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愛季節


在做蛹的人生長期,常想把自己辣死,喝死,做些極端事兒,讓恆常的、突破不了、卡住的生活有些鬆動。當然,最痛快的是,心一橫的那種買。在eBay上,網上,現世中最對胃口的美店 Tail of the Yak(永遠閉店了),巡邏,東拉西扯,終於找到一時動情之物,不惜代價,千里迢迢,弄到眼前,撫摸翻看,置入架上,著實高興了。像不可告人的隱疾,發作時加入生活的好東西,除了被眼睛雪亮的卡拉馬氏察覺外,跟著我低調地,無聲地,過日子。有陣子是平民級的維多利亞時代首飾,有陣子是版畫,有陣子是首刻版;只有有年份的,尤其印在紙上的,讓花錢特別浪漫。

現在。想跟它們拆夥了。

心一熱,跟Moe's Books聯絡,要把買的第一本貴書,1922 年的(William) Blake's Design of Gray's Poems拿去賣。

九十年代末忽然被 William Blake 吸引,並不是非常清晰、貼心、骨子裡的喜歡,而是像絕不會說「我最愛吃的食物是蛤蜊」,可是在菜單上看到,卻一定被誘惑而點的——
莫名其妙的另一個我在作用因此這個我必須代為執行的.貌似執迷的行為。但還是有個起始點,在特展中面對陌生感很強的真蹟,忽然被觸動到淚流滿面。三十年後,累積了不少William Blake的種種,可是那莫名的感動從未再現——這個我抹殺了那個我——所以,脫手吧。


以及這套 Rabelais。兩冊一套的Francois Rabelais(1471-1553) 全部作品的第一次英文翻譯合集,1708年出版。當年走馬 eBay 看到,恰恰好填滿彼時無聊的空洞感,毫不猶豫,得標到手。



 

一九八三年大學畢業進柏克萊歷史系研究所,主領域中國近現代史,次領域選了歐洲近現代。指導教授認為我歐洲史的背景不足,要我旁聽大學部相關課程。大學時歐洲史當然修過,但去瞧瞧西方歐洲史怎麼的不同,也是好事。選了 Lynn Hunt 教授的法國近現代史課,學期書單上的重要讀物之一,不是什麼教科書,而是 Rablelais 的小說 Gargantua and Pantagruel

聞所未聞的書,一片空白的作者,在網路還沒出現、入學第一件必備品是電動打字機的時代,G&P遙遙在熟悉的領域之外,文化之外,在自以為知道的歐洲之外,像一部天書,沒有震撼或啟發式的內容,而是應該會笑、會覺得有趣、可卻沒有任何經驗能會心反諷之妙。有生以來,第一度在求學中,莫名其妙地找不到北。然後陌生的世界慢慢顯影,主線次線經緯出脈絡,透露其中的對位關係,變遷的過程,代表性的時代心情。

難忘的研究所第一年讓中年的我毫不考慮買下這套書;潛意識裡是不是想平復年輕時跌跌撞撞的難堪,讓羅盤失靈的摸索,在多年後意外接上珍奇書改造的一個閥,能從這一端去調控整段經歷的滋味和意義?


The Original

彷彿很久以前,推算半天,居然不過是去年五月,五樓潘學長回來清理母親遺物。下樓串門子,聽他說帶了家裡的國畫到新店給一位專家重新裱過。每次帶畫去,都得聽專家滔滔講解畫紙發黃的原因,背板與紙和膠的不幸化學作用,加上無敵的溼氣,家家小收藏都帶了宋畫時代感,而他有本領回到嶄新。然後他還要根據他個人美感及對現代住宅裝飾所需的精闢認知,告之重新裱裝不能卷軸要裝畫框,云云等等,起碼一小時以上。

潘學長離開後,學嫂回來接力整理。又去串門子,這回看到了重新裱過的家收藏,名不見經傳的畫家作品還真的新新的,紙白白的,框在現代畫框中;邊條,襯邊都不錯,只是,色彩顏色,雖然沒看過之前,卻也覺得有點虛,八成專家在發揮本領時,不得不犧牲了幾分彩度。

見潘家那麼用心照顧家收藏,心一熱,想說把父母書房的大師相贈也送到新店讓專家使點魔術;打聽了專家電郵,拍了照,附在信中去請教。專家即時回覆,要改用LINE聯絡,隱隱感覺那要決堤的懸河,因此沒敢加LINE。專家等不及,用電郵先來說了篇致命的溼氣、背板、膠、紙的霉黄原因,餘下再以LINE或電話繼續。

大師那幅石濤筆意山水看了一輩子,總是黄黄的像古畫,若是重裱後紙變白,會不會刺目?會不會覺得被揭了一層皮?會不會像印刷?會不會變得不是那張畫了?左思右想,打了退堂鼓。

今天翻出老照片,看得很熟的那張全家福,攝於我剛出生還在襁褓中,一家五口從此定案,拍照為記,而之後牆壁上掛的那幅山水,赫然意識到就是書房的那一幅。六十三年前,它竟然是那麼黑白分明,新如畫家近作,跟隨著這個家庭搬遷,陪伴這個家庭的變化而變化,有如第六口成員。

在人都走得差不多時,這幅畫難免經過交易轉入他家,被專家魔法整理,回到嶄新黑與白,再次展開與陽光和溼氣的對抗;還是我就讓它此時通過化學藥水恢復嶄新,讓全家跟著一起逆轉,回到未來還是那麼讓人期待的——我們的初始。

又:和家姐說起這幅畫,她說她從小就看到它——所以家裡的第六口,其實是我?

最後的同行

母親去世後,我跟朋友宣布2.0版本的我將出現。

一年多後,還記得的朋友問:2.0跟想象中一致嗎?心中很慚愧,誠實回答:2.0就是混吃等死。朋友真能振奮人心,竟然回道:2.0應該是1.0的完美升級。

當然是降級。

在母親大人的眼下,混了快兩年,今天終於啟程,帶著母親的骨灰去和父親團聚。我們一起離家,一起到機場,一起過海關,一起走向登機門,媽媽妳發現了嗎現在流行小皮包可愛的妳早年的小皮包現在拿出來剛剛好,一起登機,要離開台灣了妳的第二個家鄉,一起飛,一起走,再一起過三個星期,就真的要分別。

不能再混了,家大樓都要拆了,周遭人事都在催,母親可能都看不下去了,是該好好安葬先人,入土為安。

再,開始,混吃等死的升級版,吧。

變型後記

藝術片還俗的咒語,重複說出主隱喻三遍;在第四遍又重述時,要命的美感刹那揮發。

變型

韓劇《無聲蛙鳴》/The Frog看到一半,轉頭問卡拉馬:這是藝術片?卡拉馬沈吟半刻:是藝術片。

真是難得。為全世界人類填補空虛的影視工業,在切分的幾百分鐘內,攪盡腦汁佈置驚奇,極端更極端,一齣戲劇頭身尾在類型上可數變,喜劇變驚悚變悲情變恐怖,鬼劇變喜劇變暴力變愛情,暴力變悲劇變喜劇變科幻,或虎頭蛇尾,總之類型的變型,但,極少極少,在中段被發現本質是藝術的。

藝術,突破類型,自成一格,意有所指。雖然,在某一句對白中,還是對不起大家關愛非得點破劇名的意思,讓有心人趕快劃線標出重點,由此排比象徵譜系,對應關係;但也可以忽略,如果這齣戲能超越自我命名,隱喻,讓看戲成精的人閉嘴,回到原速,融入,不偷看最後結局,乖乖地任其宰割,惜集,不一次看完,而分幾日消化,讓一種戲的氛圍浸淫日常,人跟著變怪,以另種眼光看著另個人,讓本年度有這麼一段時間,成色如是。

上次有這種感覺的,是東北戲《立功》;《Poor things》,還有2014-16的《Penny Dreadful》。再加金泰梨的《惡鬼》。這麼一回顧,忍不住自問:你是怎麼了?

花姿

 

東施效顰 一日一花

對話

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

阮籍往觀,在各形各狀的天然綠、黃、青、墨中,找到了他(好眼力),見其人擁䣛巖側(䣛:音棲,就當是擁棲巖側。巖側險,真人擁與棲皆是附物固定自己,樹幹,樹叢,穩定又可懸空。或者是膝,抱著雙膝坐在巖邊。)阮籍爬上山嶺接近他,在與他等高的對面,坐下兩腿分開,箕踞相對(從姿勢,阮生的空間顯然比真人要寬些),展開鳥類學家與鳥的對話,請之以理論、研究、觀察、心得、因為所以,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真人如鳥,看著上方,仡然不應。於是阮籍以另套理論接觸,復敍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可真人還是跟之前一樣,凝矚不轉,動也不動。阮步兵不再說用話所構成的理論,而對之長嘯。他的長嘯是有名的,數百步之外都聽得到。良久——奇怪的時間長度,是二人的距離超過數百步,阮籍的長嘯到達真人的聽力範圍傳送要那麼久,已是強弩之末,真人要在眾音中分析出其特殊音色音頻而反應;阮生之前滔滔的玄學家理論、真人修煉之道,或許真人根本沒聽到?只有真氣十足的長嘯才能穿刺距離到達真人的彼岸?——乃.笑.曰:可更作(再叫幾聲)。鳥類學家終於找到正確的語言與矚意的奇禽對話。籍復嘯,意盡而還。他透過長嘯盡情盡意地將靈魂的意思傳達,給真人?或自我獨白?然後,不想變成鳥,鳥類學家下山了。到半山嶺左右(真人也要良久才發聲,終於有所欲而鳴,有話要說,有意要表),聽到上方(口酋)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阮步兵回頭,捕捉到聲音的蹤跡,回溯,音波震動反彈軌跡,好眼力跟著求證到音源,確是剛剛那位真人所發出的嘯聲。是回嘯麼?是對話?嘯聲之變化如數部鼓吹,是運用到了山谷回音,疊疊相加,音波綿密延長,與所棲林谷共震,讓鳥類學家經驗他所不知的奇禽天外天?人嘯與靈物之嘯之別?


在《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看到選自《世說新語》的阮步兵一則。以前看《世說》都沒留下這篇印象,八成是沒看懂。如今在《世説》之外看到,聯想大半輩子中親耳所聞鳥類於近處震耳欲聾的啼鳴,忽有所悟,如有真人飛過我心。




陳詞

卡拉馬與祝福厭厭坐餐桌。卡拉馬忽然大喝:黃臉婆,還不去做飯!祝福一驚,時代劇魂上身,拔座而起,撲向廚房,化身一輩子從戲劇看到,書本讀到,歷史中小說裡新聞上,所有含辛茹苦,操持家務,省吃儉用,拉拔全家幾口人成長茁壯自己卻逐漸風乾臘黃的偉大女性,她們或許得在荒地掘草根,祝福太幸運,只需從冰箱挖掘剩菜剩飯。

與大學死黨聚會時,祝福陳述這段發生。三位女性聽到那三個字,花容駭然失色,認真地激動了。要是我家老孫/吳/居,敢這樣叫我,就 X 定了!三人對祝福的逆來順受,應時變化,角色扮演,很不以為然:把人妻的地位全部降格!

祝福悚然覺醒,改上公堂,激昂控訴:卡拉馬常常十萬火急衝入家門,說在外一日未食,要求即刻放飯,搞得人仰馬翻之際,他卻打上沒完沒了的電話,延續未了的事與對方交鋒。像冬天裡,祝福三頭六臂煮上了,烤上了,加熱上了,機器噪響中又聽到卡拉馬高分倍嚷嚷,細聽之下,發現他在電話上與其兄激辯,祝福只好將加速進行的全部減速,但萬物皆有剛好熱熟非得關火時,又至前邊探聽,畜牲!畜牲!我們的母親生了三個畜牲!老李家今日精妙又臻聖經級,不必端上桌了。祝福只好在廚房屏息靜聽前面動靜,看何時重新啟動熱源,來回數次的結果,真的上桌時,烤物梆硬,煮物糊爛,熱物呈黃,一桌爛菜,索性卡拉馬已無力氣批評。

邂逅


在山路下車採葉子,渾然不知它落進衣服,巴在背上,跟著回到家,教我薄如蟬翼之真實之美。送到公園的樹上,耐心等著六隻足一一移步上樹枝,祝它早日尋到配偶,完成一生使命。

隔日忍不住到放生點去觀察,不見蹤影。但願是自己找到生路,不是被別人抓回去做標本。

就此結案,不再多想。




 

旋起旋滅

祝福一早東摸西摸之際,瞄到書架上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一九六三年出版,在舊書店一把搶入手中的好貨。拿下翻開,入眼第一句:名都多妖女,真真令人嚮往,京洛出少年,生生不息,人性必然。讀不出五步,牙醫診所電話打來,事不宜遲,快刀斬亂麻,莫讓隱隱作痛到痛不欲生,半小時內,速速前來拔牙再評估植牙。

連滾帶爬趕到診所,送進診療椅,牙醫同學上來注射麻藥,真的很怕他,總是想留點感覺做為治療訊號,何苦呢,徹㡳麻痺總比躁動的病人好吧。神經終於阻斷,任由醫生在口腔中進行骨肉分離,祝福無事,罩在綠色無菌手術布下,想起他,很喜歡的作者,那個叫,叫,名字,名字,一片空白——羅馬尼亞老頭,流亡巴黎,以法文寫作的,行人出版的好書,原來世界有這等奇人,信仰的痛苦,轉化成深刻濃厚可以咀嚼的意味文字,誰要跟他說一樣的話都虛偽,只有他說才是真,沒上麻藥的苦澀延伸出的領悟,想起來跟他有關的所有周邊,卻記不住他一個句子,忘掉了他的名字,那個位於最愛作家首排的人。

震憾治療結束,祝福帶著木木的半口腔呆呆地回到家,然後想起來,他叫蕭沆;Emil Cioran。


*查了一下,發現大陸在吾友沙湄2014翻得那麼好的《眼淚與聖徒》之後,出了齊奧良的系列作品。橘過淮為枳,蕭沆過海變齊奧良。當年行人的《解體概要》譯者宋剛,也是極好。

AI初年

小時候同台演四郎探母的戰友重聚,母后馬真,前四郎傅老師,公主祝福,後四郎現為影劇圈大人物直接排除, 以卡拉馬頂替,又是人數四,同歡大吃回家聊天。

傅老師分享她每日與ChatGPT互動,聽得馬真丈二金剛,於是傅老師當堂演出,叫出AI,問它對某小說的看法,即刻一個年輕好聽男聲滔滔不絕回覆——難怪傅老師愛它——然而傅老師不滿意回答,批評之,與之吵,令之修正,年輕好男聲紋不驚,虛心受教,八成再回資料庫去尋求精進。

祝福不免想念起在南京、北京的旅館裡遇到的機器人。南京鍾山賓館初見,於電梯中同行,童音嘟嘟唧唧,八成被嫌太吵聲量調到最小,總是那麼振奮,熱愛服務,奔向前方。於電梯中獨處,問它名字,又不理不采。可能過於關注,心電感應了AI,一夜已爬入長江江濱的酒店大床準備入夢時,房間電話響了,狐疑接起,童音歡樂叫道:您的餐點送到了,我就在門外。可根本沒點餐啊!打開門,小機器人果然在門的正前方,深色的罩子為君而開,好大一份餐點在其中,它催促,鼓勵,趕快取餐,看了單子是白小姐點的,跟它說送錯了,它只會一味地敦促,只好回去打給房間服務通報,機器人誤會了!再開門,小機器人已不在門口,八成以為使命達成要回崗位待命,果然在走道盡頭看到它小小的背影,正急轉入電梯間。可憐,被人害的,前台把房號搞錯了。

晨操

起得早些,噴滿防蚊液,帶著咖啡,去公園混混。六點正,忽然一個擴音器出聲召集準備拍打運動。循聲找去,一位孤單的太太站在樹林草地中,想說現在都找不到同好了,擴音可以不必開太大吧,不料拍打正式開始時,那棵樹下的,這邊板凳上的,遠處步道上站著的,這裡那裡,同時開始拍手,好像快閃運動會?以前群聚一團的,現在音域內隨機散布,面朝音源響應。

張岱《夢憶》兩卷本








南京圖書館所藏張岱《夢憶》二卷本,是與顧公燮《硯餘隨筆》合為一冊的抄本;《夢憶》在前,《硯餘隨筆》在後。

二卷本《夢憶》與金忠淳所編《硯雲甲篇》中的一卷本《夢憶》基本一致,並錄有一卷本不知名收藏者的序,以及卷後金忠淳的完整識語。

內容上雖是同一本書,卻分為兩卷。

上卷與一卷本次序一致,第一篇《鍾山》,結束於第二十二篇《越中清饞》。

一卷本在《越中清饞》之後篇章順序是:
二十四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
二十五 竹與漆與銅與窰,賤工也。
二十六 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二十七 南京柳麻子,黧黑….
二十八 揚州清明日....


二卷本中「二十四」「二十五」挪到「二十七」之後,「二十八」之前。也就是以下次序:
二十四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二十五 南京柳麻子,黧黑….
二十六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
二十七 竹與漆與銅與窰,賤工也。
二十八 揚州清明日....
之後篇章次序與一卷本一致

二卷本的下卷始於「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



《夢憶》二卷抄本有蹊蹺。

與古抄本常見的楷體不同,二卷本抄寫者以一手好行楷,從頭到尾,筆力貫徹,墨色一致,看不出腕力不濟了、心急了的半點人性破綻;偶有字句順序調整之處,或在「揚州清明」一則中,張岱為實景客製的「長塘豐草」,抄寫者寫成熟悉的「長林豐草」詞組。

抄本書寫在版面一式的紙上,應該是已印好的稿紙,墨色版框,左右雙邊(即在邊欄內左右加一細線),版心上有一道、下有兩道橫線,並不形成魚尾。墨色界行,半頁十行,每行皆書二十二字,字的美形,大小,墨色濃度,直下居中無偏移,控制到近乎機械性的完美。無緣見到原件,若就螢幕上影像,要誤以為是精美的軟體字刻版,也有可能。

這是抄本所有者親抄?還是委託一位專業抄書者,因為欣賞他的字體,借由他的手工從金忠淳的《硯雲甲編》中複製出,再取新紙一張,續抄一部罕見的《硯餘隨筆》,再合併成一冊?

乾隆四十年(1775)金忠淳(1733-1797)《硯雲甲篇》刻版。

蘇州人顧公燮,在乾隆五十年自序《消夏閑記摘抄》說自己「今則花甲又閱四周(應該是指四周年)」,生年約康熙六十一年(1722)。他的行事,僅見清末徐珂《清稗類抄》〈義俠類〉,義俠者並不是顧公燮,而是他的僕人龔龔,在顧去世後,每逢清明寒食都忠心上墳祭拜。因為僕人之義,主人才得以留下幾筆人生。(顧公燮,字丹午,號澹湖,又號擔瓠,吳郡老諸生也。少從學於陸桂森、張九葉,既入泮,試輒高等。中年放曠,不事舉子業。長子早卒,次子好遊蕩,逐之,走至安慶,有悅之者招為婿,不復還,竟無後。澹湖有義僕曰龔龔者,歿後,每清明,寒食,輒攜盂飯巵酒以上塚,焚紙錢奠之。《清稗類鈔》義俠類/龔龔奠顧澹湖)
顧生的《硯餘隨筆》紀錄下曾祖父顧時縉(字?振峰,1596-1677)所目擊的順治十八年哭廟案始末;顧生另有《消夏閑記摘抄》後改名為《丹午日記》流傳。《消夏閑記摘抄》中也重述了哭廟案,因手邊無此書(雖然有在書架上的印象),無以比較,但感覺上《硯餘隨筆》要早於乾隆五十年的《消夏閑記摘抄》。因為分析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的作者,居然以為哭廟案是顧公燮
自己目擊,顯然不知在《硯餘隨筆》的第一句:「曾大父振峰公目擊哭廟事深悉顛末因誌以寄慨。」莫非《消夏閑記摘抄》中少了這關鍵目擊者的關鍵?齊全的必早於不全的,因此判斷《硯餘隨筆》是《消夏閑記摘抄》的前身,也因此早於乾隆五十年,與《硯雲甲篇》的刊刻時間接近,也就是乾隆四十年到五十年間。

抄本的原始主人,將《夢憶》與《硯餘隨筆》很不相關的兩部著作在一種特殊字跡下合成一本,他做這件事的時間點,必須是在乾隆四十年之後。他的年紀,感覺上與顧和金為一輩,即生於十八世紀上半,在中年時候,重抄了兩卷本《夢憶》。



他終於知道了這部著作的來歷。書名《夢憶》的家傳抄本,兩卷,其中所招喚出的大明,他在祖父一輩翻閱的神情中,聽到像從很深的地方傳來的細微笑語。但是硯雲叢書中的夢憶只有一卷。他決定保留自家抄本中的分卷。畢竟每到上卷最末「不可不謂之福德也」,嚴肅的祖上彷彿軟化了,放下書,靜息,望遠,過些時或日,又從下卷再次重讀。緬懷的步調,是私家的。

在鍾山之前補上硯雲夢憶的序;之後也如硯雲,接入編者的識語。他的獨家夢憶出現了全貌,有了作者的名字、家傳。如此通熟如友的書,現在作者憑空出現,身世一如他之前從字裡行間的猜想,仍然陌生,隔閡。他想了想,還是讓這位張岱先生留在金忠淳的說法裡。

夢憶文字中的情感,他矚意特別可傳神的體,不能是正經一式的楷,而是能訴說的熟悉,像家族裡嫡傳的音色。靜心數日,先試抄。三頁滿,對折成書頁觀看,真是很難不被字形的變動干擾。他練了三天,依然寫不出他心目中配得上作者文采活力的一氣呵成。

在書坊中物色,坊主挑出幾部寫得最好的抄本請他過目,他一眼看到了那筆好行楷,不柔不媚有個性,最貼切的字風了。打聽了書記先生的品性和背景,派了小僕觀察回報,選定,說好。小書房安排妥當,光線,溫度,文房工具,依先生意思選筆,上好墨條在端硯發墨,童子屏息研磨,總是有正好的黑汁供先生蘸筆,不影響筆劃粗細。紙也印妥備好。

書記先生到了,先至大書房談談。年紀比他年輕,安靜有禮,目光清澈。他注意看他翻看硯雲夢憶的反應,見過這部著作?

主人要單抄已在收藏中刻印好的著作?刻版書又轉回手寫字,也是種癖好。等到看到家藏手抄本,他才明白主人的意思。

請問抄本可曾輾轉人間?

並非我祖上親抄,我們家寫字有家體,一看即知。我見到時,已是大父枕下愛書。

原來手中抄本已傳三代,今日要滙集未知的新見,精抄重生。

擔此重任,深感榮幸。
這是大事,您不為此寫篇序為記?
他其實是寫了序。
他並沒寫序。
他寫了,但斟酌後未與重生書合冊。
斟酌,因為緬懷之情最好隱在私家。
主人還有另一部要重抄的書,要以他的字。

書生在極專注時,可在三日內完成一冊夢憶篇幅的書。更精緻地運筆,則三日半。但夢憶令他分神。他頭一次抄書時像走在吊索上,一邊是字附身於手的神助,字主導著他手指,腕,肘精妙地橫豎撇捺,輕重一致如有無形的托附支撐;可這回彷彿多了另一側的深淵,讓他忽地跨入一個夢境,其中的聲、光、影帶動出他從不曾聽過、經驗過、也因此不可能存在記憶中,卻莫名地讓他感傷,感傷他不曾去過而因此缺乏,而因此生出的空洞。書裡有世界,許多他可以有的感觸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對應的世界。

他抄了七天完成。後一部,一天功夫結束。

領了抄酬,向主人告辭。



主人要家裡最仔細的小僕,小心折好書頁,次第疊放,夢憶在前,顧生的文章在後,裝成一冊。懂的人看到顧生的文章就立刻明白,這就是主人為他重生的夢憶所做的跋。


如果不知道金忠淳《硯雲甲篇》的存在,而先看到這部兩卷本的《夢憶》,難道不會認為之後寫識語的人就是這抄本的主人?難免會奇怪之前的序說是「一卷」,卻分成上下卷,但這其實無傷大雅。



張宗子在《石匱書》〈藝文志〉中小說類《夢憶》之下注明的「二卷」,上下卷的分卷點,真的就在南京兩卷本的位置?篇章順序也是張岱最原始夢憶的次第?

合理。合乎張岱作者之文理。

但,完全無自信說「就是」。

二卷抄本的時間感是那麼完封在乾隆四十年後,在一情感脈絡真斷代,痛癢變成純字面的那一點之後,不管想透過這精美抄本紀念、留念、保存的原因是什麼,都無關作者寫下夢憶之刻,而與之後《夢憶》這本書擁有者有關。

南圖抄本讓我再次意識到,對一個逝去時空的懷念,在進入新時空的第三代,正式失去了直接真實感,而需要之間一個所愛之人,因為他/她的情感,而對他們鍾情之物也有了直覺的特殊好感。




 

夢境一

都忘了一開始要去南京的原因了。

非常大方的南京圖書館,用自己手機拍下螢幕畫面,請便且免費。

結果朝思暮想的事,在半小時內結束。那個過程,與之前在大雨中涉水去圖書館,與之後溼鞋溼足去逛總統府、六朝博物館比較,太無體感而幾乎遺忘。

也因為,可能,那個抄本沒有想像中令人激動地接近老張,透露出他寫完編輯後最初始的那一刻;而是神秘地夾在金忠淳硯雲版的前序後跋中,次序略調整,分了上下卷;分卷處感受不到老張鼻息,彷彿僅是在硯雲問世後的乾隆年間,又一個與張宗子有緣的有心人,留下的兩卷本。

2006年夏,在北京國家圖書館親手翻開王文誥編的《陶庵夢憶》第一版,讀到他到處都看不到的序——「釐為八卷」——證實了心中長久的推測;那種欣慰,釋懷,古典忽然開啟大門,放你入友善世界的感動——這次悄然無聲,毫無動靜。

我可能真的下車了。













南京




 










在太平天國博物館連接的瞻園裡,遇到山東荷澤來南京玩的兩個女孩。
自告奮勇為她們留影。與古接近的方式各不同,但都不能不美。





每一個鐘都停在自己上一個故事的盡頭










結婚紀念

民國四十五年,一九四六,抗戰勝利還都南京。六月二十四日,父母在南京勵志社結婚。

七十八年後,二零二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帶著父母的結婚照,在勵志社黃埔廳,於之後建造的現代賓館,致意。





吉兆

三天前,大樓維修消防設備不當,水噴散,破壞了電梯電路板,電梯壞了。宅女好不容易出動,看來要走樓梯搬行李下樓,原本簡單的歡送,現在出現考驗夫妻合作的危機;原本清爽上捷運,現在想必到一樓已混身大汗。事與願違,一再刷新行李內容,更改預期想像,連帶所有終於在淮揚一人獨享淮揚菜的美好,都變成小賣部泡麵就算了。問了吾友長存各式現實問題,準備了重要電子支付,下載了高德地圖,預約了博物館,買了高鐵票衝去北京看三姨,網路也在彼岸待命,出行大陸的虛擬大升級——噢,傘。就像當年去紹興,已經一連下了二十多天雨,太陽也不會為你破雲而出;下周的南京,本周每日檢查天氣預報,還有全陰天的乾日子,現在再看,要下足一星期的雨。行!真實的雨!最強烈的預感沒有減弱半分,一定會看到那神秘的切割點,老張回憶在他編輯之眼下,所分的兩卷位置。

《十七世紀廢址》兩周年的七月再見。

再出發

睽違十三年。去南京尋找《夢憶》最後一塊拼圖。

後續

他再度去郵局辦事,受到熱烈歡迎,因為他其實不只褒揚了一個人還褒揚了一整局;單位因此獲得上級的褒揚狀。全體心情都很振奮。他甚至意外獲贈民生小禮物。正面鼓勵的力量原來那麼大。

你有沒有順便跟他們反應,他們拆你文件的訂書針動作太暴力?

沒有。算了。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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