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代愛

「這個時代再也不會有像他一樣的人了。」日劇「一代刑警」中老刑警寂寞退休離開警局,當年曾經是他手下,現在獨當一面與他辦案作法嚴重衝突的後輩警探發出這感言。

這句話表面帶著懷念還有幾分不捨,但一定要對著老前輩遠去的背影才說得出口,而且千萬不可以被他聽到,使他誤會被想念而回頭,惡夢二度發生。因為這一句話骨子裡是和上一輩道再見最堅決的聲明。本質裡的意思,架空了表面的誠摯,「這個時代再也不會有像他一樣的人了。」百分之百變成 cliche 陳腔濫調,還不如「天啊,你終於滾了!」來得誠實。

會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是在清楚發現風格出現絕對的不同,而且相斥到不可以並行。權力鬥爭出現,年代變成利器,如果能讓老一輩承認「過時」,或讓新一輩承認「不成熟」,就證明哪一代獲勝。而這句話當然是新的一輩成功站穩時說出的話。

不過就像父子輩之間會有革命的需要,祖孫輩卻往往單純充滿愛,所以司馬子長在不容於當世的時候,會說要把著作藏之名山以待後人。張岱也愛這麼說。還有無數作品不被當世人所喜的人都難免說出這句話。

其實「喜歡自己作品」的那個後世到底會不會在自己死後被遺留下的文字給等到,機率絕對是極低的。首先承載文字的紙可能先等到蠹蟲而被吃光,等到水火而被瓦解,等到無心收藏的人而被當垃圾扔掉。沒有多少人有像祁彪佳一樣忠謹的後人,可以保存祖先文字於十一代後再完整複製出版。有幾個人能像張岱在百年後居然不止一人為他的回憶編輯刻印流傳到今日。當金忠淳發現張宗子的《夢憶》時,他必定也看過許多他人的手抄本,那種危危顫顫的孤本存在,但他會選《夢憶》因為內容對上了乾隆年間沒有言明的懷舊心情,有足夠的吸引力,可以為他的《硯雲書屋》的出版助力。

相較之下,即使祁彪佳的後代一字不漏地保存了祖先的文稿日記(哦,不,他們沒有《越中園亭記》),到今天,祁的著作僅在民國廿六年將日記全部鉛印出,後來又影印出版過,其他的文稿則是原件複製成大本書,供伴青燈古佛的學者參考。唯一在現代被重新排印出版的反而是道光年間一群紹興人懷念他而集的冊子,其中包含《越中園亭記》和家人著作。這本書1959-1960共印了5720冊後,恐怕書運也到此為止。而宗子著作卻被反覆刊印,版本眾多。

所以還是「這個時代再也不會有像他一樣的人了。」的潛在否定是真正肺腑之情。數代之後,數代之前的那一輩不再有半點危脅卻純屬趣味時,當代之人依自己的一時興趣到過去找幾個有趣的果子來啖啖,然後「藏之名山以待後人」的陳腔濫調居然也好像靈驗了。

但話又說回來。這些期待後人的人,在寫作時並不是為了以後的時代而寫,而僅是因不見容於自己的當世而把「名」的期望放於後世。並沒人清晰意識著在做「超越」自己時代的寫作。這麼一想,在賦的時代尾巴開始作詩的人,或在詩的時代尾巴開始做詞的人,算不算是為後世寫作呢?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廢話之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