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理孫在書樓上.從詩

奕慶藏書之樓,風景很美。妹妹祁德瓊說。

登慶兄藏書樓 
樓倚白雲平,書牀過鄴城。花飛春色暮,山對夕陽明。
窗列江湖色,簷棲鳥雀聲。寂寞追往事,空負謝家名。

同皆令登藏書樓 
樹杪危樓御史臺,牙籤萬軸倚雲開。
知君此日登樓後,不數王家作賦才。

坐剩國書室 
白雲片片繞寒塘,亂木蒹葭客路涼。漫捲疎簾憑畫檻,漁舟雙槳動鳴榔。

樓高入雲,在樹之梢。吊著書名籤的萬卷書函整齊摞在小榻上,風過牙籤鏗然作響。春天,黃昏,祁德瓊背對夕陽看著被照亮的東山。環繞的湖光窗景,聽到屋簷築巢鳥在對話。俯看花叢,平視樹花。寂寞,往事,剩國,家聲;天氣漸涼。遠處清晰傳來漁舟搖槳聲。十七世紀下半,世界重回寧靜。

書樓的遠景,中景,內景都看到了;書樓的前世也點到了;主人呢?

祁理孫(1625-1675),字奕慶,祁五公子。對他的描繪,距離最遠的最失真,最失真的也是最為引用而成定形的偽祁五。說的又是全祖望,在祁氏人物都去世半個多世紀後為祁六公子班孫寫墓碣銘裡,說及自順治十二年來祁家作客的魏畊(1614-1662),祁家「公子兄弟與之誓天稱莫逆」,魏癖好談兵時有酒與妓(有此癖能成事?),「公子兄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

考之魏畊本人,他卻說不是這樣的。
一六五四,順治十一年,歲次甲午十月初八,祁家的靈魂核心商景蘭五十歲,兒子們張樂宴客,熱鬧慶祝,卻讓她格外傷心。(商景蘭,《五十自敍》和《五十初度有感》)。慶賀的外人不知道,魏畊寫了《奉賀祁忠敏中丞公商夫人五秩二十韻》祝壽,可能是他和祁家交集的開始。次年乙未起(順治十二年,西元一六五五),魏生常到山陰跟祁班孫(字奕喜)在密園紫芝軒讀書,吟詩作文,無聊時放舟尋故人之跡,徜徉彌日。
而祁五奕慶,魏畊說他寄托遐外,「不樂抗衡吾輩」。抗衡是對立的力量相抵以取勢力的平衡;魏畊努力想親近祁五,但祁五在平行世界根本不想與他交鋒。魏生也曾登上祁五的書樓,看到縹緗萬卷,圖史總列,主人僅是憑几焚香,有時候作畫,在魚箋絹素上像落塵一樣輕點幾筆,都無注述,冥心誓佛,蕭散卒歲而已。談話呢,奕慶總是超然無言,無不頓證逍遙之境,好像已出人間而窺太初視聽之表;嗒焉欲喪,生滅俱盡,只以遺棄萬物矣。(庚子年1660春,魏畊寫的《奕慶藏書之樓記》,次年通海案發生。)
魏生用盡佛道出世詞語說的就是祁理孫與他的距離:祁五在書樓上,他在下面,外面。

遺棄萬物的祁五,有魏畊不知道的積極一面。徐緘在《題祁奕慶藏書東樓》中說,陵谷變遷時,多少𨌺墨之家急著賣書求生存,只有祁理孫不僅沒賣父祖收藏還在買書,而且不枉為祁承㸁之孫,有其手眼,「貴博更貴精,左采右獲手不停」。徐緘並「苦勸」祁五,書貴在被讀,所以在徐眼裡,祁擁書而未讀。這點,魏生又有不同的察覺。庚子年(順治十七年/1660),祁五讓長子昌徵跟魏生和叔叔班孫學文古詞;有時老師疲睡了,便親自開口教導兒子。魏生意外聽到,發現祁理孫其實詞氣清鬯,泠泠同琴瑟,隨時可指出「某書出某卷第幾行,無不洞了其奧義」。魏生跟祁六笑說,「汝兄於書撐腸拄腹,向人不肯說,乃私與兒子喃喃。大概是所謂藏其狂言者?」不過,魏生曾說從來沒聽過祁五用丹鉛在書上寫下心得的,而幾個世紀後,輾轉收入黃裳手中的祁家書中,祁理孫讀過的《指月錄》,書頁上紅黑藍三色寫入的批注盈滿。

魏生與祁六的關係,紫芝軒裡的投契共處生活,到底有多好?
去歲上剡縣,枉路過君門。吟諷遂情性,得與諸子親。牀下屐互著,檻前荷共薰。
——憶別梅里祁六班孫諸昆季并示朱四甪調,魏畊

牀前屐互著:睏即倒臥,屐隨興脫落,零亂交疊。同榻而眠。

如此友好的祁六和魏畊,通海案腰斬了魏生,放逐了祁六,故事結束。
那幾年在密園的對話,話之後呼之欲出的連續場景,還在魏畊的《雪翁詩集》和祁班孫的《紫芝軒逸稿》之中,一詩一幕,拾出串起,不同的串法,不同的故事。


秋數景

景一:中秋夜;祁理孫設宴書樓,仙梯放下。祁六、魏生與諸客登樓。那夜有酒,琴,箏,月,光明,魏畊醉後高談闊論。

中秋藏書樓置酒對月醉後示祁五
皎若盤龍鏡,碧若瑪瑙杯,欲激此月光,舞蹴起徘徊,況登高樓上,置酒涼風來,銀箏彈急絲,玉笛橫落梅,四座飛觥籌,妙曲還相催,醉罷酬清論,揮麈大言開,君看我豪邁,何如袁宏才,飄飄牛渚詠,緬懷鳳凰臺,豈必庾元亮,乘月朗嘯迴,我願駕烏鵲,濯足天河隈。

景二:第二天,魏生意猶未盡,寫詩促祁五再請酒。「戲」,是「抗衡」的出擊作法;祁五不必出面,自有知意的弟弟化解,也以「戲」代兄回絕。

杪秋戲柬祁五  魏畊
秋風客未歸,籬菊已堪把,昨日傾玉壺,醉後還騎馬,問君能再邀,試掃竹林下。

代五兄戲酬故人索酒  祁六
樓月吐新霽,更深照酒杯。清尊已索盡,明月為誰來。夜半高齋裡,秋聲逐雁回。

景三:雨,白日,清醒了,魏畊知道祁五不可戲也,好好寫首詩吧。

南樓雨中望鑑湖作 魏畊
蒼茫寒雨晦,何處散愁疾。況我離故園,已是清秋日。登樓望鑑湖,臨風陶佳節。翻翻水鳥飛,時時遠嶠滅。雖有芙蓉花,妍姿為誰悅。渺聞漁子歸,浩歌弄舟檝。滄洲倘見招,持尊候蘿月。

祁六在同日同時之作。與魏詩相較,班孫的詩幾乎是眼前景,不為新詞強說愁。魏詩末兩句,仍在期望請酒,我持酒杯敬候;祁六回:浩歌未肯回,兩個酒杯只好自己倒了。

南樓雨中望鑑湖 祁六
我是披裘翁,日涉煙湖淼。芳洲久不開,湖光何處好。魚躍風落潭,鳥沒寒蘿島。青峰嵐氣橫,秋風吹嫋嫋。紛此逸游興,無由窮幽討。幸有最高樓,可以恣遠眺。一舟前浦來,獨向孤雲沓。浩歌未肯回,雙樽空自倒。

那年祁五中秋設宴後就「不樂抗衡」魏畊。秋天的發生到此為止。

初夏數景

下次魏畊再來祁家,荷花盛開。祁五正專攻禪誦,精辨梵文,難得設酒請魏畊登樓。魏畊的詩題名「重飲」——第二度——與中秋夜宴的狂歡詩,之後意猶未盡的「戲」,這回「祁五有雅酌」,魏生再上藏書樓,無音樂,無暢飲,只有風景和談論。第二天再追賦的詩中,沒有上回「醉後還騎馬」的張狂,而是「歸來奏薰風」的清醒餘音。魏畊終於懂得對祁五收斂行為,表現禮數和尊重,對話也用了心思和知識,證明自己不是假狂生;祁五這次似乎對魏畊也放下心防,與他們遊鑑湖,讓兒子跟他們讀書,並拿出自己的畫像和藏書樓書目請魏畊題讚。可惜才以為日子可以如此平安過下去,兩年後大禍果因魏生而至。

景一:重飲

重飲祁五藏書樓(祁時專攻禪誦精辨梵文)魏畊
高樓重對鏡湖東,碧玉一壺清若空。何謝彈絃邀妓女,祇愁落日在芙蓉。蓮花刻漏今宵值,梵宇傳經幾歲通。知爾王維皈白社,論心誰是范郎中。

景二:紫芝軒對雨書懷示祁五
谿邊娑羅樹,角巾散行樂。歸來奏薰風,祁五有雅酌。飛雨從西山,荷氣涼滿閣。雖無雲門深,居然已邱壑。紫蔦翳鳴蟬,白石下秋鶴。解帶滌煩襟,中懷祛憎惡。曾齊物論妙,世喧頗脫落。明日飯僧去,更著阮公屩。請君愛沈冥,勿疑吾寥廓。

景三:與祁五兄弟泛鏡湖
鏡湖明綠水,通塘羞見之。白沙傲霜雪,皎潔映鷺鷥。草木攬靈秀,崿嶂眺屢奇。予未值五月,興趣正愁絕。荷花搖兩岸,蕩漾繞雲物。湖自賀監清,興是二祁發。登臨澹忘懷,蒼茫送落日。惜無王子喬,控鶴下絳霄。雙雙垂素足,相與吹洞簫。棹月且歸走,還過南渡橋。明發上華頂,試覽赤城標。

景四:題贈祁理孫畫像引
山陰祁生三十餘,已能高蹈謝塵居。昨出畫像令我題,宛然趺坐淩清虛。高齋漠漠閒花落,松風萬樹臨絕壑。披圖儼向雪山行,縹緲金仙來綽約。祁生聞爾獲髻珠,門種朗公橘幾株。魏畊他年拂衣去,楞伽一卷須相與。

兄弟

初夏重飲那天,祁班孫也和了一首詩。

奉和雪竇顧五兄藏書樓(時兄專攻禪誦,精辨梵文)祁班孫
沈沈海棠樓,光連晴波空。吾兄翻經處,坐受南窗風。直上援秋蘿,為待伯陽翁。開樽對芙蓉,望見香罏峰。蕭蕭天籟寂,忽與禪心通。妙談支公理,欲訪煙霞蹤。猿啼日將夕,暝色起長松。何時攜手去,遙聽雲門鐘。

從藏書樓眺望出,近景海棠樹掩映,樹蔭下沈沈,遠處晴朗水天如空。「吾兄翻經處,坐受南窗風」。祁六站在南窗前哥哥讀經的位子,感受習習暖風。今天他和魏兄來到藏書樓,阿兄再次設酒招待,上回,是中秋,這回,是白天清酌。阿兄對佛法的研修已進入了原始語言,意義的多層在語意中更為鮮明。伯陽鳥也飛到此,另一面窗外是芙蓉,遙看香爐峰。在安靜的山水草木環繞中,忽然有了悟的感動。

祁理孫的書樓保留下祁氏最具代表性的場景,在同樣的密園,樓之高度,滿室縹緗,萬卷收藏。上他書樓的家人友人外人,自然而然聯想當年澹生堂盛景和祁氏的忠烈;觸景所生之緬懷,皆是傷感。因此而寫下的多首詩中,難免是「我」與祁家書樓的記憶和理解,而不是書樓與它現在的主人。

雅酌那天祁六和魏畊在哥哥的書樓上,是客,但在構思詩句之際,主人和他的樓卻成了客體。魏畊和祁班孫在主人的對面,寫他。魏生的詩老練,反映的還是自己心思的傾向,與主人有關也無關。弟弟的詩裡是風景,談的內容,時間由亮到暗,書樓中變換的真實注視。剩國之子祁班孫的詩,很突出地沒有過去,總是眼前,或者「當下」,因此而清新,透明,真實觸及到了祁理孫。

「吾兄翻經處,坐受南窗風」,隱身在祁氏場景內的第三代主人忽然現身。不僅是書樓上的祁理孫在南窗前翻經的日常身影,還有寫詩的祁班孫,站在哥哥習慣的座位前,感受相同的南風。以後每每在南面窗前,微微的風流動中,遙遠的故事彷彿餘波觸岸,祁家的一切,真的不是一場夢。

直到有一天,終於意識到,班孫寫的僅是「位置」;風撫過的位置,翻經人並沒有坐在上面;空的。

阿兄的位置,祁六看得到,感覺得到,知道,但位置上的人是空。阿兄總是空,他不在。父親殉國那年,哥哥十八歲,班孫十二歲;十年後魏畊初至祁家作客。在這之間,他在母親的期待和賓客的祝賀中,住進父親的紫芝軒,變成新主人。在魏畊身上,他找到了一個活生生的榜樣,痛快的同伴,去探測自己的個性和能力,去學,學詩文見識,學狂,學奔放,學大氣魄,學醉,學放浪形骸,學美,學膽子,在噤聲的時代,還敢企圖。

重飲那天,弟弟和魏畊同來,作詩,小酌,談論,下樓離去。主人看在眼裡,聽著花樹下暗去的光線中,他們對話的聲音,屐音漸遠。

祁五的心裡也有一首詩要回給弟弟。

「何時攜手去,遙聽雲門鐘」

十幾年後,他們一起在湖中菴堂讀書。弟弟問他對丹霞法師一則怎麼想,兄弟倆同以詩偈表達。他的「千秋慶快非常」,弟弟現在說「太明破了」。荷花盛開時的祁六,詩是那麼靈而透,明而破,沒多少背後的情感的姿態。現在,皈依佛門,意象,比喻,隱約,頓悟的深處,他鍛煉出鉅大的心境,容納萬象,又轉化成空。年輕時他的眼睛總是往前看,處身現實而非浸淫過去,他的表相特別透明,事物的自性,無人為之心塵;在歷經大難,流放,逃歸,出家後,他一一穿過到了背面,「天陰赤腳行」,意義在重組的意象,錯置的連繫,習慣的理解路徑改道,有血有肉,走過覺悟必經的困頓暗道,才有相對的豁然開朗,光明普照。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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