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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riginal

彷彿很久以前,推算半天,居然不過是去年五月,五樓潘學長回來清理母親遺物。下樓串門子,聽他說帶了家裡的國畫到新店給一位專家重新裱過。每次帶畫去,都得聽專家滔滔講解畫紙發黃的原因,背板與紙和膠的不幸化學作用,加上無敵的溼氣,家家小收藏都帶了宋畫時代感,而他有本領回到嶄新。然後他還要根據他個人美感及對現代住宅裝飾所需的精闢認知,告之重新裱裝不能卷軸要裝畫框,云云等等,起碼一小時以上。

潘學長離開後,學嫂回來接力整理。又去串門子,這回看到了重新裱過的家收藏,名不見經傳的畫家作品還真的新新的,紙白白的,框在現代畫框中;邊條,襯邊都不錯,只是,色彩顏色,雖然沒看過之前,卻也覺得有點虛,八成專家在發揮本領時,不得不犧牲了幾分彩度。

見潘家那麼用心照顧家收藏,心一熱,想說把父母書房的大師相贈也送到新店讓專家使點魔術;打聽了專家電郵,拍了照,附在信中去請教。專家即時回覆,要改用LINE聯絡,隱隱感覺那要決堤的懸河,因此沒敢加LINE。專家等不及,用電郵先來說了篇致命的溼氣、背板、膠、紙的霉黄原因,餘下再以LINE或電話繼續。

大師那幅石濤筆意山水看了一輩子,總是黄黄的像古畫,若是重裱後紙變白,會不會刺目?會不會覺得被揭了一層皮?會不會像印刷?會不會變得不是那張畫了?左思右想,打了退堂鼓。

今天翻出老照片,看得很熟的那張全家福,攝於我剛出生還在襁褓中,一家五口從此定案,拍照為記,而之後牆壁上掛的那幅山水,赫然意識到就是書房的那一幅。六十三年前,它竟然是那麼黑白分明,新如畫家近作,跟隨著這個家庭搬遷,陪伴這個家庭的變化而變化,有如第六口成員。

在人都走得差不多時,這幅畫難免經過交易轉入他家,被專家魔法整理,回到嶄新黑與白,再次展開與陽光和溼氣的對抗;還是我就讓它此時通過化學藥水恢復嶄新,讓全家跟著一起逆轉,回到未來還是那麼讓人期待的——我們的初始。

又:和家姐說起這幅畫,她說她從小就看到它——所以家裡的第六口,其實是我?

最後的同行

母親去世後,我跟朋友宣布2.0版本的我將出現。

一年多後,還記得的朋友問:2.0跟想象中一致嗎?心中很慚愧,誠實回答:2.0就是混吃等死。朋友真能振奮人心,竟然回道:2.0應該是1.0的完美升級。

當然是降級。

在母親大人的眼下,混了快兩年,今天終於啟程,帶著母親的骨灰去和父親團聚。我們一起離家,一起到機場,一起過海關,一起走向登機門,媽媽妳發現了嗎現在流行小皮包可愛的妳早年的小皮包現在拿出來剛剛好,一起登機,要離開台灣了妳的第二個家鄉,一起飛,一起走,再一起過三個星期,就真的要分別。

不能再混了,家大樓都要拆了,周遭人事都在催,母親可能都看不下去了,是該好好安葬先人,入土為安。

再,開始,混吃等死的升級版,吧。

旋起旋滅

祝福一早東摸西摸之際,瞄到書架上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一九六三年出版,在舊書店一把搶入手中的好貨。拿下翻開,入眼第一句:名都多妖女,真真令人嚮往,京洛出少年,生生不息,人性必然。讀不出五步,牙醫診所電話打來,事不宜遲,快刀斬亂麻,莫讓隱隱作痛到痛不欲生,半小時內,速速前來拔牙再評估植牙。

連滾帶爬趕到診所,送進診療椅,牙醫同學上來注射麻藥,真的很怕他,總是想留點感覺做為治療訊號,何苦呢,徹㡳麻痺總比躁動的病人好吧。神經終於阻斷,任由醫生在口腔中進行骨肉分離,祝福無事,罩在綠色無菌手術布下,想起他,很喜歡的作者,那個叫,叫,名字,名字,一片空白——羅馬尼亞老頭,流亡巴黎,以法文寫作的,行人出版的好書,原來世界有這等奇人,信仰的痛苦,轉化成深刻濃厚可以咀嚼的意味文字,誰要跟他說一樣的話都虛偽,只有他說才是真,沒上麻藥的苦澀延伸出的領悟,想起來跟他有關的所有周邊,卻記不住他一個句子,忘掉了他的名字,那個位於最愛作家首排的人。

震憾治療結束,祝福帶著木木的半口腔呆呆地回到家,然後想起來,他叫蕭沆;Emil Cioran。


*查了一下,發現大陸在吾友沙湄2014翻得那麼好的《眼淚與聖徒》之後,出了齊奧良的系列作品。橘過淮為枳,蕭沆過海變齊奧良。當年行人的《解體概要》譯者宋剛,也是極好。

結婚紀念

民國四十五年,一九四六,抗戰勝利還都南京。六月二十四日,父母在南京勵志社結婚。

七十八年後,二零二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帶著父母的結婚照,在勵志社黃埔廳,於之後建造的現代賓館,致意。





吉兆

三天前,大樓維修消防設備不當,水噴散,破壞了電梯電路板,電梯壞了。宅女好不容易出動,看來要走樓梯搬行李下樓,原本簡單的歡送,現在出現考驗夫妻合作的危機;原本清爽上捷運,現在想必到一樓已混身大汗。事與願違,一再刷新行李內容,更改預期想像,連帶所有終於在淮揚一人獨享淮揚菜的美好,都變成小賣部泡麵就算了。問了吾友長存各式現實問題,準備了重要電子支付,下載了高德地圖,預約了博物館,買了高鐵票衝去北京看三姨,網路也在彼岸待命,出行大陸的虛擬大升級——噢,傘。就像當年去紹興,已經一連下了二十多天雨,太陽也不會為你破雲而出;下周的南京,本周每日檢查天氣預報,還有全陰天的乾日子,現在再看,要下足一星期的雨。行!真實的雨!最強烈的預感沒有減弱半分,一定會看到那神秘的切割點,老張回憶在他編輯之眼下,所分的兩卷位置。

《十七世紀廢址》兩周年的七月再見。

捨不捨

已經不太記得昨天丟的那一大袋裡的內容。

也不必自找悔吃,回想過程,重建那些衣服皮包。

應該是老媽四十年前五十多歲時的衣物,類似式樣的套裝,不同花色的好料,像是繼續年輕時穿旗袍的作法,式樣一式,全憑面料變化,加上個人細節偏好,一律中變出千篇。

或許真該買台縫紉機把它們大肆改動,有辦法就改尺寸式樣再穿起來,次一點就改成袋子,再不濟就拼接成簾,成單,最後成碎布再裝大袋子送出——這會比較善待它們?

或許帶它們去旅行,穿著它們在陌生地行走,然後一件件留下,讓它們最後有些意外遭遇?讓它們延伸出故事,製造一種「不滅」的錯覺?

逐漸發現,絕對會留下來的,還是旗袍,在「改良式」旗袍之前的真正日常、出客的旗袍,最後可觸摸到的真實民國吸引力。



幾天後輪到整理照片,是有了傻瓜照相機後攝下的不同歡聚,合照又合照,然後看到了那天丟掉的外套穿在母親身上,再背著那個包,丟了還是沒丟,都已經不想想了。

殺物取時

 

角形
角半
角手插腰
十一角打電話

喂喂喂

一九六零 請回答

五十年又五個月後



祝福有大發現。居然有兩路公車可以直達 Ikea 城市店。平時都從那個街口往南,不察往北的有那麼理想的路線。她可以留在家裡拿起書,但再次略過那絲鎮定感,出去混還是比較簡單。出門前看到數天前放下的書,人世間還好還有胡哥哥,為父母一代的赤誠做表白,那個破裂瓦解扭轉復定的大變形時代,Poor Things的變態不過姿態而已。

有了公車即時動態app後,等個五分鐘都像失敗,還好有一身天然布料的嬌小女士可消遣,長罩衫,長裙,裙底又露出褲腳,層次雖多,線條、色彩簡,寬沿帆布帽,戴的位置像花瓣托著小臉花心,大眼睛轉動,打量世界。昨天中午隨手一置玻璃鍋蓋,眼看它滑落檯邊,有半秒可以托住墜勢,但旁觀了,看著它砸上地面,粉碎,只剩直徑二十八公分的金屬框。地震都無一物砸毀,祝福以潛意識逼這效命上廿年油污了復洗淨的鍋蓋自行了斷。難得默契,二人飽足後,卡拉馬一面清掃粉碎的安全玻璃晶晶,一面對祝福偏差行為進行口頭導正,最後說:你其實很高興吧?是,祝福承認。是我殺了它。還有,它絕對不是第一個被祝福仇殺的物。「人與物互相為用說」,考大學前幾年的聯考作文題目,當年感謝上天還沒輪到她寫這個題目,現在,會寫了,非常會寫了,是要 à la 斷捨離, à la 戀物, à la 厭物,隨手拈來,只是怎麼寫也無力讓自己不變成被萬物牽制的另一物;去之後快的鍋蓋,還是得買個新的來蓋鍋子,為此,當晚已來回穿過等在鼎泰豐前本地與外地興奮食客,一趟去小百貨買,一趟去小百貨退,換回百分百可消耗雜物——精疲力竭;然後此刻再往Ikea前進,因為它的網站動不動就 403 Forbidden!(作文題其實是:仁與恕互相為用說。切菜時忽然回想到正確畫面。爸爸告之這個題目時,還以為是「人與樹互相為用說」,等看到字發現是仁與恕時,哇,參加科舉了!八成是最後最接近前清的教授出的作文題。)

簡化的城市店裡,一組組家人就一盞燈、一個碗認真討論,上個世紀和母親也像這對母女一樣研究挑選,而父親,坐在各式沙發中,混身不安說:不要再帶我來這種地方了。爸爸怎麼了?那時的訝異,後來明白,爸爸老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同學帶二十初頭的兒子去Uniqlo選夏季短褲,面對琳琅滿目的選擇,兒子突然動怒說:不要再帶我來買東西!然後,奪門而出。

葉公超先生 1949 年與廿一世紀後生的奪門之舉,勉強的異曲同工,在抉擇之醜。

五段變速

 ADHD者的心思已經夠旋起旋滅

心情又在五段變速中上上下下換檔

Denial Anger Bargaining Depression Acceptance (will it ever be possible?)

那一日選擇的三本書現在Desiderio離開了被玫瑰叢圍困的房子,卡進不知道民國幾年曾經讀過的片段,極其艱險,希望一百一十三年能順利突破;另一位主角在永恆的戰役中,又寫信給女管家叮嚀囑咐;而《越絕書》依舊在遠古的輝煌中引誘。同時好奇起《夜訪薩德》的法文翻譯有多好看,圖書館借出一本,還真是有意思;順便借出同譯者翻的小王子作者的飛行書。想自己這一輩子只學得英文一門外語,法文不成,日文不成。法文選修畢安生的課,全憑直覺會意,畢老師中文有限,動輒以「我打你」,「我殺你」鼓勵學生;日文跟英文不好的日本老師在英文語境中學習,全程如夢境,直到多年後莎莎指點:日文的就好比中文的「把」,頓時茅塞頓開。不過,話又說回來,還是有學得很成功的同學,所以齊記的理論是適用的:那是你的問題。多方戰線齊開,腦中佈滿各方停格影像,待再次起讀時演變。每日正想坐進小室起動定格時,桌上小物各個需要調整,又聯想到各種因此/所以/得,而浮動非常。那天想到可以用A去填補缺腳的床架時,才發現遍尋不到的字典正被之前的我拿去填補缺腳,現在找到字典了!失聯舊識出現買書,又於臉書鼓吹,驚人的帶貨力,讓懶散的接單出貨線又勤快起來;然後老天覺得祝福斷捨離大業毫無進展,責成中華民國政府直接下令住樓為危樓,限期拆除改建。

祝福真真真不知 

真真真要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哀嘆哀鳴該戰該妥協該鑽入地洞

地洞中又「索性」與「還好」起來

還好老母已仙去,否則那個驚惶失錯要上升到哭天搶地

索性當年擋下大樓拉皮,省錢了

索性三十年功課已作完

索性

索性

一早風雨收停 就出門逛花市吧


之後發現 所寫的 常常預言了自己將來的發生

以為美的殘破時間感 現在 總算 提早明白 

就身處在尚未報廢的廢址

原來還考慮「留」,考慮「添」

現在全然「末世」打算





Alles ist gut

ADHD繼續讀書,同時考慮再開始游泳,想著游泳衣的問題,同時繼續德國戲DARK的第二季,不斷提醒自己,彼是彼,此是彼之孫,孫乃祖,一個小鎮,不變的場景,變動的時間,與所讀的書又是契合了,又想起四十年前學德文的人是那麼傲視眾人,所學語言最精準,一個字裡可含多層次的意念,最高深,Zeitgeist,從來都無比嚮往的歐洲語言,在今日,德國朋友回來說,火車誤點是常態,以前是駭人的;五月要上檔的世界首演歌劇,主題是世界末日,捷克作曲家現在都交不出樂譜,估計要重演莫札特的先例;被時代震撼的美國人文學系最先閉系的是德文系;馬真教授的德文系,也將於今年併為歐語系,上課的學生,有努力學習的,更多無力學習的,永遠睡不夠的孩子們,勉力來上課,又借夢遁去。

ADHD者要讀書

 I am bad.

收集而不讀。

不知道幹什麼 就開始閉關讀書吧。

三本一組的第一句

I remember everything/
在一個寬闊的房間裡/
昔者,荆平王有臣伍子奢


在第九十七頁 看見

In the pocket of my dark suit I found a scrap of paper with the following quotation from de Sade written on it in the most exquisite, feminine handwriting;天子曰崩,大尊像。崩之為言崩伏強,天下撫擊失神明。黎庶殞涕,海內悲涼;所以,這些軍官垂直地舉著軍刀,刀柄護手觸及嘴唇,這些軍刀彷彿組成了一排柵欄,一道道金屬條,那尖銳鋒利的刀刃,在雨中遠遠看去變成迷蒙的一片

就這麼前進吧

𠫂山女籃征港事件

民國四十七年(1958)二月二十八日到三月十六日 

自由中國𠫂山女子籃球隊 征港事件



出生之前,媽媽曾經做過一次籃球隊的領隊。是從一幀媽媽三十出頭很美的照片問出來的事件,她身上的那條裙子,五十年代的圓裙,如果加上襯,如芭蕾舞裙般綻放。曾遇過那條裙子,但從來沒那個腰身可以穿出適合的美感。在所有人故去打開抽屜整理時,看到基本上是蟲窩的抽屜中,完好的信封裡的厚物。拿出來,是織錦冊做成的剪報簿,紀錄的是六十六年前《𠫂山征港紀事》。

一九五八年的香港,王家衛《花樣年華》的時代,記得媽媽笑說,她們到香港比賽,第一場主場派出最差的球隊迎戰,為給客隊做面子,結果表現奇差,造成「足球比數」。「亨哥」很是著急,立刻拍電報叫教練即刻來香港,後來果然越戰越勇,最後雖未得全勝,也是載譽歸國。女隊員把握在香港難得的採購機會,買了好多衣服,有的好多件裙子一起穿在身上。


在台港可以彼此自由行之前,上個世紀五十到八十年代末,分隔兩岸的親人多半透過香港的友人暗中聯絡。某某已經到香港了。想辦法運作接到台灣來。家書藏在從香港寄來的信封裡。女籃征港那兩個星期,媽媽住在香港朋友家,家裡的女管家上了年紀,梳巴頭,著白大襟衫黑褲,聽到有人摁門鈴,就問:邊個啊?稱女太太為曹太,陳太,李太,而不說太太。(現在知道她們是順德自梳女,因為時代的生活條件選擇而成的女性的一型,現在條件消失,這型的女性也不見了。)這個印象,聽母親說過多少遍,新奇感從未遞減,保持在年輕時第一次出國到一處全然不同的中國人洋世界的驚奇中,或許說的是自己九十年代第一次去香港時的感覺吧,與台灣、台北全然不同的時間感,幢幢魅影,在某些面向是那麼貼心,說不出的欣賞,和現在無可名的可惜。


補記:


新春,長十歲的家姐來電。告訴她發現「征港」剪報本的事。她說,這件事她記得很清楚,媽媽像電影明星帶隊去香港期間,她和哥哥一起跟爸爸睡大床,吃飯菜色都變少了。大家寫信給媽媽,說媽媽一直沒收到,好心急,後來發現信寄到樓下人家家了。媽媽在香港住在黎家。


黎家,是黎鐵漢黎伯伯家。每次香港黎伯伯夫婦來台北,都是非常開心的事。眾多的朋友爭先邀約,偶爾小朋友有幸參與,看大人高談闊論,媽媽們打扮美麗,汽水喝到飽。台北好東西缺,多家太太都請黎伯伯代購。黎伯伯和張炎元先生交情更深。現在想再多認識一下這位長輩,已無同輩人可問,只有問網路,發現在我看到他們悅色談笑之前,經歷極其嚴肅詭譎。彷彿問過父親,他們以前是做什麼的?情報。父親的簡易答案。做情報的永遠神秘。黎伯伯在百度上1965就去世了,但我1970s中還見過他。













姐姐跟著爸爸去接機,正中後排抱著洋娃娃,想必是禮物。
照片另開視窗可放大





訊號

祖上積德,藝文好友一堆,所贈作品,皆是筆力強勁、靈感暴發、無人問津時期的上等,掛得滿家滿壁。先人離世前囑咐好好看照,她也習慣了,左轉碰山,右轉逢詩,開門見竹,入廁潑墨,吃飯有雅士,醒來有花鳥。每回地牛翻身,畫作法書失去水平,費她多日調整,久而久之,也習慣斜斜的,不管了。外人進屋就感覺不對勁,坐半時,像浪中行舟,頭暈目眩,反胃而退。有一天吃著泡麵,忽然覺得面前幫主人烹茶的小童有點古怪,順山勢往上看去,聳立在上方的巨石怎麼,她脖子左傾右傾,與印象中的位置比較,怎麼,歪了?她放下筷子湯匙,拉過小凳,爬上去調整掛位,明明正中水平,坐下一看,巨石還是歪了,眼看要倒入雲中,下方人物,茶具散落,雅士與童跑哪去了?她盯著畫,繼續吃麵,一心把自己辣死,混身發汗。她覺得....猛然左看,那幅茶花圖,沒變化,但是葉緣彷彿遇水暈染,怎麼都沒發現?湊過去細看,有蹊跷,找出放大鏡再審視,是葉後隱藏了,字?說不上來,像是被葉子遮蓋只露出最下端的一排字,看得到鉤,豎,捺,橫的暗示。

她就是沈得住氣。把麵吃完,一滴不剩。端去廚房清洗。一條寫意魚,掛在別家水槽上方放烘碗機的位置,魚眼跟她對看,今天似乎含情,快眨巴了,快了,一定在她眨眼睛時,眨了一下,眼神在說話,聽不清,就像,茶花葉下的字,看不到。

得了猝睡症的白媽媽,廁所馬桶都加裝了安全帶,避免大解時睡著跌落。故事說到一半被叫醒繼續斷片前的敍述,她堅信逝去的白伯伯有靈,經常借物給她發訊號;廚房掛得好好的圍裙忽然掉下,就是給她的暗號,可以不可以,好不好,她心中正猶豫的事,豁然開朗。

在客廳地毯上躺下,不想看到你們了。閉上眼睛,她聽到各種聲響,風聲,水音,移動,移位,全面躁動,集體逃亡。好好的不行嗎?非得這樣?我不在乎,我願意跟你們白頭到老死在窩裡,至少被好東西環繞。外面又能有多好?世界還有什麼令人驚訝、值得嘆息的地方?

她很傷心。那道推動她的力量,不准她留戀,也不告知有何可戀。或許,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我可去看看那座小山,軟軟的連續山巒,她想起在網路上從別人的經驗中看來的山。是啊是啊,聲音重唱。或許,我到海裡游泳,她又說。好啊好啊,眾聲鼓勵。或許,我張開眼睛,再看你們一年,不要不要;一個月?可能需要。然後呢?了了,自由了,聲音合成一股。自由了嗎?沈默。連話都不跟我說了,是嗎?從沾黏中撕出的蛻變,從不屬於的列車被抛飛,她在地毯上重傷摔下,我要用粉筆鉤出現在的姿勢,永遠記住作用力來的方向。力量暗笑,她感覺它從身後慢慢滲入心,她張開眼睛,看著天花板,只有你是白的,空的,可能的。我也是。她對自己說。

還好他們都走了。



新年快樂

祝福五年後返回仙境,兩個月內陰錯陽差,經歷了,補足了,半輩子、近幾年,在身邊發生、自己卻倖免的事。與眾樂樂感染新冠復原,意外租到傳說中的muscle car,Douge Charger,在高速路上聽著引擎美妙地悶轟升速,然後發現2023是charger最後一年生產,之後將由電動車取代。又得以與一時代甩尾,榮幸之至。同時在鄰居腦中留下深刻印象——why did she drive a Mustang? 好誤會不澄清。好友紛至,有幸搭便車一睹牧谿真跡,可惜六柿已收,卻看到從來不知的板栗圖,真好。

然後與從小看到大的女孩重建交情,一起看了Poor things,讓她以為祝福依舊evil又進階邀約一同登高,速速告退友人聖誕午宴,衝回家與諸君嚼乾,之後十二小時死去活來,嚎叫, 痛哭流涕,至哀無聲,咬緊牙關捱過苦海,奄奄得一日之息,又勉力大包小包飛呀飛回基地,與卡拉馬在家相會,終於開始二人倖免廿年的共同生活;第一晚聊得很好,彼此都驚訝能有這種交流;第二夜前半好品質,祝福一鬆懈又插入朋友閒事,被卡拉馬即刻棒喝而散;第三晚激烈對峙,又一場死去活來的掙扎,在最難過的怨懟隘口,傳來街上眾人集體歡樂高聲倒數:五、四、三、二、一,歡呼聲中把卡拉馬與祝福的交鋒推上最高點,然後反轉,收斂,台階出現,二人痛苦中,進入2024, 尚,未忘互祝,新年快樂。

新年願望:心如止水 呆若木雞

劉樹梓先生的時代攝影

攝影家劉樹梓先生自拍


 





整理抽屜,找到信封裡收的照片,直接從底片晒出的小小影像,有幾張放大的;想起來,是快二十年前帶了掃瞄機到劉大姐家掃瞄劉伯伯留下來的照片時,看到不只一張,重的,多晒了幾張的(該怎麼說才不必用copy這個英文字),徵得劉大姐的同意,放到信封中帶了回來。劉伯伯的底片都找不到了。



父母新婚於廬山

從小看父母年輕時的黑白照,民國三十五年(1946)在廬山拍的照片都很有美感,像電影劇照,他們說,都是劉伯伯拍的,劉伯伯很喜歡照相。

劉伯伯是父親侍從室的同事,他留下的影像最特別的地方,是在官方照相師按下快門之前與之後的瞬間——集體大合照之前或之後,大家還在聊天,整裝;熟悉的歷史檔案照那天,時代人物在最自然的走動,轉身,言笑。前陣子看了很多中央社的檔案照片,時代的瞬間都很珍貴,但忍不住感嘆,攝影者就是按下快門而已,很難得有構圖上無比經典的代表作,為時代定格。而劉伯伯的照片卻讓人一直端詳,用放大鏡看細節,像是電影暫停的一景,一旦鬆開,人物就要動起來,聲音都聽到了。(照片另開視窗可放大)








應該是劉伯伯和劉媽媽的結婚照,他們人生各階段都一直很好看。
應該是劉伯伯和劉媽媽的結婚照
他們人生各階段都很好看


劉媽媽的名字季菊菲跟本人一樣美
也跟劉伯伯的名字對得恰恰好,樹與花
他家和我們家以前是鄰居,現在也與父母同葬在一個墓園。

找出當年掃的檔之一,可點擊照片另開視窗放大

右下角是攝影者的自拍





超想像實體

所有AI將影響的未來生活變化,要消滅的人的工作等等,我發現,其實是我要做原本售貨收銀員會做的事,做餐廳服務員會做的事,地勤人員本來會幫忙的事,也就是「服務」,才是AI取代/取消的。Safeway已經有一區可以自己刷條碼付款,進入和出去都有人看著,這天一懶,決定跟所有無力自結帳的人一起排隊,而有空注意到隔壁收銀隊伍那位頭髮雪白好像有過動症的小老頭,戴了一個有風鏡的毛帽,上面再頂了一個安全頭盔,兩頂帽子高聳在頭頂,一點沒「戴住」,與他同行的女子一身「前衛」,不對稱的裙裝,帽子下的臉是否剛做過手術,鼻子被固定,心情好得很。我可以跟蹤他們,消磨個大半天。跟Beth帶著有點神經的Leo,女兒的黑貴賓犬現在由她愛護,去藥店,行經公園,眾狗互聞打鬧,狗主交換狗經,好不容易再前行到目的地,排隊拿藥時,一位高大滿臉鬍鬚的男子老在看衛生棉區,Beth說,不好意思擋到你,我以為你絕對不會對這區感興趣,男子笑回:妳不會知道她們要我做的事。說話的聲音帶病沙啞,口罩在鬍鬚上下滑動。原來我們的長隊伍夾在跟身體下半身有關的用品區,衛生棉對面是玻璃櫃鎖起的保險套貨架,然後Beth指著一個盒子印著Buzzy Butt的品項狂笑,惹得排後面的好女人也跟著評論幾句。還以為是便秘用品,回去後才被Beth點醒是性玩具。寄三箱書給東岸朋友,Tom好心開車到郵局,居然空無一人順利完成大事,出來到小停車場,有男子開車要停進兩車之間,我讓開,他說:我是在等她。另一側的車子一位老太太下車往郵局走,這男子停進去又倒出來再停進去,一會兒又倒出來,這時他的副駕駛座居然像變魔術多出一個女子!我們站在車邊,認定兩車之間之空的,邊界還有高欄,這女子是怎麼變出來的?

反正在家網購不會發生的事,想都想不到因為人的需要、慾望而創作的貨,都等在實體商店裡。

Closing

整理三十多年前唸書時搜集的資料,若是眼睛一閉,或者委託他人,全部回收也就了事,一旦翻開過一遍,不免又要取捨,也對當時很努力很用功的自己,感激了起來。靠著當時打的底子,有了想像的軸心可以有變有化。

送有字的紙去回收,留下空白的,好像太對不起所有人的心血。


一個文青的養成

朋友告知,今年是鈴木清順百年誕辰,日本,新加坡都有回顧展。然後從當年自跳蚤市場弄回來的小櫃子裡,找到了整三十年前在學校美術館電影院,初次遭遇鈴木清順的票根。


早年的借書卡有時還插在書的封底內側
留下來作紀念



漢學家在他們最精華的年紀借的書,二十年後的後輩研究生又借了去,一旦文本變成史料,就可不斷翻新炮製;經歷文藝片的洗禮而成的文青,多年後,訝異發現新一代的種子文青竟然也要從大島渚的感官世界開始,難道近半個世紀來都沒有新的劃時代作品了,或者時代沒有更值得上溯的起始點?

當作者質疑文學獎評審的意見,各代文青發表聲援,不禁想起自己曾經驗過的類似冤屈,但除了至親,沒人會感你所感,因為說穿了,文青三十年也沒混出什麼,就該摸摸鼻子,想辦法忘懷、看破。能臻到此,文青熟成,看待文藝,不過是個人不需要張揚的癖好而已。

《追憶似水年華》讀完誌

 

讀不完書是近年常態。

前幾年非常愛Roberto Bolaño 的2666,英文版讀啊讀啊讀啊,還買了一本簡體的中文版(台灣一直沒出)送給齊記,久矣不看小說的齊記,居然一頭栽入,讀著讀著讀完了,阿琴波爾廸那段時間像熟人一樣常在我們對話中出現,然後他發現我然讀了幾年居然還沒讀完。快了,還剩一點,我說;他命令:你現在開始給我讀完。有鞭策,有監視,終於一口氣抵達終點。

這套七冊的《追憶似水年華》也是齊記的,七八年前搬家,將上次搬家未開的紙箱打開,這套書和痛恨的文青時代刺眼乍現,於是被我接收。

早試過英文版的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怎麼樣也讀不進去,還買了有聲書,Sir John Gielgud的老聲音是不對勁的錯誤,Proust 永遠卡在第一冊的開端,小時候的作者期待母親上樓親吻他入眠。

聯經這套《追憶》是跟大陸買的翻譯版權,翻譯者李恒基、徐繼曾、桂裕芳、袁樹仁、潘麗珍、許淵冲、許鈞、楊松河、周克希、張小魯、張寅德、劉方、陸秉慧、徐和瑾、周國強,出生年最早1921最晚1958, 從現在回看是屬於早一輩的翻譯家,因此,這套的中文,他們翻譯出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真.好.看。有時忍不住與英文比較,英文譯文之枯燥被中文巧妙的成語,多樣繽紛的同義辭加上辭本身「字」的趣味,讓普魯斯特變得鮮活有勁,節奏感強,有往前鋪展的推動力;打破多年來印象中被英文版,被電影版,被所有二手述及普魯斯特所營造出的慢調傷逝(最陳腔濫調的說法叫「鄉愁」),凸顯出一個犀利,幽默,情感充沛,敏銳的作者,他把你帶著跟他一起站在沙龍的一角,告訴你,真實的歐洲,多次革命後的法國,進行人與人錯綜出被時間拉扯變化的社會科學研究。

譬如第一章出現的le reflet neutre」,英文翻colorless, 陳太乙新譯忠實地翻為「中性光澤的」,李恒基卻用「不陰不陽」,讓我眼睛一亮,什麼玩意兒,哪怕吃了迷幻藥都閃不出來的neutre對應,必須深植於一個時代才有的天人觀,必須遠離那個時代才會驚異的意趣。而著名的Petites Madeleines,小瑪德蓮餅,觸動作者複雜感受閃爍湧出的味覺聯感,永遠被人引用的普魯斯特最經典段落,居然就在我突破多年障礙後,在第一冊第一章的50頁就出現了,閱讀經驗中最大的驚奇,一輩子以為要在讀完巨作後才能看到的終極畫面,才50頁就照面了,感激涕零,那種開心是終於親眼看到了最耳熟能詳的了不起景點後,發現這裡只是入口,還有更多精采的人性觀察在其後等待發掘。而人們居然也就僅止步於此,彷彿遊花園在入口處聞到複製香氛就當吾神到此一遊完成。我真是服了。

那年那日把書帶回家開始閱讀,到去年終於進入最後第七冊,這個月剩下不到百頁,跟齊記說,預備在飛機上讀完,再度被嚴正糾正,於是在旅行之前,安靜地,好好地,先結束了歷經多少年的精神之旅,在人生確實看到第七冊中所述的臉上因時間而劃出的溝槽,曾經如此青春不可一世的變得無情老朽,這套書蜿蜒曲折的路徑貼近著自己的心路,卻又不同於結束就結束的事件,我可再讀一遍,重新經驗,體會,就像 2666,就像真朋友。

至於在飛機上,看繁花吧。

花與空白

一年前,九重葛只有枯技。那天早上,忽然狂整陽台,把多年眼不見為淨的盆,土,藤蔓,果,狠狠拔起,倒進,塞滿,然後延延說,奶奶要送醫院了。


一年後,陽台幾乎清空。不需媽媽再說,九重葛朝內長的枝幫它轉彎朝陽,雜亂的小株扔盡,枯枝剪去,施肥,澆水。以為沒戲的葛,在春天居然從硬枝冒出新葉,撐過苦熱的夏天,十月裡開了花。
陽台的女兒牆沒了長物,天天堵在視線前。凝視到八月,非去之不可共存,黑與白之間來回比較,還是光明點吧。網路上搜了一翻,還是找人問清楚吧。跑到和平西路的高興塗料行,母女三人看店,一個女兒與管帳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另一個一定像了父親的女兒,經驗豐富,有問必答,有惑必解,調色熟練。買了底漆和屋得保白漆,花了兩天,把那面無聊的牆雪白化,我的迷你拙政,微型怡園。去年莫名其妙起始的事,終於有了安心的空白。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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