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客


他有一部劉嵩陽《通論》十一卷。買書的時間地點他從來不忘:南京,那時在兵部做郎中,從書肆舊書中掘出這部好書,內容引經據傳,抉隱探微,他視為鴻寶,常置齋頭。在作者自序中他讀到劉先生有一座玄湖別業,印象深刻。可惜遠在河南光州,偏離南北往返的路線,不曾有機會繞道一遊。

他到山陰梅市造訪舊識。主人在園門親迎。他們走過曲折徑最後來到書齋。滿室縹緗,還僅是收藏中常閱讀的部份。忽然,他發現案上的一部書,真的是父親歸田後的著作,刻板流散數十年不知書蹤,今日親眼看到端置友人書齋,受到珍惜。他眼淚瞬間泉湧,父親落筆的身影歷歷在目,現在化成書現身江南,與讀友一起等待他,再度同聚。

怎麼這麼徼幸得到吾友的會心,難道這後世果然不乏桓譚?他感動地說。主人聽了忍不住沾沾自喜。嗜書的他,最高興被認做書的知音了,尤其對方還是作者之子。他突然想起玄湖別業。讀書時偶浮上心的遐想,今天難得能向作者後人親近求證:先生園子迄今無恙?客人一聽,心頭震憾,莫非是先人借主人之口問自己?他正襟危坐鄭重回答:不腆先人之業,是不肖孤不惜剜肌鉢骨也要死守的。如今園中林木已長成,修竹濃密,金鱗盈尺的不知有多少,全然不須先人諄諄提醒。不過,他實在忍不住要說了,最抱持園林之癖的人也最清楚居園之難。名士相聚賞美景雖然雅好,但平時除非園門緊閉深鎖,市人俗子排闥而入在園中飲酒剝啄喧嘩叫罵,主人簡直不得高枕,恨不得逃之遠遠。如果通顯之路尚長,才趁閒在家督促奴子開徑,忽然奉召又得出發,經年累月離家,園子任廝養園丁看管,你還有暇過問花木平安之狀?一旦仕途結束,無人克紹箕裘,家道中落,再怎麼號泣不捨也沒能力留下園子。先父當年以直諫稱名臣,歸田時方在強仕,所以在玄湖築室著書嘯咏二十餘年,子孫也能振起青緗,使世業不朽。里中父老兒童說起先父園,都不忍傷其薪木,正因為家聲未墜。

客人一席冰涼苦水注下,他不禁微微不安起來。玄湖別業有兒子死守,著作有他愛護;而他雖然有五個兒子,可是如果沒有豐富長久的福祚,自己的園子、收藏和著作,又有誰來死守和愛護?環顧心血收集來的書,望向窗外明媚的光影,難道一切單薄如幻?


祁承熯/記劉襄子談襄湖別業事/澹生堂集卷十六。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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