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上積德,藝文好友一堆,所贈作品,皆是筆力強勁、靈感暴發、無人問津時期的上等,掛得滿家滿壁。先人離世前囑咐好好看照,她也習慣了,左轉碰山,右轉逢詩,開門見竹,入廁潑墨,吃飯有雅士,醒來有花鳥。每回地牛翻身,畫作法書失去水平,費她多日調整,久而久之,也習慣斜斜的,不管了。外人進屋就感覺不對勁,坐半時,像浪中行舟,頭暈目眩,反胃而退。有一天吃著泡麵,忽然覺得面前幫主人烹茶的小童有點古怪,順山勢往上看去,聳立在上方的巨石怎麼,她脖子左傾右傾,與印象中的位置比較,怎麼,歪了?她放下筷子湯匙,拉過小凳,爬上去調整掛位,明明正中水平,坐下一看,巨石還是歪了,眼看要倒入雲中,下方人物,茶具散落,雅士與童跑哪去了?她盯著畫,繼續吃麵,一心把自己辣死,混身發汗。她覺得....猛然左看,那幅茶花圖,沒變化,但是葉緣彷彿遇水暈染,怎麼都沒發現?湊過去細看,有蹊跷,找出放大鏡再審視,是葉後隱藏了,字?說不上來,像是被葉子遮蓋只露出最下端的一排字,看得到鉤,豎,捺,橫的暗示。
她就是沈得住氣。把麵吃完,一滴不剩。端去廚房清洗。一條寫意魚,掛在別家水槽上方放烘碗機的位置,魚眼跟她對看,今天似乎含情,快眨巴了,快了,一定在她眨眼睛時,眨了一下,眼神在說話,聽不清,就像,茶花葉下的字,看不到。
得了猝睡症的白媽媽,廁所馬桶都加裝了安全帶,避免大解時睡著跌落。故事說到一半被叫醒繼續斷片前的敍述,她堅信逝去的白伯伯有靈,經常借物給她發訊號;廚房掛得好好的圍裙忽然掉下,就是給她的暗號,可以不可以,好不好,她心中正猶豫的事,豁然開朗。
在客廳地毯上躺下,不想看到你們了。閉上眼睛,她聽到各種聲響,風聲,水音,移動,移位,全面躁動,集體逃亡。好好的不行嗎?非得這樣?我不在乎,我願意跟你們白頭到老死在窩裡,至少被好東西環繞。外面又能有多好?世界還有什麼令人驚訝、值得嘆息的地方?
她很傷心。那道推動她的力量,不准她留戀,也不告知有何可戀。或許,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我可去看看那座小山,軟軟的連續山巒,她想起在網路上從別人的經驗中看來的山。是啊是啊,聲音重唱。或許,我到海裡游泳,她又說。好啊好啊,眾聲鼓勵。或許,我張開眼睛,再看你們一年,不要不要;一個月?可能需要。然後呢?了了,自由了,聲音合成一股。自由了嗎?沈默。連話都不跟我說了,是嗎?從沾黏中撕出的蛻變,從不屬於的列車被抛飛,她在地毯上重傷摔下,我要用粉筆鉤出現在的姿勢,永遠記住作用力來的方向。力量暗笑,她感覺它從身後慢慢滲入心,她張開眼睛,看著天花板,只有你是白的,空的,可能的。我也是。她對自己說。
還好他們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