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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後感

心一橫,抛開煩惱,坐了計程車趕去電影院,買票上樓,在小賣部站定的那一秒,今日第一鍋爆米花正從鋼蓋下噴發而出,好不吉兆。左手汽水右擁鹹甜米花,在觀眾零星的座位區中跳蛙試角度,終於坐定,左右無人,視線中無前排觀眾弧形頭頂阻礙,舒一口氣,等待電影開始。三小時中,像自己最討厭的人們按亮手機查看時間數次,反正後面也沒人,可以原諒;調整坐姿,擺弄頸部,下次米花要買大桶,就在幾波鋪陳後,電影結束。不會吧?就這樣?史詩呢?

電影後幾天,馬真來訊問想不想看原創舞台劇——舞台劇?原來是認識導演的太太,有捧場義務。壓下第一時間婉拒的衝動,查了演出資料,在尚未去過的表演中心,因此心一橫,好!也因此又做了全場屏息觀眾中唯一咳嗽的那一人,就在馬真忍不住要掏出她的喉糖前,止住。

不會吧?就這樣?那齣戲。

滿場滿足的年輕人,耐心排隊擠下狹窄的電扶梯,寫下觀感,換收納盒贈品;我們走樓梯,迅速穿過領贈品的青年們,我們說同樣的話,家裡有的都丟不完,不能再添了。

煩惱如何處理母親女作家好友們多年來送的書。她們曾經在今日滿廳文青的年紀,與他們熱情的溫度一致。文人們與自己的時代對話出不一樣的情節,透過對相同語言不同的情感深度達意,咀嚼勁,心的貼合度,世代變化。

齊記說,她們的作品就讓她們的後代去珍惜保存吧。

解套了。有血脈護持,外人何不自由一點?只是想起她們最後一次見面,女作家在女兒陪同下來家裡看母親,兩人都耳背,老友緊握著手,互相注視。話,都是興奮的女兒們在說。

最後的交流,非凡的意義,盡在不言。

反正又一次經驗歡樂的爆米花加電影,體驗了沒去過的劇場,搔不到癢處的戲跟劇,自有被搔到癢處人去愛,皆大歡喜。


話又說回來,「不會吧/就這樣」的不論,搔到癢處的得提一提。

Poor Things 是近年來最貼心的電影。去年底鄰居女兒八成是想修復我們的情誼而盲目一同去看此片,在小影院中巧遇中學的游泳教練,三人一排,看完影片,大女孩第一句話竟是:妳怎麼帶我來看這半色情片?還剛好坐在教練旁邊!

This is what all you can see? 我才被妳嚇到呢。

話再說回來,凡事起頭後,就是一串串。天南地北瞎扯三十年的好友今日報到,嗓音壓低顯然有關觸動內心事件:昨天我看了一部電影,poor things,好詭異,好怪,好神經,我跟張佳佳難得同感,這是我們看過最莫名其妙的電影。然後告之在下觀感:好看極了!好友駭然,你你你,原來是變態!


文字造境

齊記說,文字裡的空間不是靠形容詞,不是什麼說大就大,說深就深,說高就高。

不回嘴,因為他說的有理。

每覺古詩很能做到這點。

因此開始收集。

徐鉉《和明道人宿山寺》

聞道經行處,山前與水陽。磬聲小院,燈影高房落宿依樓角,歸雲擁殿廊。羨師聞未得,早起逐班行。

磬聲餘響使小院感覺變深,燈影重重使房感覺變高
空間裡的聲音和光影,改變空間的實體感;「深」「迥」在詩中巧妙變成動詞



「矣」,指的是張岱《夢憶序》中「不得說夢矣」的語尾助詞。不可以再說夢了。到此為止;切割;而分出不同境。所謂的創傷五段,
denial, anger, bargaining, depression and acceptance ,張宗子也的確走過,《夢憶》生成在第三第四變化期,而「矣」是要進入最後「接受」的了斷點。

𠫂山女籃征港事件

民國四十七年(1958)二月二十八日到三月十六日 

自由中國𠫂山女子籃球隊 征港事件


出生之前,媽媽曾經做過一次籃球隊的領隊。是從一幀媽媽三十出頭很美的照片問出來的事件,她身上的那條裙子,五十年代的圓裙,如果加上襯,如芭蕾舞裙般綻放。曾遇過那條裙子,但從來沒那個腰身可以穿出適合的美感。在所有人故去打開抽屜整理時,看到基本上是蟲窩的抽屜中,完好的信封裡的厚物。拿出來,是織錦冊做成的剪報簿,紀錄的是六十六年前《𠫂山征港紀事》。


一九五八年的香港,王家衛《花樣年華》的時代背景,記得媽媽笑說,她們到香港比賽,第一場主場派出最差的球隊迎戰,為給客隊做面子,結果表現奇差,造成「足球比數」。「亨哥」很是著急,立刻拍電報叫教練即刻來香港,後來果然越戰越勇,最後雖未得全勝,也是載譽歸國。女隊員把握在香港難得的採購機會,買了好多衣服,有的好多件裙子一起穿在身上。


一九五八年的香港,不正是王家衛《花樣年華》的背景?


在台港可以彼此自由行之前,上個世紀五十到八十年代末,分隔兩岸的親人多半透過香港的友人暗中聯絡。某某已經到香港了。想辦法運作接到台灣來。家書藏在從香港寄來的信封裡。女籃征港那兩個星期,媽媽住在香港朋友家,家裡的女管家上了年紀,梳巴頭,著白大襟衫黑褲,聽到有人摁門鈴,就問:邊個啊?稱女太太為曹太,陳太,李太,而不說太太。(現在知道她們是順德自梳女,因為時代的生活條件選擇而成的女性的一型,現在條件消失,這型的女性也不見了。)這個印象,聽母親說過多少遍,新奇感從未遞減,保持在年輕時第一次出國到一處全然不同的中國人洋世界的驚奇中,或許說的是自己九十年代第一次去香港時的感覺吧,與台灣、台北全然不同的時間感,幢幢魅影,在某些面向是那麼貼心,說不出的欣賞,和現在無可名的可惜。


補記:


新春,長十歲的家姐來電。告訴她發現「征港」剪報本的事。她說,這件事她記得很清楚,媽媽像電影明星帶隊去香港期間,她和哥哥一起跟爸爸睡大床,吃飯菜色都變少了。大家寫信給媽媽,說媽媽一直沒收到,好心急,後來發現信寄到樓下人家家了。媽媽在香港住在黎家。


黎家,是黎鐵漢黎伯伯家。每次香港黎伯伯夫婦來台北,都是非常開心的事。眾多的朋友爭先邀約,偶爾小朋友有幸參與,看大人高談闊論,媽媽們打扮美麗,汽水喝到飽。台北好東西缺,多家太太都請黎伯伯代購。黎伯伯和張炎元先生交情更深。現在想再多認識一下這位長輩,已無同輩人可問,只有問網路,發現在我看到他們悅色談笑之前,經歷極其嚴肅詭譎。彷彿問過父親,他們以前是做什麼的?情報。父親的簡易答案。做情報的永遠神秘。黎伯伯在百度上1965就去世了,但我1970s中還見過他。













姐姐跟著爸爸去接機,正中後排抱著洋娃娃,想必是禮物。
照片另開視窗可放大





超想像實體

所有AI將影響的未來生活變化,要消滅的人的工作等等,我發現,其實是我要做原本售貨收銀員會做的事,做餐廳服務員會做的事,地勤人員本來會幫忙的事,也就是「服務」,才是AI取代/取消的。Safeway已經有一區可以自己刷條碼付款,進入和出去都有人看著,這天一懶,決定跟所有無力自結帳的人一起排隊,而有空注意到隔壁收銀隊伍那位頭髮雪白好像有過動症的小老頭,戴了一個有風鏡的毛帽,上面再頂了一個安全頭盔,兩頂帽子高聳在頭頂,一點沒「戴住」,與他同行的女子一身「前衛」,不對稱的裙裝,帽子下的臉是否剛做過手術,鼻子被固定,心情好得很。我可以跟蹤他們,消磨個大半天。跟Beth帶著有點神經的Leo,女兒的黑貴賓犬現在由她愛護,去藥店,行經公園,眾狗互聞打鬧,狗主交換狗經,好不容易再前行到目的地,排隊拿藥時,一位高大滿臉鬍鬚的男子老在看衛生棉區,Beth說,不好意思擋到你,我以為你絕對不會對這區感興趣,男子笑回:妳不會知道她們要我做的事。說話的聲音帶病沙啞,口罩在鬍鬚上下滑動。原來我們的長隊伍夾在跟身體下半身有關的用品區,衛生棉對面是玻璃櫃鎖起的保險套貨架,然後Beth指著一個盒子印著Buzzy Butt的品項狂笑,惹得排後面的好女人也跟著評論幾句。還以為是便秘用品,回去後才被Beth點醒是性玩具。寄三箱書給東岸朋友,Tom好心開車到郵局,居然空無一人順利完成大事,出來到小停車場,有男子開車要停進兩車之間,我讓開,他說:我是在等她。另一側的車子一位老太太下車往郵局走,這男子停進去又倒出來再停進去,一會兒又倒出來,這時他的副駕駛座居然像變魔術多出一個女子!我們站在車邊,認定兩車之間之空的,邊界還有高欄,這女子是怎麼變出來的?

反正在家網購不會發生的事,想都想不到因為人的需要、慾望而創作的貨,都等在實體商店裡。

下行波段

走路去Berkeley downtown辦事,回來一個多月第一次像過去一徒步穿行。

小城衰敗。廿世紀熱鬧的電報街,韓國人開的早餐店龐克收銀,她看到你牛仔布的藍風衣叫道:你掉進墨水了?隔壁海報店,九十年代從蘇州帶回來的蘇州府古地圖拓印,多少三零美女廣告海報都在那裡裱的,再隔壁是古董店,八十年代買了一串長墜子耳環,墜尾懸著一粒小珍珠,宣佈說,是我最後一副耳環,之後,還是買了不少「最後一副」,現在,都不戴了。然後是Shambhala書店,買了他們好幾盒的有趣玩意兒,還有中國「古」時候的升官圖,近似大富翁的命運桌上遊戲。Shambhala的經營者以出奇的好奇心類聚各文化中探索冥冥的思想與作法,現在發現那種友善、開放、聰明的、好奇心竟是彼時代的產物,今日少見。這幾家店的一樓全被木板遮蔽,可能要拆掉重建,唯一不被敗壞的骨牌效應推倒的就只有牟氏書店 Moe's books了。

終於走進書店逛了逛最喜歡的文化理論角落,法國哲學家都被重新出版,新的作者不認識,也無所謂。說不上來,為什麼典型都在宿昔。家裡的書都不知道怎麼處理了,新書是一本也買不下。原本還在網上看Moleskine的筆記本,眼前的Moleskine專櫃卻也是一本也買不下手,有字的都不買了,卻花錢買沒字的,不如把家裡沒用完的筆記本再胡亂記記,然後心安理得回收。空手離開Moe's,不過還是覺得英文的出版讓人會想去探索,還是有比較新奇的角度,穩重地出版,感覺有知識的吸引。而逛中文書店,總感到每本書都在呼喊,看我!看我!看我!大概我有病吧。

被 Amazon 打敗的書店空間依舊閒置,二十年沒人想得出一個新招可以在電報街混亂的生態中異軍突起;唱片行奄奄一息,燒掉的公寓還是空地。走到大學旁,以前的GAP現在是大麻店,整條街一路走來外觀最新最抖擻的店家,幾十年來賣煙具的嬉皮店比起來簡直白髮蒼蒼,輕推一下就倒地不起。癮這玩意兒,也得有包裝。

街民倒是意外的可親,只要對到眼,不像以前惡言要錢而是問候,有意思。

回家途中看到一女遛狗,毛絨絨矮犬疑似是北京狗,追上去,女主人友善致意,便問起狗來,再換到中文聊聊,灰色系的純種北京狗甚可愛,小時候形影不離的愛犬則是黃色系,現在狗都愛護如珍寶,可憐我的犬友沒被我好好照顧。在instagram上訂閱俄國人的北京狗,哇,人就是出去走走才摸得到真的北京狗。

從八十年代走到廿一世紀廿年代,四十年間,人類不必移民月球,火星,interent已經正式襲捲而去人類大半的生活,壁爐不准再燒柴,車子要全電,電影院全關門,Slow horse第三季開始,到鄰居家同歡追劇,客廳燈光熄滅,三星電視連線上AppeTV,劇情展開,異常清𥇦的畫質,讓你無比難受,好假,好不像戲,仰望大螢幕上的演員,總該有的吸引力現在全無,想了半天失去的是什麼,終於想通,就是——aura。

一個文青的養成

朋友告知,今年是鈴木清順百年誕辰,日本,新加坡都有回顧展。然後從當年自跳蚤市場弄回來的小櫃子裡,找到了整三十年前在學校美術館電影院,初次遭遇鈴木清順的票根。


早年的借書卡有時還插在書的封底內側
留下來作紀念



漢學家在他們最精華的年紀借的書,二十年後的後輩研究生又借了去,一旦文本變成史料,就可不斷翻新炮製;經歷文藝片的洗禮而成的文青,多年後,訝異發現新一代的種子文青竟然也要從大島渚的感官世界開始,難道近半個世紀來都沒有新的劃時代作品了,或者時代沒有更值得上溯的起始點?

當作者質疑文學獎評審的意見,各代文青發表聲援,不禁想起自己曾經驗過的類似冤屈,但除了至親,沒人會感你所感,因為說穿了,文青三十年也沒混出什麼,就該摸摸鼻子,想辦法忘懷、看破。能臻到此,文青熟成,看待文藝,不過是個人不需要張揚的癖好而已。

《追憶似水年華》讀完誌

 

讀不完書是近年常態。

前幾年非常愛Roberto Bolaño 的2666,英文版讀啊讀啊讀啊,還買了一本簡體的中文版(台灣一直沒出)送給齊記,久矣不看小說的齊記,居然一頭栽入,讀著讀著讀完了,阿琴波爾廸那段時間像熟人一樣常在我們對話中出現,然後他發現我然讀了幾年居然還沒讀完。快了,還剩一點,我說;他命令:你現在開始給我讀完。有鞭策,有監視,終於一口氣抵達終點。

這套七冊的《追憶似水年華》也是齊記的,七八年前搬家,將上次搬家未開的紙箱打開,這套書和痛恨的文青時代刺眼乍現,於是被我接收。

早試過英文版的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怎麼樣也讀不進去,還買了有聲書,Sir John Gielgud的老聲音是不對勁的錯誤,Proust 永遠卡在第一冊的開端,小時候的作者期待母親上樓親吻他入眠。

聯經這套《追憶》是跟大陸買的翻譯版權,翻譯者李恒基、徐繼曾、桂裕芳、袁樹仁、潘麗珍、許淵冲、許鈞、楊松河、周克希、張小魯、張寅德、劉方、陸秉慧、徐和瑾、周國強,出生年最早1921最晚1958, 從現在回看是屬於早一輩的翻譯家,因此,這套的中文,他們翻譯出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真.好.看。有時忍不住與英文比較,英文譯文之枯燥被中文巧妙的成語,多樣繽紛的同義辭加上辭本身「字」的趣味,讓普魯斯特變得鮮活有勁,節奏感強,有往前鋪展的推動力;打破多年來印象中被英文版,被電影版,被所有二手述及普魯斯特所營造出的慢調傷逝(最陳腔濫調的說法叫「鄉愁」),凸顯出一個犀利,幽默,情感充沛,敏銳的作者,他把你帶著跟他一起站在沙龍的一角,告訴你,真實的歐洲,多次革命後的法國,進行人與人錯綜出被時間拉扯變化的社會科學研究。

譬如第一章出現的le reflet neutre」,英文翻colorless, 陳太乙新譯忠實地翻為「中性光澤的」,李恒基卻用「不陰不陽」,讓我眼睛一亮,什麼玩意兒,哪怕吃了迷幻藥都閃不出來的neutre對應,必須深植於一個時代才有的天人觀,必須遠離那個時代才會驚異的意趣。而著名的Petites Madeleines,小瑪德蓮餅,觸動作者複雜感受閃爍湧出的味覺聯感,永遠被人引用的普魯斯特最經典段落,居然就在我突破多年障礙後,在第一冊第一章的50頁就出現了,閱讀經驗中最大的驚奇,一輩子以為要在讀完巨作後才能看到的終極畫面,才50頁就照面了,感激涕零,那種開心是終於親眼看到了最耳熟能詳的了不起景點後,發現這裡只是入口,還有更多精采的人性觀察在其後等待發掘。而人們居然也就僅止步於此,彷彿遊花園在入口處聞到複製香氛就當吾神到此一遊完成。我真是服了。

那年那日把書帶回家開始閱讀,到去年終於進入最後第七冊,這個月剩下不到百頁,跟齊記說,預備在飛機上讀完,再度被嚴正糾正,於是在旅行之前,安靜地,好好地,先結束了歷經多少年的精神之旅,在人生確實看到第七冊中所述的臉上因時間而劃出的溝槽,曾經如此青春不可一世的變得無情老朽,這套書蜿蜒曲折的路徑貼近著自己的心路,卻又不同於結束就結束的事件,我可再讀一遍,重新經驗,體會,就像 2666,就像真朋友。

至於在飛機上,看繁花吧。

花與空白

一年前,九重葛只有枯技。那天早上,忽然狂整陽台,把多年眼不見為淨的盆,土,藤蔓,果,狠狠拔起,倒進,塞滿,然後延延說,奶奶要送醫院了。


一年後,陽台幾乎清空。不需媽媽再說,九重葛朝內長的枝幫它轉彎朝陽,雜亂的小株扔盡,枯枝剪去,施肥,澆水。以為沒戲的葛,在春天居然從硬枝冒出新葉,撐過苦熱的夏天,十月裡開了花。
陽台的女兒牆沒了長物,天天堵在視線前。凝視到八月,非去之不可共存,黑與白之間來回比較,還是光明點吧。網路上搜了一翻,還是找人問清楚吧。跑到和平西路的高興塗料行,母女三人看店,一個女兒與管帳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另一個一定像了父親的女兒,經驗豐富,有問必答,有惑必解,調色熟練。買了底漆和屋得保白漆,花了兩天,把那面無聊的牆雪白化,我的迷你拙政,微型怡園。去年莫名其妙起始的事,終於有了安心的空白。

迷信有理

一九九四年,我發垷了Rob Bresney的https://freewillastrology.com/。到今日,是我唯一期待的預言。無關工作與愛情順逆,而是做為一個人要怎麼更發掘和應變自己。

秋江

多年來崑曲《玉簪記》的印象總卡在〈琴挑〉一折。小生潘必正水袖一抖交叉搭在雙肩,寒.寒.寒冷了,下台前最後一句,是每每觸及玉簪記就出現的聲音和身影。一直討厭他,年少不懂事的潘必正,刺探出小尼姑陳妙常心事,那種得意,沒有深情。不過,當終於看到受寒的書生臥病了,妙常前去問病;病癒後的書生溜進妙常屋裡偷了她的心詞,二人盟誓;又看到小生被姑姑趕走,以免生事;到最後的「秋江」一別,玉簪記有了轉合,挑逗有了真情,一時有了一世。


秋江之後還有戲,不同版本都為潘必正和陳妙常譜寫下完美結局。不管是地方官判二人為夫妻,或娶進家門後,發現妙常母親已在潘家,原來二人自小訂下親,本就該是夫妻;這自然的戀愛,忘卻禮法佛門規範的情愛,又能理所當然回歸正道。


或許秋江是玉簪記最好的結尾,讓這段戀情未果。我們像陳妙常和潘必正一樣在那一刻,堅信真情,他們在自己的軌道上互相牽引,不企求世上倫常的認可。小尼妙常還是比潘生敏感而成熟,在潘生哭完一段從此被迫分開各為孤鳥之後,她提醒他道:我趕來見你,是跟你別而不分。鄭重的道別,緊固起這段情感的真實性;我要我們將來在一起。妙常的心聲,逼使自己的故事充滿未來。


以後玉簪記就只演秋江吧。撇去制式的小生小旦挑情,永遠在起伏波濤上刻舟求劍般許下諾言。

當年看的演出是岳美緹的潘必正,張靜嫻的陳妙常。很欣賞張靜嫻。



非關斷捨離

媽媽房間像仙境一樣的神秘香味,使房間女性,靜謐,乾淨,乾燥,引人勾留,原來是各種香水香粉在三十年長的時間中集體揮發的作品。想複製仙境的氛圍,將香水瓶移到自己的臥房,不到一時,被薰得頭昏眼花,全部請回。道行太低,沒辦法。

要不是卡拉馬要入住,或者卡拉馬要來住的可能,演變成儲物的房間東西騰空,重新粉刷裝上本戶第一台分離式冷氣,虛懸有待卡拉馬哪天心動駕雲降落。而仙境變成儲物空間,幾十年帶了霉味的好東西終於可以換換氣味,仙境暗香變調,如果不小心,如果哪天心一橫,太容易什麼都不見了。

個人主義者,在父母老病弱時,乖乖變回兒女。所謂「乖乖」是在覺悟發生之後。你不承擔的話⋯⋯,不,根本不可能,而是必須承擔;放下自我,加入家屬的行列,探聽交流長照資源,看護行情,醫療用品好康,狀況變化階段性警示,底線,壓力,無力感,救護車,半夜的緊急電話,病危通知,解除,出院,再戰。他們的生存意志和你的鬥志是一體;上牀前梳洗,媽媽看著鏡子裡的我微笑說:我真的不想走,捨不得妳。在數字直降到零的時候,她忽然睜開眼睛,再看你一眼。

他們說要帶老人家常出門走走,大包小包,移上移下,好不容易把輪椅搬下車,蓋上後車箱,計程車卻開動,載了老太太預備揚長而去,狂追追回老太太,司機很不好意思說沒注意,「差點把別人的老媽帶回去奉養了。」推到公園想到扶手步道來回一下,卻遇到那個老人家堅持他的日行百步不肯換人,又受挫於看護對遊園的幾步一休息的堅持,老太太再也不出門,為什麼要去認識跟自己無關的世界,就在與自己共存亡的氛圍裡,成仙。

奮勇的家屬們,在責任了後,變成不必再宣示什麼主義的孤家寡人,被老病死刺激大深,對未來心照不宣,笑說「歡迎加入六旬孤兒俱樂部」,笑說「什麼長命百歲,根本是咀咒!」

紫雲堂後裔








那天在箱中找到久違的中副選輯(中央日報副刊選輯),排列順序時,發現第七輯扉頁有我龍飛鳳舞的簽名和幾個字:「62年6.29 借黃佳聖」。不免照相存證發給黃佳聖同學,很快就得到他的回應。

第二天清晨五點半,佳聖同學啟動新對話:

黃:我借的是哪一輯?

曹:第七。有印象了?夢到了?

黃:五十年後能再度借給我閱讀嗎?

曹:你不在美國?

黃:我還在台北。


這種好玩的事能不把握?


由於黃佳聖暑假回來孝敬高堂老母,一天三餐由他打理,所以約在下午二時取書順便喝咖啡。那天在我家門口交了書,去Cama買了咖啡坐地鐵到101,在人聲鼎沸冷氣強勁的美食廣場找到位子,品著飲料開心聊天。沒那種文青咖啡店壓低聲量的憋,一步步問了個清楚小時候動不動被老師叫名字,記憶裡極調皮的佳聖同學是怎麼演變成美國大學數學教授,家庭幸福,滿頭黑髮,一手好菜,簡直人世奇譚。聽他講到吃不到好熏魚,都太甜,便逼他一同坐車去信遠齋買片熏魚回去比較,又對他腳踏車座墊高度表達意見而別。兩天後,黃同學來訊,完成五十年的使命,可以還書了。又在家門口交書,站在路邊又問出他祖宗八代的小歷史,真是精采離奇,想到八成沒一個同學知道只有我知道,很是得意,他說中午要做粉蒸肉要回去蒸上,就此別過。後要他拍照來看菜色,他說母親大人改點家傳福州小吃酒蛋麵,又逼出做法做為參考。所以你是福州人?不是,是泉州人,「祖父的祖父前清武官從一品,光緒賜宅於福州,就變成半個福州人。」承蒙同學好意,又給看傳家大印,篆書九字:紫雲黃氏八愷堂後裔。字極美,有氣勢,感覺到家族血脈傳承的強烈願望。感動之餘,突發奇想跟同學說:你如果要刺青可以用這個。黃同學回: 妳說笑了。我可沒這麼文青。


焚琴煮鶴,中副選輯的意外趣事於此告一段落。



後來看到佳聖同學高祖黃培松小像,驚訝其肖其高祖,真金不怕火煉,百分之百嫡系。

武狀元的元孫懷疑主義者說:really?


讀黃培松小傳,有「黃花崗之役時,不忍殺參與的台灣進士許南英之子許贊元而放之。」想黃先生彼時對自己的職責與所忠也有了懷疑,才會放許贊元一條生路,也是為未來撒了機會。




丙級 spy report

傍晚洗著碗,注意到隔壁大樓背靠窗坐的上班男士,面前電腦螢幕花花動著。找出齊記為了助我人生精采的冒險所贈送的Swarovski 10x25望遠鏡,調好焦距,看他在看什麼。太慶幸那位男士沒在看什麼限制級的玩意,讓他多了些性格上趣味的可能,我看到洪金寶,拳擊賽,估計用這幾個詞可以搜出是他哪部電影。看來正是高潮戲,已經五點多了,這位男士還是挺直坐著緊盯螢幕,完全不急著下班。之後每次洗碗就看他在做什麼,被工作和生活壓迫的中年男子,坐在背後理論上再沒人監督的位子,一定是能力太高強,一日的工作在四點前都完成,在回家扮演丈夫爸爸或者跟卧床老父母問安孝子角色之前,僅有的一個多小時,在YouTube上翻找有趣的影片,不是什麼自拍短視頻,什麼網紅吃飯亂聊的,不是那種什麼都是視頻主人意識流傾倒出的我我我,而是多一些為了什麼而花了心血的內容,好像看完還可以想一下那種,說明了他是個知道自己品味,還有好奇心的人,我也因此放了心,不再打擾他的人生迫切需要的break。


他最常看的節目是曾國城主持的一字千金,那節目還真能強化字的記憶。

南風咚咚

南風中又聽到溫厚的咚咚聲。四十多年前張先生在歲不盡日寫的賀年對聯掛軸,前兩年才找出掛起,在風的撩撥下,地桿的木軸頭輕敲牆壁。熟悉的聲音在上個世紀的夏日午後,有溫度的穿堂風在屋裡通過,無影有聲,再沒比這地桿敲出的悶悶更催眠了。無聊的暑假,總是一個人想花樣消遣,一如現在,閉上眼睛,聽那輕輕敲,畫面出現,小時候尋聲找到原來是那幅畫被風鬧出不規則的聲音,就掛在當年的飯廳,風雨歸牧圖,故宮的複製藏品,有段時間換成一幅荷花。

五十年後開櫃進行每日一扔,看到長條塑膠套中的神秘畫卷,邊緣都脆化了,沒有蟲跡,展開,正是風雨歸牧圖。才想到你呢,跟它說。歸牧圖只剩畫心,圖紙更暗沈,一碰就裂。不想再費心補救了,捲起,對折,塞進回收紙袋。賀年對聯掛軸也收了起來,不是所應之景結束和未到,而是有人要來整修,怕礙事。



今日飽滿的穿堂風,沒了壁上可玩弄的掛軸,搖曳能搖曳的,窗簾飛起九十度,象群紙掛飾翻騰,從花市買來的一枝芭蕉,五片葉像在大風天的野外,都是眼前的好姿態,可閉上眼睛,沒有催眠的咚咚,沒有通道,沒有另一個的世界。

謝的 Climax



盛開的花很相似,但花謝的過程中,每一朵花卻出現不同的樣子。

那年去吳哥窟,齊記要照相又不想照到人,花很長時間等待人流的瞬間空檔;我等待他的無聊中,從與斷垣長成一體的樹幹往上一路看到大樹之梢,每陣風來,幾枚枯葉隨風而下;意外發現每一片葉子在最後落葉歸根的下落中,各個姿態獨特。撿起葉子觀察,原來乾枯的形狀都不同,有的完全捲曲,有的邊緣微皺,因此在流動的空氣中,會變出不同的下墜舞蹈,或者螺旋,或者翻飛,或者滾動,每一片葉子在世上唯一一次的個性獨舞,在脫離生命的大樹的那一刻開始,歷經數秒,結束。

之後,抬頭看落葉成了彼行在各個景點的必觀,看到特殊的盤旋而下,會尋出那片主角,因為所處位置接受的陽光、空氣、水,自然運動的因素,造就出屬於它的特殊乾萎形狀。也曾經拿著那片葉子,找一高處讓它再次落下,但永遠無法重覆那一次在隨機的風中的獨舞。

後來,現在,有時,發現路邊的行道樹落葉,也會有不同。只是與地面的距離太近,沒有巨樹古木可以翩翩的空間。這麼一想,時間推出巨木高度,因而變出落葉的大舞台。









九十年代在舊金山街頭看到坂本龍一,在蘋果大會的場外,手中拎著參觀出來的證據。很有型的人,即使不知道他是坂本龍一,也會知道是個人物。很高興在那一刻有和他相同好奇的目標。
從最後自然銀髮的坂本龍一,想起最近在臉書上又有聯繫的邱坤良。七十年代投身戲曲研究的坤良兄,文字的活力與實際參與台灣大小民間傳統劇團的活力,再加上他英俊的外表,風聞已久。八九年他受邀到柏克萊參加一年的民間文化研究,全家一起來,成為好友,感覺他心胸開闊,從台灣草根到歐陸法國作派(邱是留法博士),風格天然,特別有意思。多年斷訊,在臉書上又看到,一頭銀髮一根不少,比之前瘦太多,被友情團團包圍,真的很棒。從他的情感體系看文化,到處生猛有趣,充滿互通的根底和因子,那種生機感,是現代標榜台灣文化的人難有的。
看著年輕時遇到的人精采入老,人世的那個個性鮮明的時代被他們矍鑠保存,很受鼓舞。

語言的能力

虎年,長輩們一一加速離去,到期待的世界與故人團圓。遺下的子孫在兔年舉行追思會時難得聚在一起,聊起「語言能力」。唯一孫子,大學生,說:「你們,還有我們老師,常說我們語言能力差,我覺得沒問題啊。」孫子的姑姑,吾好友馬真,繼承家傳法學理性,父親過敏體質,母親普魯士庭訓,從來自律嚴,慾念低,識大體,中德二語流利,思路清晰,口才便給,像呆了秘密森林的裴斗娜,回答:語言有層次,要知道往上追求。外甥女問:「如果大家可以在階段一就能溝通,為什麼要往上追求高階?」馬真說:「妳英文寫得很好,請問,妳現在是不是寫得比妳中學好?妳希望永遠停在中學的寫作能力上?」如此一說,外甥女立刻明白了。

現在大家還會笑AI寫的詩,AI寫的小說,但在人類普遍自覺語言無所謂能力的高低,對不用階段一句型,語法,辭彙寫的文字,即以「燒腦」,cerebral (尚未成負面辭,但指日可待),產生撞牆,眼痛等生理反應時,我們已經為AI掃除「人」的障礙,迎向電影Matrix, 不是社交Metaverse的AI主控世界。

十幾年前翻譯 Neuromancer,常為一個辭大家吵得面紅耳赤;版權結束後,立刻被人買走,重新出版的翻譯,被疑為「機翻」。心想,「人翻」,也不見得就會覺得好啊。真的僅是「人」/「機」之別嗎?還是在機器智能開始擬真地滲透入生活中用語言表達的各方面時,只要還有「人味」,階段一的「人味」,就足以令「人」感動了?當人都不再抱怨機翻時,那將是值得記下的里程碑。

跟馬真到誠品逛逛,翻翻新書,極好的封面中彼彼都是階段一的文字水準,小心閤起書,不要在封面製造折痕。

語言能力關乎書寫,更在感受以語言保留下的無限世界。曾經聽陳傳興講起畫家Balthus之兄Pierre Klossowski,法文如何之好,印象是語法上結構之美之類的,聽得無比嚮往,但怎麼搜集,都只能買Klossowski的英譯本來讀,扼腕。請居住日本的好友幫我讀讀森茉莉,想知道森的語言在原文中給讀者的感覺,朋友回答,就是很多形容。請教W. G. Sebald在德文給人的感覺,德語朋友也說,很多形容。文學就是形容嗎?可能我在期待像陳傳興一樣的語言美學上的評語吧。法文的Klossowski永遠不得其門而入,還好他也畫畫。文學編輯朋友要做情色專輯,對封面不滿意,便建議她Klossowski的畫作,效果奇佳,一看即知編者別有用心。

請問在美國大學教書的朋友,文學院還有語言學系嗎?答:裁併了。德文系可能是下一個;現在人以為有翻譯APP就不必學語言了-----「只要能溝通就好」。街上看到一家外國遊客,負責導航的專注看著手機比對周遭環境,其他老小聊著天跟在後面。地圖app,翻譯app讓世界沒有陌生地;就像韓國遊客,專去網上傳說的景點,館子裡滿滿韓國年輕人,最接近韓星等級的年輕男子一個人進來,在兩人座面壁位置坐下點了每桌都有的菜,冷冷地吃。大概想封閉出一個人在異地吃飯的感覺。但整街都是好吃的,他再酷也不會隨興找一家去冒個險,來個真正的個人體驗,卻是去驗證網紅經驗。一切都被「只要能溝通」式的簡化再壓平,以迎合網路世界的普羅標準,每個人都是既定印象的模子刻成,以固定的句型問候解決問題。

其實人還是嚮往著有意想不到境界的,層次「高」的文學作品,表現在電影裡終於突破瓶頸的作家,編輯看完最後一頁,放下厚厚的文稿,意味深長地說:太好了,絕對是你最好的作品。如同美食入口,咀嚼,吞下後,第一口氣說出的「好好吃」,我們減化了過程,只剩戰勝困難的故事套路,最後的肯定就夠了。一本偉大好書的電影中,那本書的內容,文句幾乎不曾述及,變成電影意外的最大懸疑。而一切媒介訊息的entertain化,不僅是「娛樂」之意,而是讓「受眾」在適意的理解度上被傳達到要推送的訊息,超出階段一,臻入高深莫測的文字,如果不能保證讀後能在人世苦海解脫,或者得到救贖,永生,或者不是莎士比亞,憑什麼讓人花額外的腦力去讀,去推敲?

想當年姚君在 Macintosh Classic II 上用 hypercard 戲作了詩的機器,每一次亂數發表都是讓人讚嘆的傑作,堪稱北島二號。其中的關鍵,在AI紀元開始,ChatGPT如火如荼時,絕對要封口。為了人類,千萬不能讓 AI 語言能力超越 level one ——免得哪天 AI 用封存在數據庫的美好語言說出指令時,人會以為來自神。





Abhorrence

人生在世,最貴能認識自己。早期是被「美」吸引而趨向而學習而想像自己;中期自我漸成形,意識到與美的模範天生性情上的距離和異同,分出了自己的「歧途」;現在,居然以「嫌惡」明確界定出自己。

嫌惡不是自己恨世界,而是被嫌惡。也不總是自己被嫌惡,而是自己一類背景的人被嫌惡。

八零年代唸歐洲近現代文化史,一本名書是Robert Darnton, The Great Cat Massacre。平裝本長年陳列Moe's Bookstore的三樓歷史部,是從十八世紀的印刷學徒殺主人貓的事件去「瞥見」當時的「社會心態」即 mentalité,法文燙金名詞好一陣子掛在研究生嘴上。三十年後,mentalité不必同情者往地下隱匿處費心尋找,隨時隨地赤裸裸疾呼在社群網路上,放眼望去,風起雲湧,時時有龍捲形成,但不見得觸地。

穿行風柱,仇恨,敵視,惡言不說,往往被陌生人甚至友人「之所愛」驚訝到,而悟到情感之為一個人行為思想的動機和動力,每個人都有特殊微妙的影響過程從家庭,朋友,老師,事件,從唯一相信,到發現另一面向,從投入全心到挫折失望,從自信自己是天才到認清自己是普通之普通,我們的情感慢慢被打造出自己敏感特質,遇狀況有激烈有反感,可以同樣熱愛一物,卻為文化政治的某個舉措而水火不容,反應的絕對,無形的壁壘,是怎麼如此牢牢地掌握了我們?在最開放/赤裸/公開的時代,在人類「言論自由」最高精神暢行網路時,壁壘,反而越來越堅固。你不會因為他跟你情感路數如此相背而想去理解打造出他情感敏感的力量,而直接討厭,壁壘又砌上一塊磚。沒有同情,因為我們看到了平時在微笑和禮貌後的真實情感,針對你及你的族類,你沒有辦法不受傷,然後回敬。坦誠中,我們都失了分寸。明年的選舉會很醜惡。

只是為了找一張秀蘭小館的菜單照片,卻碰到想像不到的不是滋味。晴彥青年寫的秀蘭食記,必須先說明自己的政治立場--「軟性支持台獨的現代青年」,今日來外省人的江浙館,覺得好吃,認為是「威權時代」文化中可以被留下的「好的」。他說因為老蔣是江浙人所以江浙菜風行台北,外省口味是「軟性統治」。這個推論有誤,僅是從有限的理解自行拼湊。民國三十八年來台的外省人中,有大批非軍隊非政府的資產階級,像去了香港的上海人,直接赴歐美的也有,而來到台灣的繼續經營他們拿手的實業和生意,他們,是上館子的,要應酬交際,愛吃講究的上海菜,因此,上海菜成了主流。還有多少外省人靠賣麵食小吃養活了一家子的,小時候巷口賣麻花撒子的,一家人全擠在油鍋後的鐵皮屋裡,後來據說七、八個孩子都唸到博士,父母想必晚年享福。

想起父母每次聽人提到秀蘭小館就帶貶意說:小吃大會操。因為進門櫥窗裡有近十樣小菜,烤麩,䓤㸆鯽魚,青椒釀肉等等供選擇,價錢不比菜單上的熱菜便宜多少,所以他們都嫌秀蘭貴。近年來中菜的味道只剩秀蘭和幾家老店沒走味,尤其秀蘭還推出便當,因此周末常常來買。這會兒看到這位現代青年對秀蘭網開一面,留下生路的態度,真是大開眼界,沒想到小吃大會操有這等象徵性,沒想到我們的日常生活方式,正被寶島新青年評估中,該死的快死,能娛樂民生的,就心胸寛大點,再活活吧。(秀蘭小館真故事

吃,不能純味覺嗎?是他blog的讀者會覺得他寫外省菜不錯吃是背叛所以必須先言明自己的政治立場?或者,為了促進族群認識,九轉迴腸地想出說詞以鼓勵同類青年,裝備如此心態,外省館子可以嚐出好味道?他看來是大老闆的特助,一定能力學歷都強,因此有如此自視自信,認為自己一類終可創造新台灣的未來,那裡,我們這些外省人都死絕了。(曾經是秀蘭廚子的女士,外孫女也對美食有天份,和在法國餐飲學校認識的法國丈夫,回台北開了家小法國館子,努力十年,得米其林一星的肯定後收店,move on。)

從萬華騎車來家的長照護士,在書房幫老太太抽血。她美好的臉孔注意到書架上的書時,駭然扭曲,脫口而出:現在還有人家裡有,有,有那麼多書!在有有有的頓點中,她其實努力修正了真正要說的話和她的表情,因為書架上是父親永遠的領袖的著作。她的反應和表情讓我看到了自己一族是那麼「恐怖」。

有段時間愛聽三十年代的老歌,在新浪網草創期認識的青年來家裡玩,聽到老歌,立刻毛骨悚然,直說恐怖。

雙十節,從香港到台北工作的建築師發起了國旗大會。這麼做的人都有淵源故事,他的先輩參加過反清革命,當年澎湃的情感推動出廿一世紀的集會。國父紀念館前廣場上巨型到手搖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熱烈飄揚,真是難得一見的場景,我們都說。男士們興奮擺姿勢拍照,都奔六十的人了,內心那個青年還是熱情又健康。就是看不到真正的年輕人。

韓國瑜台北造勢,人山人海中找朋友,她說:我穿紅上衣。後來才知道紅上衣是基本裝,但還是找到了她,她卻找不到丈夫,也是紅上衣。南部來的支持者,樸實地坐在紅椅上,不可思議的新交集,其中又沒看到年輕人。後來又發現,我們被叫做「民粹」,民粹耶,也有做民粹的一天!

民粹相對的是精英嗎?這回,是什麼樣的精英相對著什麼樣的無知易被搧動的普通人?是什麼樣的自我標榜凌駕什麼樣的價值觀念?是什麼樣的情感路數在相對角力?二次世界大戰後殖民帝國瓦解,在崩裂前他們劃出未來世界的國界,住了幾十代的族群在政治力下被迫遷徙;國共戰爭失敗,國民政府遷台,所有逃難到台灣的人,他們在大陸的家族無一不被迫害,書香門第被打破,遷到台灣的再移民美國,最年輕的後代都已不識中文,雖然可能還是精英,但那個老門第,壽終正寢。真正的台灣史是每個人每一家的小歷史的綜合,大家都是世事變幻下的倖存者。

年輕人去哪了?大家都知道。但是被年輕人矚目的政治人物,他們年輕族群的支持率並不是百分之百。這佔大多數的比例,就足以讓有不同情感取向的青年,在與同儕共事時,沈默,噤聲,忍受。或者,為了證明自己,撇清出身背景的牽絆,得更激烈表態以贏得同儕另眼相看。民主社會,並不寬容認同問題。

在政治人物臉書上,寫下最惡毒骯髒的留言者,點進他個人臉書頁面,看到他全家出遊的歡樂照片,真的是他嗎?在電影院裡同為劇情逗得狂笑的人,很可能某天在你的發言下捅你一刀?

年輕學者寫的文章裡,引經據典都是非中文原創作者,但都說著中文;奧妙趣味的同文古典傳統廢棄。那位勤勉認真的作者,寫一本與義大利早期經典電影同名的書,正文之前有一編年表,是他的台灣史進程大事記,從中意識到,日本殖民者統治期,竟然是台灣「現代」的開始;那輛日本人帶來的單車是現代的象徵。想想日劇中大阪商社穿西裝的幹部急奔剛得手的台灣去搶樟樹先機時,老闆娘是多麼擔心他們被台灣生猛的疾病襲擊,新/舊、現代/古代的對比真的強烈。而書中因單車而出現的外省人都是絕子絕孫,候鳥不如的台灣過客而已。

在日本唸大學的小學妹說,各國學生要表演代表自己國家的節目,她們想來想去,最後表演了阿美族的舞蹈,別人問,妳們是阿美族嗎?她們說不是。三十年前出國,面對類似狀況,都自然而然從中國古典中找靈感,現在,想都想不到。因為,現今「中國人」的形象太鮮明,怎麼樣我都是不了。

不過,中國傳統文化還是以生活美學的方式存在,茶,香,樂,他們常常穿布衣,有一定的矜持態度。在品茗聞香聽樂之餘,總是有產品可以買回家繼續品聞聽。朋友一家返台在南部玩得高興,說去私人茶莊領會茶文化,之後有一屋子的紀念品可選,買了頗貴的檜木塊,又想買精油時,兒子說:誰想聞起來像棵樹?而後止。文化要能文創才變出價值。生活美學是產業。

既然是產業,美學上總是得有微妙分別,不管是要更精微或是更直樸,那個靈感與感動都往日本去尋找。直挺著腰板靜靜地喝一口溫水,看著窗外綠影搖動,萬念暫止。這個境界好像都可以有日文的注解,假名中幾個突出的漢字,一切都更凝聚。可能在日本文化的深入再深入時,會在宛如陰間的隧道中與中國再次相遇。屆時,李長祥在張岱西湖夢尋序的新夢論可能發生:咦,還蠻親切的?

九十五高齡的老母有天說:我是台灣最後的真正中國人。既然創造不出有力的美的啟發讓人心能別開生面,時代推移,就只有莫可奈何。與其明白自己一類被靜置任其老死之無情,寧可想像mother ship在壯觀打造中,吾等在時候成熟,帶著對時代的理解和情感記憶,與傳到我代的寶貝與秘笈,快樂登艦,航向歷史的平行空間,自有永恆存在。

1960 出品

出品得早有極大的好處
無論流行風怎麼吹
只要往衣櫃裡翻
總能找出一件可入流入眼

但也有無緣的時候
六零年的阿哥哥風格 有若電流通過神經
可惜人太小,風氣太保守,對那個正宗時代風只能旁觀再旁觀
等到前幾年在流行店看到當年的花色和剪裁又大量出現
興奮試穿之時 發現自己已經長過頭
可惡
忘了另一個要素
流行都是給源源不絕的二十幾年華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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