴著回憶為伴。

對比是遺憾敘述必備的手段。鶯鶯傳中不斷延伸擴大的現在和越來越遙遠的過去是一時間對比,另一空間對比則是現在所存在的公開世界,和過去所存在的私人世界。每個對比的建構是透過許多層的敘述環繞而成。



順時的旋轉。逆時的追逐。飛禽在上,象天,蝦兵蟹將魚龍在下,象水,在水人天之上,又有方向不明的雲紋燈繐飛動,離心力拋引出速度,象無止無息無終無始的運行。什麼累人的玩笑?就是中心一點不肯熄滅的燭火,升起無形的熱氣,膨脹成風,成吹息,再幻化成縈繞的意象,象心思。

心思複雜者,是張生,是崔鶯鶯。在他們普救寺情事發生的私∕密世界裡,彼此之間恆常地揣測和猜疑,就有如走馬燈上進行永恆追逐卻永遠追不到的人物,看到的永遠是背影,聽到的總是餘音,「背.棄」成了命定。

而在這一圈複雜心思之外,存在著另一圈反向而行的簡單心思。在張生尋求功∕名的公開世界,他的士人朋友們總是以和聲表達不解,感嘆和勸告,他們判斷的依據是唐代標準式,由此來論斷張生的複雜邏輯,就有如兩個反向運行的同心圓,也是永無交集。


這些設計過的旁觀聲音,是公開世界的代表,是遺憾敘述不可缺少的裝飾音,暗示著故事發展中的重要轉折,同時提示閱讀到節骨眼時該有的心情和理解。

譬如在故事一開始的地方,作者寫到在應酬場合中,眾人對雜處其中的女色「洶洶拳拳」,而張生卻是「容順」,無動於衷。譬如故事中間,張把崔給他的情書公開,「時人」——那群不相干的好事者,開始寫詩做詞歌詠所知。譬如故事後半,張說明放棄鶯鶯的原因時,在座者「皆為深嘆」。最後在故事結尾,男女各自婚嫁,張生以表兄身份求見鶯鶯遭崔氏堅拒,然後,「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


洶洶拳拳相對容順
暗示與眾不同
提示後來情事之特殊
建議摒息期待

時人歌詠
定義這段情為佳話為美談而非醜聞羞事
故事於此化私為公
從唐朝時人到現代讀者
同為浪漫的見證


時人皆為深嘆
暗示情事已落下句點.絕望
提示了旁觀者對張生說辭的了解
嘆息是認定他的決定不屬於「負心」
而是合理的考慮
等於是為張的決定背書
無奈∕惋惜∕唉
(若和霍小玉的故事相較,相同的背棄,那位負心的李益則引起長安社會的義憤。李生如有張生般自我辯解的天才,大概也不致於引起眾怒。)


時人許張為善補過者
提示即使曾經覺得張是有虧心之處
公議已再次原諒了他
因此完全解除張所有的良心責任
就故事的時間關鍵來看:
當公議對此事做出最後的論斷之後
於公
暗示著張崔之事已正式定案
要再說起也是在固定的首尾中選段感動
然而於私
在崔終於拒絕和張見面的那一刻
張才真正明白二人緣份終於結束
在沒有未來的可能之下
回憶才能有起點
他的遺憾方.才.形.成
換句話說
這化公為私的一刻
是遺憾記事的真正元年




旁觀者對張生的理解永遠有個時差。當眾人還在歌頌佳話時,張生已有放棄的想法;當時人在惋惜張生的決定時,張已想像未來的見面之期;而在所有人以為事情已正式終結時,張的終身無了的遺憾卻幽然開始了。然而這「公」對「私」的興趣,是文名不著,功名不就的張生非常須要的。作者∕元稹∕張生利用私事來塑造出傳奇的自我,利用崔的書信和言語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從崔的才華來證明自己「值得」,同時「捨得」;一切的目的不在被人理解,而是被談論,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成就那「公」名。露過骨此,自然得找一個道德藉口來遮遮,因此元稹在小說最後說道:「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話說的是「公開講述」鶯鶯傳的目的,真是百分之百的唐話,完全不.知.所.云。


模棱兩可是古文的特殊美學。「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這句話痛快地表現了這個語言上的特點。到底知道的是什麼?不去做的是什麼?做了的又什麼?不惑的更什麼?心照不宣的唐人,在時間的遠方偷笑。無數個心思空間,牆裡牆外,畫屏前後,然而再退一步來看,一切卻又是另一個畫屏的內容,再次隔出兩個內外空間;更別提在一切複雜之上,又有個現代的你我在觀看。



夫人和稚子,在鶯鶯收取張生書信時,成了牆外的局外人,鶯鶯的命運已自成一「格」了。端看畫面彷彿意味生動,每個人的聲音如在耳際,動作即將開始。可是一看到了屏外屏的框架,人物頓時僵立在畫面上,變成一景,一幕,片.段。閱畫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再度確認,你是旁觀者,外界人,眼睛所見全是假的,是故事,虛情。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最後規劃出公私空間的屏風背面,寫的是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在我們看不到的部份,也就是畫屏的大連貫面積部份,正說著這些話。所提示的,是一個面對變化盈虧,面對時間,面對滅亡,面對任何稍縱即逝的現象——的態度。精準完美地說出豁達超越,的確適合曾經抱憾的人,來面對無能為力的追憶。而在另一方面,這也提醒了後代觀者,面對這前代情事的觀點——可真可幻,全憑一念。

而就從敘述的結構角度來看,這個層次的空間,反映出遺憾敘述的架構:雖然遺憾是屬於私人的,可是「時人」、「公議」卻是十分重要的反襯空間,勾勒出遺憾敘述的真正輪廓——一個非線性發展的多層次敘述,中心是難以抹滅的普救寺回憶,由此衍伸出各方的解釋,無不一一回歸普救寺的浪漫原點,而在眾說之外,遺憾形成的那個當口,則是敘述的最後一層氣氛框架,巧妙地把所有的說詞包含其中,供人賞析。至於那知不為,為不惑的解釋,就得往那最最私密隱蔽的屏中屏之後去找了。




說穿了,普救寺事件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如果沒那窺視者,誰也猜不到那會兒正有事件發生。窺視指點了事情的隱諱和不正常,這才構成精采,才奇,才值得傳.奇。在戲曲西廂中紅娘會成為要角,就是因為她是唯一合理而且富有同情心的偷看者;而在鶯鶯傳中,「時人」則是心饞的窺視者。再退出一步來看,這些眼睛泛紅的人其實是在代表你我進行好奇的關注。然而窺視也得有機會,那扇啟開的門頁,便是引逗旁觀者的香餌,絕對的精心設計——構圖者的,也是張生的。張生把鶯鶯給他的信公開,時人才知道有這事,由此聯想而作的詩都是香豔派,尤其是元稹自己的所謂「續張生會真詩三十韻」。「會真」是唐人常用詞,原來是「碰到仙人」的意思,唐人用法則是「遇到仙人般的美婦人」,而且美婦人多為妓。從「會真」一詞,陳寅恪先生便判定鶯鶯出身其實很差,元稹捨她娶別人,是十分符合唐人婚配的考慮,而寫這小說的目的,居然是和唐時文體革命有關,想從傳奇類寫作綜合展現作者的議論(張生自我批評),詩作,和史才(敘述故事)。總之,鶯鶯傳經陳先生以考證功夫一整治,神奇頓時化為腐朽。

可惜從唐人起到上一輩的大學者,都被張生∕元稹的香餌所誤導了。大家看到的是作者要大家看到的,一切的聯想也是如他所願,而鋪陳這條理解歧路的原因,或許是為真實的心情安排一些掩護吧。撲朔。「為之者不惑」的意思,正是為之者「曾惑」,寫傳奇的目的便是寫出∕理出當時的迷惑,好為自己釋惑,當然,一切還是從男當事人的觀點解釋的。這疑惑之心是明末拍案驚奇社會檔男女情案故事中,絕對沒有的。慾望男女彼此心知肚明,急躁地略過客套,進入「正題」。小說家唯一的想像工作,就是營造一個新鮮一點的邂逅時機,其餘的就可以交付公式了。鶯鶯傳無法成為一般言情,是因為女主角有太多的顧慮和心思,這個不單純的女人,會讀,會寫,會聽;她太.講.究,她也太.真.實。





又一個畫屏隔離空間,屏障出窺探者和被窺看者各自的思量。她在專心地展讀,妝台上的信函(裝得下那長信嗎?)洩露了信的內容:相對顛倒的鴛鴦。她的反應,在沒有言語的當兒,只有從臉上去猜她的心思了。紅娘要看的就是顏面可曾潮紅,而構圖者,體貼我們的好奇,安排了一面明鏡,映出她的神情——鏡花。心思折射成神情再折射成我們的理解。總是那麼間接,總是需要我們去詮釋,難怪,張生要猜不透了。





她為什麼不說話?

情事的開始是「寫」太多;結束,是因為「說」太少。說和寫,話和文字,對女子鶯鶯而言,是相斥的兩種表達。她總是在二者之間選擇,而最後,她寧願把心思托付給文字。說,太輕易,口說無憑,隨時可以反悔,難以控制;話,太難以信任,太過於赤裸直接,長趨直入心的內室,難以招架。「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上。然而善屬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為喻情詩亂之。」紅娘說。男子張生聽了大.喜,當下提筆寫下「春詞」二首送給女子。

「說」出來會使鶯鶯生氣,「寫」下來卻能得到她的回應。其實要表達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頂多是換種「說」法而已。或許是鶯鶯根本排斥「說的美學」,因為口語的白話,缺.乏.象.徵。詩詞的語言裡,典故簡化成詞彙,詞彙因此複雜化,成了教養人之間的暗語。用詞都是用意,作者選詞嵌入雕琢的文句中,讀者再琢磨解讀隱藏其中的意思,兩方玩著象徵的猜謎遊戲。包涵了典的章句,間接迂迴,情思閃爍,經得起多方向的解釋,而在層層意思抽絲剝繭理出來後,那力道卻是更濃烈,因為摻入了閱讀者自己的想像色彩。

春詞的最終影射就是春畫的露骨描繪,所以鶯鶯認定那是「淫逸之詞」。唐代張生文詞的用意,和明代小市民男子用春畫教材來啟發女子的性意識,完全一致:情挑,擾亂,有機可乘。在鶯鶯傳裡,常見張生「寫」的動作,卻沒有看到寫的內容。相反的,女子鶯鶯隻字片語卻都一字不漏地來函照登,甚至她的沈默也忠實地一一記錄。有意的省略顯然是因為張生的「寫」是一個太製式的形式,從標題就知內容字眼,太想當然耳,不值一顧。而女子的答與不答,卻精采地構成了撲朔,是「惑」的迷團中心。既然寫傳奇的目的是釋惑,惑的來源怎可不引為證據?


唐德宗貞元庚辰,西元八百年,陰曆二月十四日,十七歲的崔鶯鶯收到了春詞。她花了大半天考慮對策,是相應不理?是秉告老夫人?是委託紅娘傳話拒絕?在「說」和「寫」;「話」和「文字」之間她反覆地衡量取決。如果把這件事「說」出來,經過聽話者和轉話者的理解和重述後,已成為她們的話,她對往後的發展完全失了主控。

從口而出揮發入空氣無蹤影的語句,給聽者太多解釋和反應的空間。

因此,為了避免中間人對「話」的誤解,或者辭不達她意,她決定親自說明,不假他人之口。在同日,她寫了首絕句「明月三五夜」由紅娘交給張生:「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乍讀之下,短詩彷彿只是景和心情的描述,可是就患了嚴重相思病的張生看來,字字句句都是指示。其中有時間:三五一十五之月夜;地點:西廂;情況:戶半開;方法:從有花的牆翻過來(花因有人動而弄影);保證結果:玉人來。張生的閱讀完全正確,不過,不是他敏於詮釋,而該說是崔氏成功地掌握了張的思想路數,因此設計出一首「鄙靡之詞」來對應他的「淫逸」,以同等級的暗示,引誘張夜半踰牆而來,好「當面」教訓他。




既望之夕,張生依約而來,玉人依約而至,男子又喜又懼,必謂獲濟,卻不料遭到女子嚴厲的道德譴責,語言棒喝之後,玉人翻然離去,男子自失者久之(呆了,愣了,因為事實和想像、話語和詩句間的龐大距離)。一千一百九十七年前二十三年紀的張生,在無奈掃興翻牆回去之際,還不知道那晚「出乎意料」的經驗,將是他和崔女子間關係的定數,相對於女子的善變和聰明,小生之傻,在這一刻成為千古才子佳人的模範。


張生之傻和詩文造句之「不想也知」,點出的不是他個人,而是一個普及版唐士人。雖然號稱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可是一旦心「亂」後,行為和期待也一如「凡俗」,僅僅追求表面的、最直接的意義。哪怕是象徵,他也只有一種用法,一種解釋。至於說出來的話,那更是舉一不得反三,沒有言下之意的可能。而他所依賴的意義來源,是那部存在意識中的大唐社會語意詞典;讀過相同書的,走著相同士∕仕途的人,不時在腦海裡檢索字眼,核對意義,使做出來的詩,說出來的話,能夠彼此溝通,心神領會。而女子鶯鶯——圈外人——對語意雖有相同掌握,可是對語言卻有不同的體會和運用方式。在「明月三五夜」中,她的關鍵詞其實是「疑」,標明恍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意思不明確,心情不確定,方向未卜。她的不明,使的思想「規矩」的張生大大困惑。尤其是在絕望之後,居然,女子鶯鶯在月光依舊滿的夜裡,遣紅娘攜枕褥先行,喚醒男子,在他臨窗的床上、他的枕邊準備好她即將佔有的位置,男子猶疑夢寐,一會兒女子嬌軟無力地由侍女捧送而來。直到寺鐘鳴,天將曉,紅娘催,鶯鶯嬌啼宛轉,紅娘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即使人曾在懷中,張生還是懷疑:豈其夢邪?等到天明,他看到手臂上殘留的紅妝,聞到衣服上留下的香味,還有床席上幾滴晶瑩的淚光,才確定昨夜的真實。初夜時間:二月十八日夜。

初夜近乎夢。夢中有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夢中有鶯啼滴溜。夢中人如神仙飄飄然。夢中女子留下附著在她身上的痕跡,男子的想像終於延伸,在香粉之外,還看到了一些女子情意的晶瑩象徵。可是她為什麼不說話?沈默的鶯鶯沒有留下語言的痕跡,她並不說明來意,她就來了;彷彿曾有約定,她是來踐約的。張生不明白,他總是落後於女子的心思、已亂的心思、已被春詞的象徵擾亂的心思。象徵引導想像,想像讓行動必然。張生的「人」讓她的想像有了對象,有具體化落實的可能;一晚的無言,可否她在衡量實際的感覺和象徵想像間的距離?她是赴張生之約,還是履行「文字」情挑之盟?




雙環扣鎖,男女雙方困在比喻的當中。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環不解。鶯鶯後來寫道。很明白地說出她送張生玉環一枚的象徵。她難得正面直接地寫,因為張生已去長安,而且她知道兩人見面無期。在緣份已滅的現實下,玉環所比喻的永恆明知成空,因此對玉環的解釋,倒成了反諷,直接又是間接,象徵成了反象徵,象徵所以再呈新意。不過,這是後話了。




「看信」是件極其私密的事,偷窺者的存在提醒了我們;然而女子寫信時,卻是正面光明,那一向好奇的紅娘女安靜地侍立一旁,後方桌上張著絲琴,隨時可彈奏排解心情;戶外人馬等候,點出信是馬上就要送出去、被閱讀的,眼光再放遠一點,整個描繪又是局促於畫軸之方寸內——在敘述上再以另一層敘述來限制。這最外層的敘述便是閱信者的閱讀——上好的裱裝,把寫信場面固定住,便於觀察,好比把信的內容公開,再用感動之餘所啟發出的文字,為她的情書定位。張生文戰不勝,在長安留下,寫了封信給鶯鶯表達他的思念。女子因此回了封長信給他,並回贈了三份象徵性強的禮物。這大概是二人相交之中,鶯鶯自我表白最多的一次了。這封信是寫得好。寫得如此之好,信已從私人文件晉升到值得公開的文章,突破了個人情愛範籌,而具有普遍性的感動。張生「發」女子之書信給友人看,也實在是那封信只有他一個讀者太可惜了。而愛才的唐人,不會因此計較女子在道德上的缺失,卻只會把鶯鶯美化,浪漫化。另一方面,就畫而言,和其他用偷窺暗示「非常」發生的冊頁相比,這張構圖,是故事近尾聲的最後大公開,幾個角色心情都很輕鬆,愁嘆都成了過去式。


在情事還在進行時,女子言語上的間接,和行動上的直接,常讓男子由衷困惑。初夜後十幾天,鶯鶯又音訊全無。張生因此開始寫「會真詩三十韻」記錄描述他十八日晚飄飄然的經歷,詩還沒寫完,紅娘出現,他便把詩托她轉給鶯鶯。張生的會真詩沒有「未畢」的道理。因為張生寫的內容既然不重要,這詩寫沒寫完,根本不必提。作者不合理的安排,想必是刻意伏下一個自我影射的線索,在一切公開後,他搖身一變以局外同情者的立場,續完前半不明的會真詩。而這旁觀者的身份,讓他可以當然地「誤解」彼時的真實情況,獨獨把溫柔挑出來講述,把疑惑收在心裡,用旖旎的筆調,鉤勒出一個會真的理想型——應該是這樣的。張生的會真記,只是借俗套敘情,目的是想重溫夢境,讓夢不再是夢。而元稹的會真卻是把真實神話化,人神間雖然一時繾綣,但交會處永遠是幻境,不可能有世俗的圓滿結局。一旦「會真」成為元稹對這段情事的解釋,他已決定了自己和鶯鶯間的距離——那不可跨越的天人河漢,無德的他在一邊,「尤物」鶯鶯在另一邊。不過,這又是後話了。


收到張生的詩,彷彿是要以實際行動續完未畢的會真記,鶯鶯復出,依照初夜的經驗,幽會的形式建立,夜夜重複行為,幾乎有一個月之久。後來張生西去,幾個月個又回來,二人幽會又持續了一個多月。之後張生至長安趕考,兩人從此訣別終身未晤。


婚姻的建議自始至終都存在。最開始,紅娘就如此建言。可是張生自覺相思病已入膏肓,若要憑正式媒妁仲介,等上三數月納采問名等冗長過程,他預測自己將成魚肆的枯魚。所以猴急的他得走捷徑。等到初夜之後,張生常問鶯鶯之母的意思,老夫人卻主觀決斷地說:我「不」可奈何矣。(相對於比較被動的「無」可奈何。)對他和女子的關係,因欲就成之。(如此不肯成全的母親!)這會兒,又好像是崔母不願二人情事正常化(張生不夠好?)等到事情廣為人知,歌詠詩詞競出,人人都希望張生圓滿此事時,然而張志亦絕矣。張生的卸責說詞即是「尤物論」: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這話說得滿座「皆為深歎」。

從神仙到妖怪,在這形象變化的過程中,婚姻的可能已被男子完全否決了。會真文類中的神仙,都是單純的善類,只有源源的情意和不斷的付出;而妖孽,則是複雜善變不可預測的。尤物論說穿了就是男子承認自己不如女子。考試不順利的他,沒有足夠的才能使鶯鶯「成雲,成蛟」,既然無法駕御,就可能被她所「害」,男子從歷史中歸納出定律,為防患於未然,他因此強忍了自己的情意。張生大概是情史中唯一因為女方太聰明而打退堂鼓的人了。他也是難得在婚前就有機會一睹女方才華的人了。他雖然是個難得的誠實的負心者,可是妖孽的比喻也太過份了。這聯想是根源於普救寺時期無法釋懷的疑惑,女子彷彿有太多不可理解的心思,屢次把他摒棄在內心之外,她的神秘,有妖孽的深度。由惑而怨,女子面目忽然猙獰。而這,又是後話的後話了。




一切的後話都是在製造迷離,規避著主題。盤飛的飄帶,喧賓奪主地把重心推至畫面的邊陲,四位主角正在對質事情的始末,或許是其中緊張未卜的氣氛,吹成了強風,惹得彩帶反著時鐘方向旋轉飛揚?事件發生之前和事件發生之後,想法的兩極造成了後話的可說,而先說後話,則可以定義出關鍵主題的範圍。到底女子鶯鶯心裡在想什麼呢?總是經由種種反光折射窺視她的心思,從元稹∕張生的神仙和妖怪的比方來猜想她的形體和魔力;現在該從屏風背後窺伺的一面轉到她的那一半空間,從正面全身來觀察她巨大的沈.默。

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呢?有始無終。


妳.說.呢?

從畫屏後等待閱讀反應,從鏡花反影中揣測閱讀心情,鶯鶯無語,永遠矜持。換個角度,正面全身,專注嚴肅的神情,已超越覽信的需要,她在.研.究。研究什麼?傳柬的紅娘手支下顎悄悄注視。窺柬的一刻應該聽得到紙軸捲動,衣裙廝磨,還有,心思的震動傳成漸強的心跳;隱喻已在心中駐紮,發酵成溫柔的情緒,撫摸的觸感,和從所未有的親近感--迫近那陌生的、異性的體熱。西元八百年,一個唐時女子在二月十四日那天,經歷了畢生最大的想像震撼。時間記錄地如此精確,連月光的角度,都算了進來,必定是所有的細節發展都燒入了私人記憶,成為終身反覆造訪的一個里程碑。那兒是等待中的起點,之前,屬於憧憬,之後的路,便是屬於現實的了。而這里程碑的碑名,就叫遺憾。

遺憾是期望和現實間不可彌補的落差感。鶯鶯的遺憾在二月十四日那夜引發,十八日正式成形。後知後覺的張生,他要在數年之後才會明白他的遺憾。男女之間對於彼此、對於情勢理解的差異,便是這落差感的構成元素,也是遺憾敘述包裹在層層敘述中的最後核心,令人疑惑一如水中的倒影。

鶯鶯傳中無水的普救寺,在畫面上橫出一面荷花水,繪圖者安排了拱橋一座連起水的兩界,卻無人使用。女子抬頭觀望真月,侍女低頭觀賞水中月色,除了明月的反影外,竟然出現牆頭人影,那個書生,捨了正路,選擇非禮之途,從我們的角度,他的行為雖然有假山為屏,可是明月,卻照亮了他的企圖,投影到虛幻之水上,落差因此構成。

女子從實,男子務虛。



我們看不到女子的表情。或許仰觀象徵時間的月亮,是在暗指她等待著「時間到」的心情;夜空星斗有移動的刻度,她的心中也有情事發展的進度。圖中唯一看得明的是爬牆男子的倒影,可是丈量角度後,那片倒影只有張生自己才看得如此清楚。若從水的對面觀來,那身影,只可能是模糊的叵測盪漾。不過,男子翻牆的動作,還是被鶯鶯的月光所捕捉,沿著牆的內側,我們看到了影子。那是陰影,是實影;水中的是明影,也是虛影。實影是背影,虛影反映而的卻是正面。同一實體,兩樣的投影;全看投射所及的地點。同一個張生,此時一心在鶯鶯;等到時過境遷,又一心拋棄。兩截人,唐朝人因為元稹政治立場的前後矛盾,就曾這麼評著元稹。他的前後不一,他的變.心,就只有他自己看得清楚,看得明白。這幀圖,描述著鶯鶯傳/西廂記裡最代表的關鍵一刻——在月光的指引下,禮.法.被.踰.越。這身手矯健為情迷亂的魯男子在一瞬間可完成的翻牆事,被構圖者細心地停格,經營出幾重的複雜和隱晦。若不是那池水映出了不祥之兆,一切都彷彿是另一個平常月夜;而非得是一池水,否則如何在那月光的角度捕到他的正面身影?而更得是「水」,才能成功暗示出行動永遠無法落實:幻影,一切僅是水中幻影。理智的女子不看也知。

然而天上的月亮卻不是圖中水月的光影來源。真月落影點該在月的垂直下方;水中之月的光源,也因此該在近中天的地帶。重月。雖然整幅圖呈現在你我眼前,可是真正畫給我們視線焦點的,不是鶯鶯的月亮,或者張生影子(那是給他自己看的),而是侍女所見的那晃動的鵝黃光影——我們和紅娘共有觀點——局外、同情、好奇、側擊、旁敲、窺視、窺伺、無力。真實的故事,不會因為你我的關切而改變結果,在傳奇還是藝術的時候,它自有主觀的進程,等淪落成一齣討人喜歡的劇種時,原來沒有發言權的你我,借著觀點相同的紅娘,開始積極地穿針引線,幫男的說,幫女的解釋,幫男女向老夫人求情,口乾舌燥,終於達成圓滿。事情也俗了。

還好,於此圖中,男女在他們的月光中,在直覺的引導下,進行著自己的情事。二月十八日後,月亮由盈轉缺,十餘日後,未完的會真詩引出女子,二人關係確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前後如此渡過了兩次月光盈虧的過程。在這段共處的時間裡,女子有三類心境。一是愁,二是怨,三是羞。愁,是憂慮關係的未卜,怨,關係終結,羞,關係進行時面對張生的心情。

在鶯鶯的唯一情書中,羞,是她對於當時無字無語無音——沈默——的解釋。這不是單純的不好意思,而是有苦說不出;張生原已絕望,事情本可了結,可是她卻又自獻其身,這一層主動,破壞了她無辜受害者理直氣壯的立足點,而無法向張生要求任何承諾。關係將如何發展,全看張生良心了。把自己的命運繫於不可靠的書生,難怪鶯鶯要從頭愁到尾。她很清楚地看見被拋棄的結局,強烈的悲觀,使她說不出輕浮的話。崔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意猶未盡的張生,他卻偏偏追求字句話語聲音的情意表達,面對無語的鶯鶯,他求她的文字,她不寫;他自以文挑,女子也不怎麼看;他請女子撫琴,她卻從此再也不彈了。緘愁。種種拒絕,張生因此愈.惑.之。


緘愁。包裹起絲琴,不復鼓之。是因為憂愁而無心撫音,還是怕聲音洩露了心情,被人聽出來?琴音,一直是文化中最高級的述懷之聲。彈者和聽者,這群少數有耳力的人,遠遠超越了仰賴文字的人們,在抽象化境,互相拈花微笑。然而男子之間的琴音總是和胸懷臆氣有關,男女之間的,就只有情挑可言。至於有沒有女女之間的?待考。明代西廂記中鼓琴者是男子張生,所彈之曲則是漢朝私奔俗套「鳳求凰」,直接露骨,毫無原創想像力,畢竟是齣俗劇,需要耳熟能詳的聯想安排,以供觀眾指認。所以西廂中的張生,自然彈得振奮,甚至自彈自唱,而那張琴,是不可能收起來的。唐代的鶯鶯,惜表白如金,嚮往心靈契合的無語交流,她的琴音自然不同,或許從一曲牌開始,不久就完全偏離,自行其道,只聽得出「愁弄悽惻」,「哀音怨亂」,情感的即興流露,技巧想必高超。愁怨是可及的哀音,所以「左右皆欷歔」,張生也聽懂了,感覺又因此曝光,沈默俗化,鶯鶯「不復鼓之」。要確保愁怨心情的個人化和特殊化,三緘其愁,是必要的。


男女對語言態度上的落差,是最後關係不了了之的關鍵。元稹形容女子甚.工.刀札,善屬文;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看來,難以輕.易,是鶯鶯的個性。她的行為是最真實的情意證明,和行動相較,言語的空泛有如水中倒影,所以她仰望真實;男子卻完全相反,他信賴語言。寫春詞,寫會真詩,寫文章挑動女子,他非得把感覺落實於文字、於情話、於表達,讓朝去暮來的關係,讓夜夜無痕的春夢,留下可把握的痕跡。對他,鶯鶯的行動才是水月,文字則是捕捉水月的一面網——果然徒勞。

碰到了一個不解風情的張生,鶯鶯是遺憾可期了。情事在現實中得到圓滿的可能,在二月十八日已正式告終。在預知結局的情況下,以後夜夜的發展,成了一種重覆倒敘,敘述一段因文字始亂,又因識破文字的承諾無力而無終的事件。理智和語言早已一起到達情事的終站,鶯鶯無法說張生要聽的情話,因為那是沒有現實支持的空言;而當她真說時,沒有一次不是在暗示永別。深情說不出,只得用行動保持一種持續重覆感,因此在張生兩次離別的前夕,她都不曾出現,苦心規避的訣別感,在最後長信中才正式面對,始.亂.終.棄,只要都是張生之意,她則不虧男子一絲,無言之誓,從未反悔,既然問心無愧,對鶯鶯來說,這也勉強是場好結局了。

鶯鶯的長信,是文學中難得的一封(摸擬?)女子表白。「千萬珍重,珍重千萬」,反覆的叮嚀,流露的深意,目的卻不在挽回,而是為最後絕筆塑造流連錯覺。女子早在張生二次離別時告訴他:始亂終棄,也是有始有終,何必深感於此行?這次在信中也在末尾提醒: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數年後張生求見時,她又寫道: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不用擔心我,她說,珍惜眼前的。宛轉的話語,似乎在悄悄地幫自己從一場困境中掙脫而出。滿信洋溢的思念、牽掛以及衷情不變的誓言,和表面下斷絕的堅持,在在違背;命定的遺憾,她如何能推辭。隨著這封信,她送了張生三件禮物。一是象徵終始不絕的玉環,二是象徵淚痕的文竹做的茶碾子,三是象徵愁緒的亂絲一絢。人無法親身說明,只好委託物件,和附加在物件上的人為想像,以及點破想像的文詞,來把心思具象地形容出來。「以詞繼之」是張生一直期待的表達,情意即使再濃厚,對他還是太抽象,非得說出,用常用的詩詞象徵寫出,他才覺得踏實。考慮十足的女子,忍到絕筆信的最後才用象徵來回報當年亂心的象徵,才用他安於的表達方式來說明自己,清楚明白地讓他絕念;首尾呼應,遊戲結束。

堅持不答的鶯鶯,她的神秘是情事特殊的主因,最後的告白,解答了張生長久的疑惑,卻也因此犧牲了沈默的深度。長信固然感人,禮物固然可愛,然而一旦私人感覺訴諸可理解的文字,以及平常的象徵,個人色彩忽然減色。沈默是個人的;借「公用」詞彙表白出來的永遠是眾人的。這封信放在這裡,是鶯鶯的說詞,放在別處,又可代表另一癡心人,情感濃度已達飽合的文字,已無法負載多餘的個人風格。換個方向想,鶯鶯把不可說的清理而出,用可溝通的文字把積鬱「白話」,她在信中的交待,不只是為了張生,也是為了自己。這事,她也想清楚了。或許寫完信的鶯鶯,如釋重負?「無以鄙為深念。」她殷殷地囑咐,語音越來越遠,人影漸漸渺茫。

公眾的領域和私密的領域在鶯鶯傳裡多次進行攻防戰。緊緊守在核心的鶯鶯無語,鶯鶯嘆息,鶯鶯珠淚,不斷地被刺探,要求兌換成話語,成章句,成聲音,成為可以理解的俗象徵;把情事標準語言化,讓張生無惑,世人無惑。可是當情事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果的情況下,任何深情話語都僅是虛幻的裝飾,即使月光真心圓滿,投影到水中,也是不實之象。如果堅持說出來的話句句都有誓言的誠意,那麼話就難說了。只有在訣別時,所說的才有不變的可能。對於語言意義和態度上的差異,是「惑」的根源,由於疑惑,張生放棄了,為著釋惑,元稹寫了鶯鶯傳。「惑」是遺憾形成的關鍵。這個表達落差的安排,則是製造遺憾感的敘述重心。從沈默的鶯鶯起始,第一層疑惑屬於張生,在他絕意後,第二層的迷惑形成,這次是來自「時人」。所不解的對象總是神秘的,是「私」的那一面,迷惑的人則總是從公開的、常態的角度窺伺。所以張生曾是第一窺視者,後來自己也不免成為眾目的焦點。而在最最後,時人都彷彿理解了,執迷不悟的男子又復出,想借著「見一面」來確定當時兩方的情意。時過境遷了,對情感的想像必須停止,停止在當初一切還新,還濃,還值得流連的時候:


很遺憾,我不願意和你見面。
為什麼?(怨念之誠,動於顏色。)
因為人變了,容顏不再依舊。旁人見到我不在意,可是,我不願被你看見。
真的不可能了?
真的。別怪我絕情,當初拋棄的也是你;還是請把以往的情意,轉移到你身邊的人吧。
自是,絕不復知。情事正式告終。無法彌補的遺憾也終於開始。





遺憾的流留感,縈繞了數個世紀,太私人的感傷,只適合個人閱讀。戲曲化後的大團圓,是鶯鶯傳最後的公開,所有私人的真實都被取消,情事重點重新安排,如金的沈默被認定成默許和默認 。好比把細緻的心情描寫,套入,嵌入,框入,無數個外層描繪中,把活生生的人物退化成器皿的設計,成為可以把玩的東西(圖六);這些框架——後人的重寫——不斷地在閱畫者(讀者)和人物間製造距離,不斷地提醒你置身於外的觀點,讓長聲的喟嘆隔離在嚴嚴封閉的空間中,西元八百年暮春時間月光下深沈的考慮,無語的複雜,都被想法即說法地告之天下,變成角色的人物盡責地用俗套的象徵說著生、旦、貼該說的公式話,讓觀眾,讀者從話語文字中,從聽到的和讀到的,窺視到那看不到的。 而這些公式話,又有成了以後台上台下男女間的典型溝通。從這種公式去重讀鶯鶯傳,我們難免和張生一樣疑惑。面對私人世界的破壞和泯滅——另種遺憾,於斯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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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夢憶》兩卷本








南京圖書館所藏張岱《夢憶》二卷本,是與顧公燮《硯餘隨筆》合為一冊的抄本;《夢憶》在前,《硯餘隨筆》在後。

二卷本《夢憶》與金忠淳所編《硯雲甲篇》中的一卷本《夢憶》基本一致,並錄有一卷本不知名收藏者的序,以及卷後金忠淳的完整識語。

內容上雖是同一本書,卻分為兩卷。

上卷與一卷本次序一致,第一篇《鍾山》,結束於第二十二篇《越中清饞》。

一卷本在《越中清饞》之後篇章順序是:
二十四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
二十五 竹與漆與銅與窰,賤工也。
二十六 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二十七 南京柳麻子,黧黑….
二十八 揚州清明日....


二卷本中「二十四」「二十五」挪到「二十七」之後,「二十八」之前。也就是以下次序:
二十四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二十五 南京柳麻子,黧黑….
二十六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
二十七 竹與漆與銅與窰,賤工也。
二十八 揚州清明日....
之後篇章次序與一卷本一致

二卷本的下卷始於「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夢憶》二卷抄本有蹊蹺。

與古抄本常見的楷體不同,二卷本抄寫者以一手好行楷,從頭到尾,筆力貫徹,墨色一致,看不出腕力不濟了、心急了的半點人性破綻;偶有字句順序調整之處,或在「揚州清明」一則中,張岱為實景客製的「長塘豐草」,抄寫者寫成熟悉的「長林豐草」詞組。

抄本書寫在版面一式的紙上,應該是已印好的稿紙,墨色版框,左右雙邊(即在邊欄內左右加一細線),版心上有一道、下有兩道橫線,並不形成魚尾。墨色界行,半頁十行,每行皆書二十二字,字的美形,大小,墨色濃度,直下居中無偏移,控制到近乎機械性的完美。無緣見到原件,若就螢幕上影像,要誤以為是精美的軟體字刻版,也有可能。

這是抄本所有者親抄?還是委託一位專業抄書者,因為欣賞他的字體,借由他的手工從金忠淳的《硯雲甲編》中複製出,再取新紙一張,續抄一部罕見的《硯餘隨筆》,再合併成一冊?

乾隆四十年(1775)金忠淳(1733-1797)《硯雲甲篇》刻版。

蘇州人顧公燮,在乾隆五十年自序《消夏閑記摘抄》說自己「今則花甲又閱四周(應該是指四周年)」,生年約康熙六十一年(1722)。他的行事,僅見清末徐珂《清稗類抄》〈義俠類〉,義俠者並不是顧公燮,而是他的僕人龔龔,在顧去世後,每逢清明寒食都忠心上墳祭拜。因為僕人之義,主人才得以留下幾筆人生。(顧公燮,字丹午,號澹湖,又號擔瓠,吳郡老諸生也。少從學於陸桂森、張九葉,既入泮,試輒高等。中年放曠,不事舉子業。長子早卒,次子好遊蕩,逐之,走至安慶,有悅之者招為婿,不復還,竟無後。澹湖有義僕曰龔龔者,歿後,每清明,寒食,輒攜盂飯巵酒以上塚,焚紙錢奠之。《清稗類鈔》義俠類/龔龔奠顧澹湖)
顧生的《硯餘隨筆》紀錄下曾祖父顧時縉(字?振峰,1596-1677)所目擊的順治十八年哭廟案始末;顧生另有《消夏閑記摘抄》後改名為《丹午日記》流傳。《消夏閑記摘抄》中也重述了哭廟案,因手邊無此書(雖然有在書架上的印象),無以比較,但感覺上《硯餘隨筆》要早於乾隆五十年的《消夏閑記摘抄》。因為分析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的作者,居然以為哭廟案是顧公燮
自己目擊,顯然不知在《硯餘隨筆》的第一句:「曾大父振峰公目擊哭廟事深悉顛末因誌以寄慨。」莫非《消夏閑記摘抄》中少了這關鍵目擊者的關鍵?齊全的必早於不全的,因此判斷《硯餘隨筆》是《消夏閑記摘抄》的前身,也因此早於乾隆五十年,與《硯雲甲篇》的刊刻時間接近,也就是乾隆四十年到五十年間。

抄本的原始主人,將《夢憶》與《硯餘隨筆》很不相關的兩部著作在一種特殊字跡下合成一本,他做這件事的時間點,必須是在乾隆四十年之後。他的年紀,感覺上與顧和金為一輩,即生於十八世紀上半,在中年時候,重抄了兩卷本《夢憶》。



他終於知道了這部著作的來歷。書名《夢憶》的家傳抄本,兩卷,其中所招喚出的大明,他在祖父一輩翻閱的神情中,聽到像從很深的地方傳來的細微笑語。但是硯雲叢書中的夢憶只有一卷。他決定保留自家抄本中的分卷。畢竟每到上卷最末「不可不謂之福德也」,嚴肅的祖上彷彿軟化了,放下書,靜息,望遠,過些時或日,又從下卷再次重讀。緬懷的步調,是私家的。

在鍾山之前補上硯雲夢憶的序;之後也如硯雲,接入編者的識語。他的獨家夢憶出現了全貌,有了作者的名字、家傳。如此通熟如友的書,現在作者憑空出現,身世一如他之前從字裡行間的猜想,仍然陌生,隔閡。他想了想,還是讓這位張岱先生留在金忠淳的說法裡。

夢憶文字中的情感,他矚意特別可傳神的體,不能是正經一式的楷,而是能訴說的熟悉,像家族裡嫡傳的音色。靜心數日,先試抄。三頁滿,對折成書頁觀看,真是很難不被字形的變動干擾。他練了三天,依然寫不出他心目中配得上作者文采活力的一氣呵成。

在書坊中物色,坊主挑出幾部寫得最好的抄本請他過目,他一眼看到了那筆好行楷,不柔不媚有個性,最貼切的字風了。打聽了書記先生的品性和背景,派了小僕觀察回報,選定,說好。小書房安排妥當,光線,溫度,文房工具,依先生意思選筆,上好墨條在端硯發墨,童子屏息研磨,總是有正好的黑汁供先生蘸筆,不影響筆劃粗細。紙也印妥備好。

書記先生到了,先至大書房談談。年紀比他年輕,安靜有禮,目光清澈。他注意看他翻看硯雲夢憶的反應,見過這部著作?

主人要單抄已在收藏中刻印好的著作?刻版書又轉回手寫字,也是種癖好。等到看到家藏手抄本,他才明白主人的意思。

請問抄本可曾輾轉人間?

並非我祖上親抄,我們家寫字有家體,一看即知。我見到時,已是大父枕下愛書。

原來手中抄本已傳三代,今日要滙集未知的新見,精抄重生。

擔此重任,深感榮幸。
這是大事,您不為此寫篇序為記?
他其實是寫了序。
他並沒寫序。
他寫了,但斟酌後未與重生書合冊。
斟酌,因為緬懷之情最好隱在私家。
主人還有另一部要重抄的書,要以他的字。

書生在極專注時,可在三日內完成一冊夢憶篇幅的書。更精緻地運筆,則三日半。但夢憶令他分神。他頭一次抄書時像走在吊索上,一邊是字附身於手的神助,字主導著他手指,腕,肘精妙地橫豎撇捺,輕重一致如有無形的托附支撐;可這回彷彿多了另一側的深淵,讓他忽地跨入一個夢境,其中的聲、光、影帶動出他從不曾聽過、經驗過、也因此不可能存在記憶中,卻莫名地讓他感傷,感傷他不曾去過而因此缺乏,而因此生出的空洞。書裡有世界,許多他可以有的感觸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對應的世界。

他抄了七天完成。後一部,一天功夫結束。

領了抄酬,向主人告辭。



主人要家裡最仔細的小僕,小心折好書頁,次第疊放,夢憶在前,顧生的文章在後,裝成一冊。懂的人看到顧生的文章就立刻明白,這就是主人為他重生的夢憶所做的跋。


如果不知道金忠淳《硯雲甲篇》的存在,而先看到這部兩卷本的《夢憶》,難道不會認為之後寫識語的人就是這抄本的主人?難免會奇怪之前的序說是「一卷」,卻分成上下卷,但這其實無傷大雅。



張宗子在《石匱書》〈藝文志〉中小說類《夢憶》之下注明的「二卷」,上下卷的分卷點,真的就在南京兩卷本的位置?篇章順序也是張岱最原始夢憶的次第?

合理。合乎張岱作者之文理。

但,完全無自信說「就是」。

二卷抄本的時間感是那麼完封在乾隆四十年後,在一情感脈絡真斷代,痛癢變成純字面的那一點之後,不管想透過這精美抄本紀念、留念、保存的原因是什麼,都無關作者寫下夢憶之刻,而與之後《夢憶》這本書擁有者有關。

南圖抄本讓我再次意識到,對一個逝去時空的懷念,在進入新時空的第三代,正式失去了直接真實感,而需要之間一個所愛之人,因為他/她的情感,而對他們鍾情之物也有了直覺的特殊好感。




 

廢址一周年,懸念定案


雖然堅信硯雲本《夢憶》是張岱在創痛時間寫下的《夢憶》原件,但硯雲本只有一卷,不是作者在《石匱書》〈經籍志〉中自注的「二卷」,所以在《十七世紀廢址》中還是得用「莫非⋯⋯?」(p.61)的寫法,姑且保留「不是」的可能。

前陣子應邀寫導讀,改寫甲編時,再次做了搜尋,在豆瓣上發現挾書謗王蘑菇醬的一篇文章,關於他參加路偉先生整理張岱版本的工作。不知道豆瓣上有多少位蘑菇醬,《廢址》曾獲得「蘑菇醬在小黑屋」贈兩星差評「胡說八道」——莫非在黑屋的就是挾書謗?

挾書謗在各圖書館比較了張岱陶庵夢憶的各個版本,文中很棒地錄出王文誥在巾箱本版夢憶的序,說明了他當初是如何從王竹坡手中得到夢憶抄本。

余因中表兄姚春漪得此書於鐵線巷竹坡王氏。竹坡以顏柳名世,與天官大夫、拙老人爭長,而奉此書為枕中閟,雖家人不得見之。及余往,慨然出以為托,且曰:「吾與宗子若同居起、食飲、言笑者垂五十載,今老矣,顧此書非得人不傳,乞子一發明之,用畢吾願。」余謹受以歸,許以得當為報。其後較刻於嶺海,事在乾隆甲寅之紀。書成欲寄,而竹坡遽歸道山。春漪名上禮部,亦淹謝都門。由是一痛,而罷置此書,不復寓目。繼以南北交馳,並失雕版,迄今又三十稔矣。……竹坡名堂,春漪名思勤,皆武林人也。

從這個序中的細節,王竹坡在乾隆四十多年將書給王文誥時,已跟抄本共同生活五十年,所以是在康熙末年得到書;換句話說,在張岱去世後,康熙年間,有心人在他兩卷本《夢憶》的基礎上,加入張宗子人生各時期的精緻文字而成一抄本,輾轉由王竹坡珍藏。

挾書謗文中最讓人(我)激動的一處,是在2018年一月下旬的三日雪天,他在南京圖書館取閱館藏的《夢憶》抄本,這個抄本是與顧公燮《硯餘隨筆》合抄。挾書謗說:「此本應屬於《硯雲甲編》本系統,雖然篇目全同,次序小異,但竟分上下兩卷,文字也有些獨特。

「竟分上下兩卷」的「竟」,似乎表達了意外;對我的意義是「果然」,感動的「果然」。

莫非在黑屋的蘑菇醬竟然為我找到千尋不得的最重要線索,為長期懸而不定的判讀落下定音之棰,是真的,硯雲的一卷本夢憶,就是張岱在那個當下寫出的創痛書寫原件。

蘑菇醬,我向你致上誠摯的謝意。

激動之餘,第一個衝動是去南京圖書館,看上下二卷分在哪一處。心情平復後,又走上秋山圖朝聖群的路線,在原件概念的周遭,紮營遙望,為自己設計新懸案:如果篇目一樣次序小有差異,老張會分在哪裡?我猜下卷的第一篇是「陶堰司徒廟,漢會稽太守嚴助廟也。」之前兩篇兗州閱武與在南京打獵,結束語之「未必能爾也」,「寒酸不能辦也」,雙重的下降低調,進入尾聲,上卷結束;翻開下卷,開篇氣勢強勁,物產人文看得眼花撩亂,一掃之前「再也不能」的消逝感,司徒廟會在眼前熱鬧展開,起死回生,多麼痛快。

出版周年,能不推翻而是證實自己的推測,蠻開心的。尤其負面的卻是極正面的,有如易經卦象之變,太深趣了。


晚明《瑯嬛記》

《瑯嬛記》是《廢址》中 à la Carlo Ginzburg 關注下的關鍵主題。自然是從老張的兩篇瑯嬛福地開始,一篇是《瑯嬛記》開篇的改寫,另一篇是八卷本的最後一篇。這兩篇可視為老張在文字中重建心目中最美好安身地的起始與完成。
順著這個線索,不能不去問《嫏嬛記》到底怎麼回事,而發現開篇和序——虛構的桑悅/祝允明故事——是互為表裡,序是開篇的meta。證明題解答寫在乙篇第一〈於瑯嬛福地〉。也發現老張可能從小就以張華自居。

祁彪佳在為園子命名時參考了《瑯嬛記》,取出試鶯和宛轉環兩個名詞做為寓園的景點。
而〈試鶯宛轉〉一篇,雖說是始於好奇祁彪佳怎麼「落實」書中的美詞意念,但多年來寫出的片段都沒勁,直到2021年,隱約長久的隧道匍匐快看到另一端開口的光明時,在不知道第幾次重看祁的五千日,突然注意到張軼凡疊山家的線索,而能將一切串成有意思的事件。
〈試鶯宛轉〉一篇,特別有針對當年(可能現在還有)對晚明物質文明,尤其園林的各種討論。個人最驚訝的是看到祁是怎麼到處遊訪著名園子,汲取別人巧思,放到自己的園子裡,最後受不了了,非得請張大師來家裡來改造,最後請到大師的兒子來。

品味的版圖原來是這麼慢慢展開的。從來不應該將物質文明簡單以誇富解釋,太無聊了。所有的原因都是複雜的。

對張華的興趣也是由於《瑯嬛記》,在讀《仁壽本》中宋版晉書張華傳,美麗的宋體字刻寫出的傳記夠傳奇,明顯上下部,上部是人類張華,下部是異人張華。其中寶劍故事最好看。那把在延平津落入劍潭的寶劍,讓我開始想台北的延平北路走到底是劍潭,莫非有此背景,但所有表面的小歷史解說都沒提。

由此而生的〈摩天翅〉是在《廢址》中寫得最痛快的一篇,硬是用幻想,將張華往下(南下)直入《瑯嬛記》的瑯嬛福地,讓他和作者換位,讓他在福地中做自己,讓他在那裡等到後代的仰慕者,讓他們在其中共生。2017年寫。

〈長星出西方〉對自己最有意義的是〈魯生〉,要如何在巨變的時代對自己終將毀滅的信念依舊懷抱希望和寄託。2012年初稿。第一句在參加書展回家的公車上出現。

《記秋山圖始末》記

還有一個三十年宿疾,我執迷的寫照——秋山圖。寫過幾次,但都無法寫到一個「對了,就是這個」的感動;屢寫不成,便將多年來定形的一些部份,東塞西藏進《十七世紀廢址》,糟蹋掉如此美好的一個故事。

代號秋山圖的漫長過程,是要我認清自己位置,學會尊重已經構成的完美,不要再去炮製,玷污。能說的,只有對自己的意義。


初遇

三十年前第一次讀到〈秋山圖〉,是在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中譯本。其中還有數篇唐傳奇,被芥川改寫成日文又翻譯回中文,傳奇成了說得很動聽的白話寓言。〈秋山圖〉語言簡潔,意境悠遠,讓當時正在寫《某代風流》的我,自慚形穢。

數年後,從黃裳先生的文章驚喜發現,〈秋山圖〉不是芥川原創而是改寫,真的作者就是文中寫故事的人——惲壽平(1633-1690)。這篇故事收在他的《甌香館集》中,題名〈記秋山圖始末〉。那天,立刻到圖書館找到《甌香館集》,〈記秋山圖始末〉果然在書的最後一篇。我最想確認的是,秋山圖是否真如芥川文中描述用了重彩,青色的山,紅色的葉;因為大癡〈富春山居圖〉的淡雅印象,我懷疑芥川將日本的秋景換置入秋山圖中。

惲壽平原作中黃公望的秋山圖,「其圖乃用青綠設色寫叢林,紅葉翕赧如火,研硃點之,甚奇麗。上起正峰,純是翠黛,用房山橫點積成,白雲籠其下,雲以粉汁澹之,彩翠爛然。村墟籬落,平沙叢雜,小橋相映帶,邱壑靈奇,筆墨渾厚,賦色麗而神古。」

以所見之一斑自以為是地推想原始全貌,就是我自己。慚愧之餘,默記教訓。


之後查到學生書局有本《甌香館集》,也知道那本書在等我。在書店附近來去多月,有一天終於什麼都不想,直接進去買下書頁已泛黃的《甌香館集》,然後到那時常去的咖啡館坐定,好好地,一字.一句,讀〈記秋山圖始末〉。

讀完後,有如被溫暖、親切地納入那個世界,熱淚盈眶。這是芥川的小說無法給與的。


芥川龍之介以他小說家的手眼,在最後加了一段王石谷在聚會中悄悄跟王時敏確認的對話,

> 這期間,我向煙客做了一個眼色,小聲地說: 
> “這就是那幅《秋山圖》嗎?” 
> 煙客翁搖搖頭,回我一個奇妙的眼色: 
> “真是一切如在夢中,也許那張氏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 


芥川借王時敏之口否定了王長安大宴上那幅秋山圖;「狐仙」一說是惲壽平原作中沒有詞和暗示。芥川並在最後三句對話中將故事「禪化」——


> 「可是煙客先生心中,不是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圖》,而且你心中也……」
> 「山石的青綠,紅葉的硃色,即使現在,還好像歷歷在目呢。」
> 「那么,即使沒有《秋山圖》,也大可不必遺憾了吧?」
> 惲王兩大家,不禁撫掌一笑。


一旦親眼見到傳說中的神品秋山圖,執迷頓時斬斷,不必秋山圖,不必大癡,青山紅葉化為意念,毫無遺憾。看破了,超脫了,芥川龍之介將秋山圖推向虛空而瓦解,只剩下他的故事,彷彿充滿禪意。

惲壽平和王翬並不是這麼想的。

嗟夫!奉常曩所觀者,豈夢邪?神物變化邪?抑尚埋藏邪?或有龜玉之毀邪?其家無他本,人間無流傳,天下事顛錯不可知,以為昔奉常捐千金而不得,今貴戚一彈指而取之,可怪已!豈知既得之,而復有淆訛舛誤,而王氏諸人,至今不寤,不亦更可怪邪?
王郎為予述此,且定異日同訪《秋山》真本,或當有如蕭翼之遇辯才者。南田壽平燈下書與王山人發笑。

聽完王石谷跟他說的這件匪夷所思的事,疑竇滿腹,惲壽平和王石谷還是約定改天同訪《秋山》真本,或許可能會發生蕭翼賺蘭亭的事——將真正的秋山圖找出來。

那麼,後來呢?二位一起去了王長安家,看到了〈秋山圖〉?

《甌香館集》裡沒有答案。文集所收的畫跋裡,是南田先生對畫的見解;景仰的黃公望常寫到,以子久,癡翁,一峰之名,秋山圖也被提及,但惲沒見過。

董宗伯嘗稱子久秋山圖為宇內奇觀巨觀,予未得見也。暇日偶在陽羨與石谷共商一峰法,覺含毫渲染之間似有蒼深渾古之色,倘所謂離形得以絢爛之極仍歸自然邪。

子久浮巒煖翠則太繁,沙磧圖則太簡,脫繁簡之迹出畦徑之外,盡神明之運發造化之秘,極淋漓飄渺而不可知之勢者,其惟京口張氏所藏秋山圖,陽羨吳光祿富春卷乎,學者規摹一峰,何可不一見也。暇時得小卷經營布置,略用秋山富春兩圖法,以猶拘于繁簡畦徑之間,未能與古人相遇于精神,寂寞之表也。

一峰老人為勝國諸賢之冠,後惟沈啟南得其蒼渾,董雲間得其秀潤,時俗搖筆輒引癡翁大諦刻鵠之類,大癡翁墨精汨于塵滓久矣,願借秋山圖一是正之。


惲壽平慕想的一峰老人秋山圖,不止步在青山紅葉,而渴望親眼細審筆墨渲染中的蒼深.渾古.幽澹.秀潤;所有的形容都帶著深度——墨色層次漸深,時間的縱深,深入之寧靜,淡筆的品地——在視線跟隨大癡筆墨之思,航向淋漓飄渺的生境。在那個世界,於筆墨有特殊造詣者,深情得以寄託,領悟得以提升,他們深諳與大癡對話的語言,在門外者不知覺的感應頻道交流。

只是南田先生,為什麼,要將石谷先生告訴你的故事,寫下來,還給他,供他發笑?

芥川也知道最後一笑蹊蹺;他讓惲、王的笑在於秋山圖的破滅,在於他們本體的確立,取而代之的時代來臨。芥川需要這樣的「笑意」來圓滿一個充滿懸念的事件——終於出世的秋山圖是假,秋山圖概念化,新一輩畫家已有自信內化概念。


接近

後來,在啟功先生的文章裡,赫然發現世上居然有惲壽平《記秋山圖始末》的手稿,收在惲壽平仰慕者戴貞石(戴公望,字又黄,號真石,一作貞石,清朝浙江嘉善人。官江蘇布政司。卧雲子。亦工書畫,都學惲壽平。)所集的《寶惲室帖》中。立即轉到孔夫子舊網搜尋,《寶惲室帖》以元亨利貞分為四冊,那天無比幸運,居然尋到「元」冊,第一篇正是〈記秋山圖始末〉。請朋友代購輾轉寄到手時,惲壽平原稿倖免於蠹魚路徑,翻開不規則書緣,一頁一頁細審作者筆墨間的文思流動,發現正文最後一句原來結在「王郎為予述此,且定異日同訪《秋山》真本,或當有如蕭翼之遇辯才者」。之後的「南田壽平燈下書與王山人發笑」,其實是作品完成後的落款及小識。最後頁尾角落,有石谷印——收到,閱過,一定笑了,珍藏。


惲壽平在畫跋中也有請王石谷和唐子晉一同發笑之處,在他一幅戲作卻被觀者以為是王唐二人之筆,他自題澄清,並讓王唐二人知道這有趣之事。

此東園生遊戲塗抺自取笑樂者也。覽者多以為以石谷,又謂似子晉,更指某筆似某,某筆似某墨華,眩惑不復可辨,豈世無離婁邪?抑宣尼有若,遂竟不可分別邪?因眾語聚訟,乃自題以證麞鹿之誤,并與石谷子晉同發一笑。

惲南田在連提兩問,真偽之間只有他們知道什麼是真的,看著他人錯誤的執著,不禁好笑。但是這裡的「同發一笑」的笑點,還是與秋山圖的「笑意」有差距。


置在腦後、潛意識悶煮多年的「笑什麼」疑問,在某年某日步行中,突然蹦出答案。惲壽平為何要將王山人告訴他的故事還給他,與他發笑————因為,這不.是王山人告訴他的故事。惲壽平將王石谷告訴他的事,傳.奇.化了,再將傳奇化的故事送給主角之一王石谷,惲的改編,與王之所敘的差別,造成了可以發笑的趣味。

惲南田在繁花中特別擷取一枝,讓後世目不轉睛的生命之美,是經過什麼樣的別裁?何者是他想像的筆意,何者是有所本的寫生?何者是人為,何者是天然?何者是實,何者是虛?他將王石谷的敍述分出始.末,定型事件,從原案拓下出一個版本,而故事的主角——秋山圖——依舊在不明處游移,所有人物的心思在各人心中發展,拓下的版本有其形,反白有其初,從墨色的深淺,看到一筆至墨竭而止的文思,動力在最後一字的最後一捺一豎的延伸中完美消耗。


更接近

多少年止步於惲南田原稿拓本反白後的白底黑字,以為已經到了最近處,從沒想過《記秋山圖始末》的真蹟,記錄消失的秋山圖最後在清初再次出世撼動在場人信念的事件,居然就在上海博物館。



學者文章中的圖片,又往前了一步;反白後墨字一般黑,原件則呈現豐富的深淺頓挫輕重,有如表情了惲南田創作傳奇時靈感的動態,思緒生動有節奏,何處一氣呵成不及舔墨,懸筆斟酌再下,何處一豎被心情推動個性拉長成帶勁道的一撇而下,「或有龜玉之毀耶」之「耶」,幾乎作者最真心而凝重的問句在那一筆中表達;秋山圖在張家手中時,有如在保險庫,大家都看不到卻相信畫的存在,一旦出世,卻被否定永遠成謎。惲生收起「耶」滿載心情的最後一筆,靜下來,舔墨,剩下要寫的在有限的空白中字得小一點,密一些,一鼓作氣完成;回頭重新看過,修正,不必謄寫,落款「南田壽平燈下書與   王山人發笑」。期待石谷兄的回應。

《記秋山圖始末》之「始」一如瑯嬛福地的翻版,王奉嘗是張華堅持要購得主人珍藏,從此洞門深鎖,王奉嘗被拒於仙境之外,走起張華的徘徊台步,心中想的或是惲刪去的句子「向所殷勤在推宗伯之餘也」——之前的款待是看了董其昌的面子。惲壽平和王石谷景仰的繪事大師、前輩,年輕時與秋山圖的一面之緣,被後輩傳奇化了。王時敏觀畫時形容的細節,觀畫後飲食無味六神無主的反應,是惲的想像還是大師在往後五十年談論秋山圖時反覆陳述已成定式的回憶,無可考;但這一部份的一氣呵成感,墨色淡了,筆尖迅速舔墨繼續,將心中流動的畫面在鮮明之際,通透地轉成文字傾洩紙面,如一枝絢爛的花樹,天然地在紙絹上生成。

相較之下「末」的部份改動較多,惲南田應該是要將王石谷所述的原型寫入他的敍述,寫完後發現有遺漏和錯記必須修正。譬如王長安公開秋山圖大宴那天,王奉嘗到了,先找看過畫的王石谷問畫,惲補上「奉嘗舟中」。有這「舟中」的場景讓二王的對話變得隱密私人(芥川將舟中的對話放在明處,趣味銳減),也感覺到王時敏以口說獨占秋山圖五十年的特權記憶在今日要被真蹟挑戰的不安,王石谷的回答惲壽平第一次寫的是「是真一峯物」,定稿改成「是亦一峯也」,語氣上從有信心的肯定變調成遲疑;畫確是黃公望所畫,但「昔先生所說,歷歷不忘,今否否,焉睹所謂《秋山》哉」,心目中的想像和眼前所見「否否」——大不同,這是王石谷的困惑。他們都失去以初心面對真蹟的能力,一個為記憶所礙,一個為想像所阻。

從芥川的中翻日再日翻中的改寫,到刻版的惲壽平原文,到拓本的手稿,再來到原稿真蹟的照片檔,這一個慕想神品畫作卻被親眼毀滅的故事,對我自己窮盡一生去接近原型的追求,似乎充滿比擬;我可以從王長安宴會那夜的眾人中找到自己,不是看著畫卻看著當年有一面之緣的大師的反應,來告訴我,這幅畫的真偽。我能靠自己的眼睛和經驗去面對真蹟的好嗎。錯了。我不在當場。我讀的是惲壽平聽在場的王石谷的敍述後所寫的一篇傳奇,這篇傳奇與王石谷的所見已有距離,第一稿不必重新謄寫乾淨,直接送給王山人,他看了一定會笑起來,因為是惲生有深情感的戲作。我只是審視著惲生講述一個他都沒機會看過的真蹟的真蹟,一個再也無法再接近的界限的邊緣。


至少走了這麼遠。

我絕不會到上海博物館隔著玻璃看惲南田《記秋山圖始末》的真蹟。


*吾友長存為舞蹈家編曲,對方提供描述性的文字和故事,可參考的氣氛音樂和影片等等,但作曲家感嘆「相同的文字大家想到的音乐是很不一样的,相同的音乐大家的感受也千差万别」。語言的敘述每個人都是秉著自己的經驗庫去建構,秋山圖因此「不像」。




《記秋山圖始末》原文

惲壽平

董文敏嘗稱,生平所見黃一峰墨妙,在人間者,唯潤州修羽張氏所藏《秋山圖》為第一,非《浮嵐》、《夏山》諸圖堪為伯仲。間以語婁東王奉常煙客,謂君研精繪事,以痴老為宗,然不可不見《秋山圖》也。奉常戄然,向宗伯乞書為介,並載幣以行。(萬曆四十二年入都拜恩,接受門廕尚寶丞一職,次年奉命視葬益藩南下,之後還家,居家一年後,萬曆四十五年春入都報命,二十六歲,1617) 抵潤州,先以書幣往,比至,門庭闃然,雖廣廈深間,而廳事惟塵土,雞鶩糞草幾滿,側足趑趄。奉常大詫,心語是豈藏一峰名跡家耶?已聞主人重門啟鑰,童僕掃除,肅衣冠,揖奉常,張樂治具,備賓主之禮。乃出一峰《秋山圖》示奉常,一展視間,駭心洞目。其圖乃用青綠設色,寫叢林紅葉,翕赮如火,研朱點之,甚奇麗。上起正峰,純是翠黛,用房山橫點積成。白雲籠其下,雲以粉汁澹之,彩翠爛然。村墟籬落,平沙叢雜,小橋相映帶,丘壑靈奇,筆墨渾厚,賦色麗而神古。視向所見諸名本,皆在下風,始信宗伯絕嘆非過。奉常既見此圖,觀樂忘聲,當食忘味,神色無主。明日,停舟使客說主人,願以金幣相易,惟所欲。主人啞然笑曰:「吾所愛豈可得哉?不獲已而眈眈若是,其惟暫假,攜行李往都下,歸時見還。」時奉常氣甚豪,謂終當有之,竟謝去。於是奉常已抵京師,亡何,出使南還(萬曆四十六年二十七歲,1618, 祭衡差南下),道京口,重過其家,閽人拒勿納矣。問主人,對以他往。固請前圖一過目,使三返不可。重門扃鑰,糞草積地如故。奉常徘徊淹久而去。奉常公事畢,晝夜念此圖,乃復詣董宗伯定畫。(天啟四1624年秋回家,25五年在家,26六年北上,七月回家)宗伯云:「微獨斯圖之為美也,如石田《雨夜止宿》及《自壽圖》,真繢苑奇觀,當再見之。」於是復作札於奉常,乃走使持書橐金,剋期而遣之,誡之曰:「不得畫,毋歸見我。」使往奉書為款曲乞圖,語峻勿就。必欲得者,持《雨夜止宿》、《自壽圖》去(天啟六年九月董其昌題)。使逡巡歸報,奉常知終不可致,嘆悵而已。


虞山石谷王郎者,與王奉常稱筆墨交。奉常諮論古今名跡,王郎為述《沙磧》、《富春》諸圖云云,奉常勿愛也,呼石谷:「君知《秋山圖》邪?」因為備述此圖。蓋奉常當時寓目間,如鑒洞形,毛髮不隔,聞所說,恍如懸一圖於人目前。其時董宗伯棄世久,藏圖之家已更三世,奉常亦閱淪桑且五十年,未知此圖存否如何,與王郎相對嘆息。已,石谷將之維揚,奉常云:「能一訪《秋山》否?」以手札屬石谷。石谷攜書往來吳閶間,對客言之。客索書觀奉常語,奇之,立袖書言於貴戚長安王氏。王氏果欲得之,並命客渡江物色之。於是張之孫某,悉取所藏彝鼎法書,並持一峰《秋山圖》來。王氏大悅,延置上座,出家姬合樂享之。盡獲張氏彝鼎法書,以千金為壽,一時群稱《秋山》妙跡已歸王氏。王氏挾圖趨金閶,遺使招婁東二王公來會,時石谷先至,便詣貴戚,揖未畢,大笑樂曰:「《秋山圖》已在橐中!」立呼侍史於座,取圖觀之。展未半,貴戚與諸食客皆覘視石谷辭色,謂當狂叫驚絕。比圖窮,惝恍若有所未快,貴戚心動,指圖謂石谷曰:「得毋有疑?」石谷唯唯曰:「信神物,何疑。」

須臾,傳王奉常來,奉常舟中,先呼石谷與語,驚問王氏已得《秋山》乎?石谷詫曰:「未也。」奉常曰:「贗耶?」曰:「是亦一峰也。」曰:「得已,何詫為?」曰:「昔先生所說,歷歷不忘,今否否,焉睹所謂《秋山》哉?雖然,願先生勿遽語王氏以所疑也。」奉常既見貴戚,展圖,奉常辭色一如王郎,氣索,彊為嘆羨,貴戚愈益疑。又頃,王元照郡伯亦至,大呼《秋山圖》來,披指靈妙,纚纚不絕口,戲謂王氏非厚福不能得奇寶,於是王氏釋然安之。

嗟夫!奉常曩所觀者,豈夢邪?神物變化邪?抑尚埋藏邪?或有龜玉之毀邪?其家無他本,人間無流傳,天下事顛錯不可知,以為昔奉常捐千金而不得,今貴戚一彈指而取之,可怪已!豈知既得之,而復有淆訛舛誤,而王氏諸人,至今不寤,不亦更可怪邪?

王郎為予述此,且定異日同訪《秋山》真本,或當有如蕭翼之遇辯才者。

南田壽平燈下書,與王山人發笑。


*王時敏去京口張家看秋山圖的時間點,寫在《廢址》/山陰祁氏澹生堂/寫真,頁309的註十三裡,應該在王時敏二十三歲第一次進京時。比郁文韜在《尋找秋山圖》一文中判斷的時間點要早。

根據王時敏的七世孫王寶仁在道光年間編的《奉常公年譜》,王時敏十八,十九歲時父親,祖父王錫爵相繼去世,三年服滿後,因科考際遇難料,為求家聲不墜,母命接受門廕官位尚寶司司丞,專責寶壐、符牌、印章,襄贊禮儀,因此王時敏以其職被稱為王奉常,在惲文中寫做奉嘗。尚寶丞職事雖清簡,但頭緒頗繁,有時要奉旨出使藩國,周遊之際便順道回太倉老家,常常一待年餘,因此在《記秋山圖始末》中,王奉嘗求購秋山圖不得,主人願意暫時借他,等他從都城返回時再還他。所以王奉常是要入京上班,從太倉出發,經京口的路途上去觀秋山圖,「亡何(不久),出使南還」,原寫作「出使外國」,所以他離京南下是要去藩國出差。

王奉常年譜,萬曆四十二年王時敏二十三歲時第一次北上入京謝恩拜官璽司,母親周太夫人及夫人李氏同行,次年在江西的益國益敬王薨,他奉命視葬益藩,周太夫人與李夫人也一起回老家,那年二十三歲的李夫人生子皆夭折,傷心去世。 明年萬曆四十四年,王時敏在家為父親刻了詩文集,同時曾鯨為他做的寫真也在此年發生,留下了栩栩如生、清高冷的王奉常寫照。萬曆四十五年春天,王時敏入都報命,母親勉力同行。尚寶丞已做三年,授承德郎封贈如其官,母親春秋正五十四,知交之仕於朝者都醵金張屏為賀。次年萬曆四十六年,祁承㸁在家督促兒輩舉業那年,王時敏到在青州(山東中部)的衡國致祭,便奉母一路回家去,一待又超過年餘,側室所生的長子,次子出生,纍石大師張南垣為他改造園子,二十九歲的王時敏,已是不折不扣的王氏家族家長,不再是六年前孤兒寡母狀態,世代傳承安然渡過,王家的權貴地位不曾動搖。王時敏二十五歲時清秀冷傲的肖象,是有意義的,王家新一代的一家之主,未著官服,手持拂塵,在人世的另一種系統中,奠定他的存在。也因此,王奉嘗那麼強烈欲求秋山圖當歸他所有。那麼理所當然是屬於他的,恩師董其昌指示他「研精繪事以癡老為宗,然不可不見秋山圖」,王煙客的「戄然」,是執迷之因種下之兆,之後觀畫之失去自我,六神無主,恩師的話加倍在心中震盪,他唯一能在震憾過程中得到自保的是擁有此圖,張家根本不配。他在萬曆四十五年奉母北上途中看到秋山圖,四十六年回南方,又經過張家,卻受到閉門羹。

他的人生在奠定期,園子也在大改造,新式風格配合年輕新主,唯一遺憾是秋山圖不能歸他,但他仍未死心。

有學者判斷王時敏造訪張家看秋山圖的時間,在他南來北往的天啟六年發生。天啟年間,王時敏進入而立到不惑的一段低谷,逾期才升官,天啟六年他想跟朝廷乞身侍養母親,但周太夫人鼓勵他說晉秩方新,還是得上班。很勉強地北上,到了京師,卻屢做惡夢擔心母親,以閩中頒詔之使出差南回,七月舟抵毗陵,家人來迎,得知母親生病,立刻換輕舟趕回家,還好母親病好轉,母子相擁而泣。次年母親去世,居喪三年。天啟六年的心境與九年前大不同,之前志得意滿,此時例行升官比人遲,母親又病重,他進入自省,不至於高調跟張家討畫。












Ginzburg 和山水知己

 以張宗子和山水知己為例,《廢址》pp.386-414

八零年代在柏克萊唸歷史研究所,第二領域選了歐洲近現代史,那時歐陸popuar culture的研究強而新穎,靈活切割出的近現代非常亮晶晶。印象最深的是義大利學者Carlo Ginzburg在1976年出版的The Cheese and the Worms. Ginsburg在教庭異端檔案中讀到十六世紀一個小磨坊主Menocchio的案件,Menocchio從牛奶羊奶製造出奶酪的過程中得出他的創世觀,大地空氣水火攪拌出世界,奶酪中的蟲就好比天使,神也是從混沌中生出。Ginzburg啟發了一個觀察慣性,去好奇研究對象他的思路從何而來,他所受的時代影響,書或戲劇或傳說,影響內化的蛛絲馬跡,以結構出人物的心智狀態—— la mentalité——通了電滋滋作響的法文字

因為祁彪佳在日記中讀著帝京景物略,因此也去柏克萊的圖書館借了回家讀。圖書館有兩套善本,一套尺寸大些,字小些,不得借出;另一套字大些,尺寸小些,九十年代還可外借。借回家把玩一陣,心中猜測,其實這大字本應該是崇禎年間南京第一版。氣候乾燥,翻讀時手指被十七世紀泛黃棉紙割破,血在書匣留下了印子,與古典有了生物上的結合,何止榮幸,太開心了。後來中華善本系列出了帝京景物略第一版,果然如判斷。

讀過劉侗的帝京再重讀老張,在《愚公谷》忽然有似曾相識之處,在記憶的空間中努力搜尋,終於在劉的定國公園一則找到了幾乎一字不差的複述。驚訝之餘,對老張有些失望。不過他自己說劉侗和祁彪佳是他的山水知己,這句話讓我開始想這三個人之間的關係,也因此去好奇祁彪佳在北京時,會不會和劉侗有任何交集,古人開恩,讓我太高興祁彪佳也走入過定國公園,而且兩度;祁也去過愚公谷,日記中的遊記,路線寫得很詳細,這時三人的山水知己關係在愚公谷出現了。

與其像以上這麼寫,我寧願劉侗,老張和祁彪佳都十分心儀的作者,是跟他們一起走在山水裡。劉侗的影響變成劉侗這個人,將老張和祁好友在不同的景點彷彿串在一起。祁第一次入定國公園時,園中之景(古屋三楹⋯⋯陰遂滿院)從《帝京景物略》蒙太奇(montage),祁觀「古木如入深山」則從他的日記蒙太奇,是為彼此視線的穿插互補。而張岱蒙太奇入愚公谷中的那幾句,則讓祁好友告訴他,愚公谷已經拆分了,三人在此虛實經驗有重疊,製造多重的空間感。


《十七世紀廢址》首刻版更正處

 先是一天感到怪怪的,而去查了祁奕遠去世的那一天,在第167頁,應該是順治年卻寫成康熙年。苦不堪言。

後來齊記終於看了書,火眼金睛糾出了幾處我看了都看不出怎麼錯的錯來。謝謝他。

這些錯誤在珍貳版做了更正,現在將七處更正處以圖片列出,讓買了首刻版的讀者知道,同時致歉,真不好意思,請多多包涵。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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