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發現,在《十七世紀廢址》416頁所附的連線QR Code已作廢。駭然悲憤之情,無庸再表。
元稹《鶯鶯傳》的精讀——遺憾敍述——由此連結。廿世紀九十年代的螢幕畫素今日看來粗糙可笑。當時佈下的連線秘徑,連今日的自己都迷惑了。
因此將全文於此重刊,閔齊伋的《西廂記》插圖是靈感指標,穿插其中。
遺憾敘述:精讀元稹【鶯鶯傳】
團圓,是一個非常中國的結尾高潮戲。自古到今的讀者觀眾,安心地跟著主角歷經千辛萬苦,他們不愁沒有好結果,他們知道作者最終會給他們起伏的情緒一個完美的交待的。傳統的小說戲劇向不可預料的真實人生,保證了一些令人滿意的固定結果,不管是喜的團圓或者是悲的報應,總得是一個完整的句點。遺憾的感覺,是絕對不受歡迎的。
以這種期盼去讀最佳團圓戲西廂記的來源——唐朝元稹(779-831)的《鶯鶯傳》,就要難免疑惑了。
情人不見得終成眷屬。不見得的原因,卻又不見得是老夫人嫌貧愛富,或者是有人從中阻撓等等一般可能,竟是始作俑者自己情願放棄。而放棄的考慮是那麼費解,恐怕只有推說是「唐朝邏輯」了。
而這唐朝邏輯,是包裹在好幾重的敘述中。張生說的,張生說鶯鶯說的,元稹說的,元稹說張生說的,元稹說張生的朋友說的,元稹說給朋友的,元稹的朋友說的。你說我說,成就出一個說不清的故事,有傳奇的開始,非典型的結束,中間是傳統故事中從來沒有的真實惴測。這不是單純地敘述一件不了了之的情事,因為作者在故事中流露出太強烈的遺憾;更因為,元稹就是張生。
面對告白式的唯一主觀,客觀的責任就落到讀者的身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這問題的答案也就是閱讀者對故事的解釋。
在宋代——元稹自己都成古人的百年之後,《鶯鶯傳》被收入《太平廣記》中,是當時不少人都有印象的著名故事。有印象,是指略知故事首尾,卻不見得真正細讀過。士人聚會時,好講故事,鶯鶯之事也因此常支離不全地拿出來感動座上客,一般的好奇又是那麼典型地集中在疑問「到底有沒有張生這個人」,或者「張生到底是誰」?典型,是因為自古到今,讀者對一篇動人小說的第一期盼就是——「但願這是真的」。於是,有人說張生是張籍,而王銍,趙德麟對照元稹的年譜,得出一個結論:元稹就是張生。一旦張生的謎底大白,鶯鶯傳也跟著被鑑定為真實故事,因此更值得為這段無果的緣份垂淚,嘆息。然而這還不夠,更要把故事中的關鍵情緒和關鍵時刻提煉成詞,用各種似曾相識的濃情句子和自古到宋所有相關的愛情典故,來放大故事中特殊而含蓄的情感描寫;把傳奇用當時的流行文體一般化,把某個前人的私人故事化簡為普遍而模糊的眾人經驗;最後,還得把它配了音樂借歌妓之口唱出來,在全宋的應酬狎邪氣氛中點綴幾許仿唐幽情。這裡說的就是趙德麟根據鶯鶯傳做的《商調蝶戀花詞》。詞本身雖然十分無聊無文采,卻也是趙氏闡述。有意思的是,趙先生所選擇詞曲化的片段,和後代戲曲西廂記前半的主要場次一致——對鶯鶯傳發展關鍵的相同認識;然而對趙德麟而言,鶯鶯情事畢竟還是件真人真事,因此他對憾事結局仍然尊重而保留,還有心跟著感傷。
然而遺憾是比喜慶團圓高級太多的情緒。後者是到此為止的完滿,如果還要強行想像之後會如何如何,答案就是你我每日的生活,瑣碎平凡。遺憾卻是沒完沒了的,這個屬悲的心情,包含了對過去的追悔:「假使當時能...」或者「假使當時不曾...」;其中也包含對眼前的無奈和失落:「唉...」,「本來可以...」。遺憾的人,想像的世界至少總是豐富的。
或許這就是鶯鶯傳比西廂記耐人尋味的地方吧。
或許鶯鶯傳是元稹想克服遺憾的努力。
或者,是他對遺憾情緒的沈溺。
對於個人,遺憾是種心情;可是對於故事,遺憾卻是氣氛。元稹在這氣氛中,把他私人的往事,投射出一個張生的故事,同時又利用各個逼真的聲音,各種精微細節的安排,處處留情地暗示真實,再回過頭來影射自己。是強烈的「捨不得」連接起逝去和眼前兩個虛實對比的世界,二者在空間中平衡對稱,追憶的世界中景象豐富,人物生動,相對地,現實的生活卻是如此單調空白,孤燈獨火,隱約著一夜輾轉;寂寞之人,依賴著回憶為伴。
對比是遺憾敘述必備的手段。鶯鶯傳中不斷延伸擴大的現在和越來越遙遠的過去是一時間對比,另一空間對比則是現在所存在的公開世界,和過去所存在的私人世界。每個對比的建構是透過許多層的敘述環繞而成。
順時的旋轉。逆時的追逐。飛禽在上,象天,蝦兵蟹將魚龍在下,象水,在水人天之上,又有方向不明的雲紋燈繐飛動,離心力拋引出速度,象無止無息無終無始的運行。什麼累人的玩笑?就是中心一點不肯熄滅的燭火,升起無形的熱氣,膨脹成風,成吹息,再幻化成縈繞的意象,象心思。
心思複雜者,是張生,是崔鶯鶯。在他們普救寺情事發生的私∕密世界裡,彼此之間恆常地揣測和猜疑,就有如走馬燈上進行永恆追逐卻永遠追不到的人物,看到的永遠是背影,聽到的總是餘音,「背.棄」成了命定。
而在這一圈複雜心思之外,存在著另一圈反向而行的簡單心思。在張生尋求功∕名的公開世界,他的士人朋友們總是以和聲表達不解,感嘆和勸告,他們判斷的依據是唐代標準式,由此來論斷張生的複雜邏輯,就有如兩個反向運行的同心圓,也是永無交集。
這些設計過的旁觀聲音,是公開世界的代表,是遺憾敘述不可缺少的裝飾音,暗示著故事發展中的重要轉折,同時提示閱讀到節骨眼時該有的心情和理解。
譬如在故事一開始的地方,作者寫到在應酬場合中,眾人對雜處其中的女色「洶洶拳拳」,而張生卻是「容順」,無動於衷。譬如故事中間,張把崔給他的情書公開,「時人」——那群不相干的好事者,開始寫詩做詞歌詠所知。譬如故事後半,張說明放棄鶯鶯的原因時,在座者「皆為深嘆」。最後在故事結尾,男女各自婚嫁,張生以表兄身份求見鶯鶯遭崔氏堅拒,然後,「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
暗示與眾不同
提示後來情事之特殊
建議摒息期待
故事於此化私為公
從唐朝時人到現代讀者
同為浪漫的見證
提示了旁觀者對張生說辭的了解
嘆息是認定他的決定不屬於「負心」
而是合理的考慮
提示即使曾經覺得張是有虧心之處
公議已再次原諒了他
因此完全解除張所有的良心責任
就故事的時間關鍵來看:
當公議對此事做出最後的論斷之後
於公
暗示著張崔之事已正式定案
要再說起也是在固定的首尾中選段感動
然而於私
在崔終於拒絕和張見面的那一刻
張才真正明白二人緣份終於結束
在沒有未來的可能之下
回憶才能有起點
他的遺憾方.才.形.成
換句話說
這化公為私的一刻
是遺憾記事的真正元年
旁觀者對張生的理解永遠有個時差。當眾人還在歌頌佳話時,張生已有放棄的想法;當時人在惋惜張生的決定時,張已想像未來的見面之期;而在所有人以為事情已正式終結時,張的終身無了的遺憾卻幽然開始了。然而這「公」對「私」的興趣,是文名不著,功名不就的張生非常須要的。作者∕元稹∕張生利用私事來塑造出傳奇的自我,利用崔的書信和言語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從崔的才華來證明自己「值得」,同時「捨得」;一切的目的不在被人理解,而是被談論,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成就那「公」名。露過骨此,自然得找一個道德藉口來遮遮,因此元稹在小說最後說道:「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話說的是「公開講述」鶯鶯傳的目的,真是百分之百的唐話,完全不.知.所.云。
模棱兩可是古文的特殊美學。「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這句話痛快地表現了這個語言上的特點。到底知道的是什麼?不去做的是什麼?做了的又什麼?不惑的更什麼?心照不宣的唐人,在時間的遠方偷笑。無數個心思空間,牆裡牆外,畫屏前後,然而再退一步來看,一切卻又是另一個畫屏的內容,再次隔出兩個內外空間;更別提在一切複雜之上,又有個現代的你我在觀看。
夫人和稚子,在鶯鶯收取張生書信時,成了牆外的局外人,鶯鶯的命運已自成一「格」了。端看畫面彷彿意味生動,每個人的聲音如在耳際,動作即將開始。可是一看到了屏外屏的框架,人物頓時僵立在畫面上,變成一景,一幕,片.段。閱畫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再度確認,你是旁觀者,外界人,眼睛所見全是假的,是故事,虛情。最後規劃出公私空間的屏風背面,寫的是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在我們看不到的部份,也就是畫屏的大連貫面積部份,正說著這些話。所提示的,是一個面對變化盈虧,面對時間,面對滅亡,面對任何稍縱即逝的現象——的態度。精準完美地說出豁達超越,的確適合曾經抱憾的人,來面對無能為力的追憶。而在另一方面,這也提醒了後代觀者,面對這前代情事的觀點——可真可幻,全憑一念。
而就從敘述的結構角度來看,這個層次的空間,反映出遺憾敘述的架構:雖然遺憾是屬於私人的,可是「時人」、「公議」卻是十分重要的反襯空間,勾勒出遺憾敘述的真正輪廓——一個非線性發展的多層次敘述,中心是難以抹滅的普救寺回憶,由此衍伸出各方的解釋,無不一一回歸普救寺的浪漫原點,而在眾說之外,遺憾形成的那個當口,則是敘述的最後一層氣氛框架,巧妙地把所有的說詞包含其中,供人賞析。至於那知不為,為不惑的解釋,就得往那最最私密隱蔽的屏中屏之後去找了。
說穿了,普救寺事件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如果沒那窺視者,誰也猜不到那會兒正有事件發生。窺視指點了事情的隱諱和不正常,這才構成精采,才奇,才值得傳.奇。在戲曲西廂中紅娘會成為要角,就是因為她是唯一合理而且富有同情心的偷看者;而在鶯鶯傳中,「時人」則是心饞的窺視者。再退出一步來看,這些眼睛泛紅的人其實是在代表你我進行好奇的關注。然而窺視也得有機會,那扇啟開的門頁,便是引逗旁觀者的香餌,絕對的精心設計——構圖者的,也是張生的。張生把鶯鶯給他的信公開,時人才知道有這事,由此聯想而作的詩都是香豔派,尤其是元稹自己的所謂「續張生會真詩三十韻」。「會真」是唐人常用詞,原來是「碰到仙人」的意思,唐人用法則是「遇到仙人般的美婦人」,而且美婦人多為妓。從「會真」一詞,陳寅恪先生便判定鶯鶯出身其實很差,元稹捨她娶別人,是十分符合唐人婚配的考慮,而寫這小說的目的,居然是和唐時文體革命有關,想從傳奇類寫作綜合展現作者的議論(張生自我批評),詩作,和史才(敘述故事)。總之,鶯鶯傳經陳先生以考證功夫一整治,神奇頓時化為腐朽。
可惜從唐人起到上一輩的大學者,都被張生∕元稹的香餌所誤導了。大家看到的是作者要大家看到的,一切的聯想也是如他所願,而鋪陳這條理解歧路的原因,或許是為真實的心情安排一些掩護吧。撲朔。「為之者不惑」的意思,正是為之者「曾惑」,寫傳奇的目的便是寫出∕理出當時的迷惑,好為自己釋惑,當然,一切還是從男當事人的觀點解釋的。這疑惑之心是明末拍案驚奇社會檔男女情案故事中,絕對沒有的。慾望男女彼此心知肚明,急躁地略過客套,進入「正題」。小說家唯一的想像工作,就是營造一個新鮮一點的邂逅時機,其餘的就可以交付公式了。鶯鶯傳無法成為一般言情,是因為女主角有太多的顧慮和心思,這個不單純的女人,會讀,會寫,會聽;她太.講.究,她也太.真.實。
又一個畫屏隔離空間,屏障出窺探者和被窺看者各自的思量。她在專心地展讀,妝台上的信函(裝得下那長信嗎?)洩露了信的內容:相對顛倒的鴛鴦。她的反應,在沒有言語的當兒,只有從臉上去猜她的心思了。紅娘要看的就是顏面可曾潮紅,而構圖者,體貼我們的好奇,安排了一面明鏡,映出她的神情——鏡花。心思折射成神情再折射成我們的理解。總是那麼間接,總是需要我們去詮釋,難怪,張生要猜不透了。
她為什麼不說話?
情事的開始是「寫」太多;結束,是因為「說」太少。說和寫,話和文字,對女子鶯鶯而言,是相斥的兩種表達。她總是在二者之間選擇,而最後,她寧願把心思托付給文字。說,太輕易,口說無憑,隨時可以反悔,難以控制;話,太難以信任,太過於赤裸直接,長趨直入心的內室,難以招架。「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上。然而善屬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為喻情詩亂之。」紅娘說。男子張生聽了大.喜,當下提筆寫下「春詞」二首送給女子。
「說」出來會使鶯鶯生氣,「寫」下來卻能得到她的回應。其實要表達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頂多是換種「說」法而已。或許是鶯鶯根本排斥「說的美學」,因為口語的白話,缺.乏.象.徵。詩詞的語言裡,典故簡化成詞彙,詞彙因此複雜化,成了教養人之間的暗語。用詞都是用意,作者選詞嵌入雕琢的文句中,讀者再琢磨解讀隱藏其中的意思,兩方玩著象徵的猜謎遊戲。包涵了典的章句,間接迂迴,情思閃爍,經得起多方向的解釋,而在層層意思抽絲剝繭理出來後,那力道卻是更濃烈,因為摻入了閱讀者自己的想像色彩。
春詞的最終影射就是春畫的露骨描繪,所以鶯鶯認定那是「淫逸之詞」。唐代張生文詞的用意,和明代小市民男子用春畫教材來啟發女子的性意識,完全一致:情挑,擾亂,有機可乘。在鶯鶯傳裡,常見張生「寫」的動作,卻沒有看到寫的內容。相反的,女子鶯鶯隻字片語卻都一字不漏地來函照登,甚至她的沈默也忠實地一一記錄。有意的省略顯然是因為張生的「寫」是一個太製式的形式,從標題就知內容字眼,太想當然耳,不值一顧。而女子的答與不答,卻精采地構成了撲朔,是「惑」的迷團中心。既然寫傳奇的目的是釋惑,惑的來源怎可不引為證據?
唐德宗貞元庚辰,西元八百年,陰曆二月十四日,十七歲的崔鶯鶯收到了春詞。她花了大半天考慮對策,是相應不理?是秉告老夫人?是委託紅娘傳話拒絕?在「說」和「寫」;「話」和「文字」之間她反覆地衡量取決。如果把這件事「說」出來,經過聽話者和轉話者的理解和重述後,已成為她們的話,她對往後的發展完全失了主控。
從口而出揮發入空氣無蹤影的語句,給聽者太多解釋和反應的空間。
因此,為了避免中間人對「話」的誤解,或者辭不達她意,她決定親自說明,不假他人之口。在同日,她寫了首絕句「明月三五夜」由紅娘交給張生:「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乍讀之下,短詩彷彿只是景和心情的描述,可是就患了嚴重相思病的張生看來,字字句句都是指示。其中有時間:三五一十五之月夜;地點:西廂;情況:戶半開;方法:從有花的牆翻過來(花因有人動而弄影);保證結果:玉人來。張生的閱讀完全正確,不過,不是他敏於詮釋,而該說是崔氏成功地掌握了張的思想路數,因此設計出一首「鄙靡之詞」來對應他的「淫逸」,以同等級的暗示,引誘張夜半踰牆而來,好「當面」教訓他。
既望之夕,張生依約而來,玉人依約而至,男子又喜又懼,必謂獲濟,卻不料遭到女子嚴厲的道德譴責,語言棒喝之後,玉人翻然離去,男子自失者久之(呆了,愣了,因為事實和想像、話語和詩句間的龐大距離)。一千一百九十七年前二十三年紀的張生,在無奈掃興翻牆回去之際,還不知道那晚「出乎意料」的經驗,將是他和崔女子間關係的定數,相對於女子的善變和聰明,小生之傻,在這一刻成為千古才子佳人的模範。
張生之傻和詩文造句之「不想也知」,點出的不是他個人,而是一個普及版唐士人。雖然號稱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可是一旦心「亂」後,行為和期待也一如「凡俗」,僅僅追求表面的、最直接的意義。哪怕是象徵,他也只有一種用法,一種解釋。至於說出來的話,那更是舉一不得反三,沒有言下之意的可能。而他所依賴的意義來源,是那部存在意識中的大唐社會語意詞典;讀過相同書的,走著相同士∕仕途的人,不時在腦海裡檢索字眼,核對意義,使做出來的詩,說出來的話,能夠彼此溝通,心神領會。而女子鶯鶯——圈外人——對語意雖有相同掌握,可是對語言卻有不同的體會和運用方式。在「明月三五夜」中,她的關鍵詞其實是「疑」,標明恍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意思不明確,心情不確定,方向未卜。她的不明,使的思想「規矩」的張生大大困惑。尤其是在絕望之後,居然,女子鶯鶯在月光依舊滿的夜裡,遣紅娘攜枕褥先行,喚醒男子,在他臨窗的床上、他的枕邊準備好她即將佔有的位置,男子猶疑夢寐,一會兒女子嬌軟無力地由侍女捧送而來。直到寺鐘鳴,天將曉,紅娘催,鶯鶯嬌啼宛轉,紅娘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即使人曾在懷中,張生還是懷疑:豈其夢邪?等到天明,他看到手臂上殘留的紅妝,聞到衣服上留下的香味,還有床席上幾滴晶瑩的淚光,才確定昨夜的真實。初夜時間:二月十八日夜。
初夜近乎夢。夢中有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夢中有鶯啼滴溜。夢中人如神仙飄飄然。夢中女子留下附著在她身上的痕跡,男子的想像終於延伸,在香粉之外,還看到了一些女子情意的晶瑩象徵。可是她為什麼不說話?沈默的鶯鶯沒有留下語言的痕跡,她並不說明來意,她就來了;彷彿曾有約定,她是來踐約的。張生不明白,他總是落後於女子的心思、已亂的心思、已被春詞的象徵擾亂的心思。象徵引導想像,想像讓行動必然。張生的「人」讓她的想像有了對象,有具體化落實的可能;一晚的無言,可否她在衡量實際的感覺和象徵想像間的距離?她是赴張生之約,還是履行「文字」情挑之盟?
「看信」是件極其私密的事,偷窺者的存在提醒了我們;然而女子寫信時,卻是正面光明,那一向好奇的紅娘女安靜地侍立一旁,後方桌上張著絲琴,隨時可彈奏排解心情;戶外人馬等候,點出信是馬上就要送出去、被閱讀的,眼光再放遠一點,整個描繪又是局促於畫軸之方寸內——在敘述上再以另一層敘述來限制。這最外層的敘述便是閱信者的閱讀——上好的裱裝,把寫信場面固定住,便於觀察,好比把信的內容公開,再用感動之餘所啟發出的文字,為她的情書定位。張生文戰不勝,在長安留下,寫了封信給鶯鶯表達他的思念。女子因此回了封長信給他,並回贈了三份象徵性強的禮物。這大概是二人相交之中,鶯鶯自我表白最多的一次了。這封信是寫得好。寫得如此之好,信已從私人文件晉升到值得公開的文章,突破了個人情愛範籌,而具有普遍性的感動。張生「發」女子之書信給友人看,也實在是那封信只有他一個讀者太可惜了。而愛才的唐人,不會因此計較女子在道德上的缺失,卻只會把鶯鶯美化,浪漫化。另一方面,就畫而言,和其他用偷窺暗示「非常」發生的冊頁相比,這張構圖,是故事近尾聲的最後大公開,幾個角色心情都很輕鬆,愁嘆都成了過去式。
在情事還在進行時,女子言語上的間接,和行動上的直接,常讓男子由衷困惑。初夜後十幾天,鶯鶯又音訊全無。張生因此開始寫「會真詩三十韻」記錄描述他十八日晚飄飄然的經歷,詩還沒寫完,紅娘出現,他便把詩托她轉給鶯鶯。張生的會真詩沒有「未畢」的道理。因為張生寫的內容既然不重要,這詩寫沒寫完,根本不必提。作者不合理的安排,想必是刻意伏下一個自我影射的線索,在一切公開後,他搖身一變以局外同情者的立場,續完前半不明的會真詩。而這旁觀者的身份,讓他可以當然地「誤解」彼時的真實情況,獨獨把溫柔挑出來講述,把疑惑收在心裡,用旖旎的筆調,鉤勒出一個會真的理想型——應該是這樣的。張生的會真記,只是借俗套敘情,目的是想重溫夢境,讓夢不再是夢。而元稹的會真卻是把真實神話化,人神間雖然一時繾綣,但交會處永遠是幻境,不可能有世俗的圓滿結局。一旦「會真」成為元稹對這段情事的解釋,他已決定了自己和鶯鶯間的距離——那不可跨越的天人河漢,無德的他在一邊,「尤物」鶯鶯在另一邊。不過,這又是後話了。
收到張生的詩,彷彿是要以實際行動續完未畢的會真記,鶯鶯復出,依照初夜的經驗,幽會的形式建立,夜夜重複行為,幾乎有一個月之久。後來張生西去,幾個月個又回來,二人幽會又持續了一個多月。之後張生至長安趕考,兩人從此訣別終身未晤。
婚姻的建議自始至終都存在。最開始,紅娘就如此建言。可是張生自覺相思病已入膏肓,若要憑正式媒妁仲介,等上三數月納采問名等冗長過程,他預測自己將成魚肆的枯魚。所以猴急的他得走捷徑。等到初夜之後,張生常問鶯鶯之母的意思,老夫人卻主觀決斷地說:我「不」可奈何矣。(相對於比較被動的「無」可奈何。)對他和女子的關係,因欲就成之。(如此不肯成全的母親!)這會兒,又好像是崔母不願二人情事正常化(張生不夠好?)等到事情廣為人知,歌詠詩詞競出,人人都希望張生圓滿此事時,然而張志亦絕矣。張生的卸責說詞即是「尤物論」: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這話說得滿座「皆為深歎」。
從神仙到妖怪,在這形象變化的過程中,婚姻的可能已被男子完全否決了。會真文類中的神仙,都是單純的善類,只有源源的情意和不斷的付出;而妖孽,則是複雜善變不可預測的。尤物論說穿了就是男子承認自己不如女子。考試不順利的他,沒有足夠的才能使鶯鶯「成雲,成蛟」,既然無法駕御,就可能被她所「害」,男子從歷史中歸納出定律,為防患於未然,他因此強忍了自己的情意。張生大概是情史中唯一因為女方太聰明而打退堂鼓的人了。他也是難得在婚前就有機會一睹女方才華的人了。他雖然是個難得的誠實的負心者,可是妖孽的比喻也太過份了。這聯想是根源於普救寺時期無法釋懷的疑惑,女子彷彿有太多不可理解的心思,屢次把他摒棄在內心之外,她的神秘,有妖孽的深度。由惑而怨,女子面目忽然猙獰。而這,又是後話的後話了。
一切的後話都是在製造迷離,規避著主題。盤飛的飄帶,喧賓奪主地把重心推至畫面的邊陲,四位主角正在對質事情的始末,或許是其中緊張未卜的氣氛,吹成了強風,惹得彩帶反著時鐘方向旋轉飛揚?事件發生之前和事件發生之後,想法的兩極造成了後話的可說,而先說後話,則可以定義出關鍵主題的範圍。到底女子鶯鶯心裡在想什麼呢?總是經由種種反光折射窺視她的心思,從元稹∕張生的神仙和妖怪的比方來猜想她的形體和魔力;現在該從屏風背後窺伺的一面轉到她的那一半空間,從正面全身來觀察她巨大的沈.默。
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呢?有始無終。
妳.說.呢?
從畫屏後等待閱讀反應,從鏡花反影中揣測閱讀心情,鶯鶯無語,永遠矜持。換個角度,正面全身,專注嚴肅的神情,已超越覽信的需要,她在.研.究。研究什麼?傳柬的紅娘手支下顎悄悄注視。窺柬的一刻應該聽得到紙軸捲動,衣裙廝磨,還有,心思的震動傳成漸強的心跳;隱喻已在心中駐紮,發酵成溫柔的情緒,撫摸的觸感,和從所未有的親近感--迫近那陌生的、異性的體熱。西元八百年,一個唐時女子在二月十四日那天,經歷了畢生最大的想像震撼。時間記錄地如此精確,連月光的角度,都算了進來,必定是所有的細節發展都燒入了私人記憶,成為終身反覆造訪的一個里程碑。那兒是等待中的起點,之前,屬於憧憬,之後的路,便是屬於現實的了。而這里程碑的碑名,就叫遺憾。
遺憾是期望和現實間不可彌補的落差感。鶯鶯的遺憾在二月十四日那夜引發,十八日正式成形。後知後覺的張生,他要在數年之後才會明白他的遺憾。男女之間對於彼此、對於情勢理解的差異,便是這落差感的構成元素,也是遺憾敘述包裹在層層敘述中的最後核心,令人疑惑一如水中的倒影。
鶯鶯傳中無水的普救寺,在畫面上橫出一面荷花水,繪圖者安排了拱橋一座連起水的兩界,卻無人使用。女子抬頭觀望真月,侍女低頭觀賞水中月色,除了明月的反影外,竟然出現牆頭人影,那個書生,捨了正路,選擇非禮之途,從我們的角度,他的行為雖然有假山為屏,可是明月,卻照亮了他的企圖,投影到虛幻之水上,落差因此構成。
女子從實,男子務虛。
我們看不到女子的表情。或許仰觀象徵時間的月亮,是在暗指她等待著「時間到」的心情;夜空星斗有移動的刻度,她的心中也有情事發展的進度。圖中唯一看得明的是爬牆男子的倒影,可是丈量角度後,那片倒影只有張生自己才看得如此清楚。若從水的對面觀來,那身影,只可能是模糊的叵測盪漾。不過,男子翻牆的動作,還是被鶯鶯的月光所捕捉,沿著牆的內側,我們看到了影子。那是陰影,是實影;水中的是明影,也是虛影。實影是背影,虛影反映而的卻是正面。同一實體,兩樣的投影;全看投射所及的地點。同一個張生,此時一心在鶯鶯;等到時過境遷,又一心拋棄。兩截人,唐朝人因為元稹政治立場的前後矛盾,就曾這麼評著元稹。他的前後不一,他的變.心,就只有他自己看得清楚,看得明白。這幀圖,描述著鶯鶯傳/西廂記裡最代表的關鍵一刻——在月光的指引下,禮.法.被.踰.越。這身手矯健為情迷亂的魯男子在一瞬間可完成的翻牆事,被構圖者細心地停格,經營出幾重的複雜和隱晦。若不是那池水映出了不祥之兆,一切都彷彿是另一個平常月夜;而非得是一池水,否則如何在那月光的角度捕到他的正面身影?而更得是「水」,才能成功暗示出行動永遠無法落實:幻影,一切僅是水中幻影。理智的女子不看也知。
然而天上的月亮卻不是圖中水月的光影來源。真月落影點該在月的垂直下方;水中之月的光源,也因此該在近中天的地帶。重月。雖然整幅圖呈現在你我眼前,可是真正畫給我們視線焦點的,不是鶯鶯的月亮,或者張生影子(那是給他自己看的),而是侍女所見的那晃動的鵝黃光影——我們和紅娘共有觀點——局外、同情、好奇、側擊、旁敲、窺視、窺伺、無力。真實的故事,不會因為你我的關切而改變結果,在傳奇還是藝術的時候,它自有主觀的進程,等淪落成一齣討人喜歡的劇種時,原來沒有發言權的你我,借著觀點相同的紅娘,開始積極地穿針引線,幫男的說,幫女的解釋,幫男女向老夫人求情,口乾舌燥,終於達成圓滿。事情也俗了。
還好,於此圖中,男女在他們的月光中,在直覺的引導下,進行著自己的情事。二月十八日後,月亮由盈轉缺,十餘日後,未完的會真詩引出女子,二人關係確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前後如此渡過了兩次月光盈虧的過程。在這段共處的時間裡,女子有三類心境。一是愁,二是怨,三是羞。愁,是憂慮關係的未卜,怨,關係終結,羞,關係進行時面對張生的心情。
在鶯鶯的唯一情書中,羞,是她對於當時無字無語無音——沈默——的解釋。這不是單純的不好意思,而是有苦說不出;張生原已絕望,事情本可了結,可是她卻又自獻其身,這一層主動,破壞了她無辜受害者理直氣壯的立足點,而無法向張生要求任何承諾。關係將如何發展,全看張生良心了。把自己的命運繫於不可靠的書生,難怪鶯鶯要從頭愁到尾。她很清楚地看見被拋棄的結局,強烈的悲觀,使她說不出輕浮的話。崔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意猶未盡的張生,他卻偏偏追求字句話語聲音的情意表達,面對無語的鶯鶯,他求她的文字,她不寫;他自以文挑,女子也不怎麼看;他請女子撫琴,她卻從此再也不彈了。緘愁。種種拒絕,張生因此愈.惑.之。
緘愁。包裹起絲琴,不復鼓之。是因為憂愁而無心撫音,還是怕聲音洩露了心情,被人聽出來?琴音,一直是文化中最高級的述懷之聲。彈者和聽者,這群少數有耳力的人,遠遠超越了仰賴文字的人們,在抽象化境,互相拈花微笑。然而男子之間的琴音總是和胸懷臆氣有關,男女之間的,就只有情挑可言。至於有沒有女女之間的?待考。明代西廂記中鼓琴者是男子張生,所彈之曲則是漢朝私奔俗套「鳳求凰」,直接露骨,毫無原創想像力,畢竟是齣俗劇,需要耳熟能詳的聯想安排,以供觀眾指認。所以西廂中的張生,自然彈得振奮,甚至自彈自唱,而那張琴,是不可能收起來的。唐代的鶯鶯,惜表白如金,嚮往心靈契合的無語交流,她的琴音自然不同,或許從一曲牌開始,不久就完全偏離,自行其道,只聽得出「愁弄悽惻」,「哀音怨亂」,情感的即興流露,技巧想必高超。愁怨是可及的哀音,所以「左右皆欷歔」,張生也聽懂了,感覺又因此曝光,沈默俗化,鶯鶯「不復鼓之」。要確保愁怨心情的個人化和特殊化,三緘其愁,是必要的。
男女對語言態度上的落差,是最後關係不了了之的關鍵。元稹形容女子甚.工.刀札,善屬文;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看來,難以輕.易,是鶯鶯的個性。她的行為是最真實的情意證明,和行動相較,言語的空泛有如水中倒影,所以她仰望真實;男子卻完全相反,他信賴語言。寫春詞,寫會真詩,寫文章挑動女子,他非得把感覺落實於文字、於情話、於表達,讓朝去暮來的關係,讓夜夜無痕的春夢,留下可把握的痕跡。對他,鶯鶯的行動才是水月,文字則是捕捉水月的一面網——果然徒勞。
碰到了一個不解風情的張生,鶯鶯是遺憾可期了。情事在現實中得到圓滿的可能,在二月十八日已正式告終。在預知結局的情況下,以後夜夜的發展,成了一種重覆倒敘,敘述一段因文字始亂,又因識破文字的承諾無力而無終的事件。理智和語言早已一起到達情事的終站,鶯鶯無法說張生要聽的情話,因為那是沒有現實支持的空言;而當她真說時,沒有一次不是在暗示永別。深情說不出,只得用行動保持一種持續重覆感,因此在張生兩次離別的前夕,她都不曾出現,苦心規避的訣別感,在最後長信中才正式面對,始.亂.終.棄,只要都是張生之意,她則不虧男子一絲,無言之誓,從未反悔,既然問心無愧,對鶯鶯來說,這也勉強是場好結局了。
鶯鶯的長信,是文學中難得的一封(摸擬?)女子表白。「千萬珍重,珍重千萬」,反覆的叮嚀,流露的深意,目的卻不在挽回,而是為最後絕筆塑造流連錯覺。女子早在張生二次離別時告訴他:始亂終棄,也是有始有終,何必深感於此行?這次在信中也在末尾提醒: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數年後張生求見時,她又寫道: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不用擔心我,她說,珍惜眼前的。宛轉的話語,似乎在悄悄地幫自己從一場困境中掙脫而出。滿信洋溢的思念、牽掛以及衷情不變的誓言,和表面下斷絕的堅持,在在違背;命定的遺憾,她如何能推辭。隨著這封信,她送了張生三件禮物。一是象徵終始不絕的玉環,二是象徵淚痕的文竹做的茶碾子,三是象徵愁緒的亂絲一絢。人無法親身說明,只好委託物件,和附加在物件上的人為想像,以及點破想像的文詞,來把心思具象地形容出來。「以詞繼之」是張生一直期待的表達,情意即使再濃厚,對他還是太抽象,非得說出,用常用的詩詞象徵寫出,他才覺得踏實。考慮十足的女子,忍到絕筆信的最後才用象徵來回報當年亂心的象徵,才用他安於的表達方式來說明自己,清楚明白地讓他絕念;首尾呼應,遊戲結束。
堅持不答的鶯鶯,她的神秘是情事特殊的主因,最後的告白,解答了張生長久的疑惑,卻也因此犧牲了沈默的深度。長信固然感人,禮物固然可愛,然而一旦私人感覺訴諸可理解的文字,以及平常的象徵,個人色彩忽然減色。沈默是個人的;借「公用」詞彙表白出來的永遠是眾人的。這封信放在這裡,是鶯鶯的說詞,放在別處,又可代表另一癡心人,情感濃度已達飽合的文字,已無法負載多餘的個人風格。換個方向想,鶯鶯把不可說的清理而出,用可溝通的文字把積鬱「白話」,她在信中的交待,不只是為了張生,也是為了自己。這事,她也想清楚了。或許寫完信的鶯鶯,如釋重負?「無以鄙為深念。」她殷殷地囑咐,語音越來越遠,人影漸漸渺茫。
公眾的領域和私密的領域在鶯鶯傳裡多次進行攻防戰。緊緊守在核心的鶯鶯無語,鶯鶯嘆息,鶯鶯珠淚,不斷地被刺探,要求兌換成話語,成章句,成聲音,成為可以理解的俗象徵;把情事標準語言化,讓張生無惑,世人無惑。可是當情事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果的情況下,任何深情話語都僅是虛幻的裝飾,即使月光真心圓滿,投影到水中,也是不實之象。如果堅持說出來的話句句都有誓言的誠意,那麼話就難說了。只有在訣別時,所說的才有不變的可能。對於語言意義和態度上的差異,是「惑」的根源,由於疑惑,張生放棄了,為著釋惑,元稹寫了鶯鶯傳。「惑」是遺憾形成的關鍵。這個表達落差的安排,則是製造遺憾感的敘述重心。從沈默的鶯鶯起始,第一層疑惑屬於張生,在他絕意後,第二層的迷惑形成,這次是來自「時人」。所不解的對象總是神秘的,是「私」的那一面,迷惑的人則總是從公開的、常態的角度窺伺。所以張生曾是第一窺視者,後來自己也不免成為眾目的焦點。而在最最後,時人都彷彿理解了,執迷不悟的男子又復出,想借著「見一面」來確定當時兩方的情意。時過境遷了,對情感的想像必須停止,停止在當初一切還新,還濃,還值得流連的時候:
為什麼?(怨念之誠,動於顏色。)
因為人變了,容顏不再依舊。旁人見到我不在意,可是,我不願被你看見。
真的不可能了?
真的。別怪我絕情,當初拋棄的也是你;還是請把以往的情意,轉移到你身邊的人吧。
自是,絕不復知。情事正式告終。無法彌補的遺憾也終於開始。
遺憾的流留感,縈繞了數個世紀,太私人的感傷,只適合個人閱讀。戲曲化後的大團圓,是鶯鶯傳最後的公開,所有私人的真實都被取消,情事重點重新安排,如金的沈默被認定成默許和默認 。好比把細緻的心情描寫,套入,嵌入,框入,無數個外層描繪中,把活生生的人物退化成器皿的設計,成為可以把玩的東西(圖六);這些框架——後人的重寫——不斷地在閱畫者(讀者)和人物間製造距離,不斷地提醒你置身於外的觀點,讓長聲的喟嘆隔離在嚴嚴封閉的空間中,西元八百年暮春時間月光下深沈的考慮,無語的複雜,都被想法即說法地告之天下,變成角色的人物盡責地用俗套的象徵說著生、旦、貼該說的公式話,讓觀眾,讀者從話語文字中,從聽到的和讀到的,窺視到那看不到的。 而這些公式話,又有成了以後台上台下男女間的典型溝通。從這種公式去重讀鶯鶯傳,我們難免和張生一樣疑惑。面對私人世界的破壞和泯滅——另種遺憾,於斯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