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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謝盡——梅墅祁氏的最終話

六十年代初,蓓蒂的保姆阿婆一心想回老家掃墓。這一天阿寶陪了她們,三人一起坐火車,坐船,到了阿婆在紹興柯橋梅塢的老家。

金宇澄《繁花》柒章第參節(點擊照片另開視窗可放大)





原來五十代祁家的梅墅經歷了如此徹底的「翻身」。地表的已蕩然無存,地下的被掘出後也蕩然無存。黃裳先生在這段時間得到寶貴的祁家書和信,背後這等的清除運動,所有固定了幾世紀的老東西都得走,都得動,都得離開,幸運的薄紙脆頁遇到知其身世的外人,而有後話,而有餘韻。

運作了千年的世道,考試做官家族興旺,累積財富講究生活,地方上地主/佃戶守其傳統倫理,濟貧,保其生路——如果能經得起人性善惡正負值的考驗;或家族自萎化,富不過三代,興衰,代謝,以此命運輪替。大革命後,沒了階級,全體齊平,阿婆頭也不回,逃回上海。

《繁花》出版多年,今夏才好好認識。先從圖書館借來,讀了幾頁後,一掃之前主觀的不信任,即刻買了一冊慢慢品讀。雖然是小說,但其中強烈的真實和千錘百鍊的真誠,繁花世界從上一季脫胎換骨渡到下一季,凋謝的花樹重新綻放,開出的新花,樣子全都變了;骨子裡的,還在。作者隔著時間的距離,分辨出特殊音色,不是張愛玲的,不是故意區隔本地外地的吳音吳語,而是取母語中的節奏,頓挫,敏感,心思的沈默——「不響」——創造出根生中文有音感又好看的新語境(相對於翻譯語言),以刻畫鍾愛城市無可奈何的結束與延續。


王堇父

藏書家的日記裡有另一個收藏更精采的藏書家。
祁老爺子在各地方書肆搜求的日子之間,常到友人家觀書或借閱回家。其中唯一提及名姓屢屢出現的是王堇父。

一月二十七從王堇父處借得孫簡肅公嘉言便錄
二月初六從王堇父借得會稽掇英
四月初九從王堇父借得東國史略蓋朝鮮歷代小史
閏四月初八過王堇父齋頭,有亂書雜帙堆積案上,
取得數種如張南軒章楓山二先生集。
二十六日送王堇父北行。

王堇父是今日以戲曲家留名的王應遴。他所有的會稽掇英尤其珍貴,是宋代孔延之所輯從秦代迄宋神宗止,會稽一地的詩文八百零五篇。日記中提及王堇父收藏是「閣中宋本」,祁老爺子借回家後,特別「漱手」,洗淨了手,才展玩欣賞一整天,心情不下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般激動?興奮?珍惜?「性命可輕,至寶是保」。)二十三天後抄錄完會稽掇英,他集合兒子們校過一遍。之後,想必歸還。如今宋版的會稽掇英已消失人間,而山陰祁氏澹生堂的手抄本,一共兩冊,每頁十行,每行二十字,單欄,曾收藏於清末朱學勤的結一廬,現在國家圖書館,又一部在抗戰時從私人手中挽救至公家的善本,祁老爺子一六一八年二月珍惜欣賞又抄錄的書,如此輾轉四百年。

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是什麼心情?與時代見面。接近感。展玩。欣賞的。書本身是觀看的目標,他會看什麼,紙,裝幀,雕版字體,氣息。

王應遴戊午年閏四月底,以副榜恩貢入京,先進入中書修史,詭異的朝廷政治,曾讓他死去活來,崇禎年間惹皇上生氣,被廷杖百下,在朋友力救下免死,削籍,後又復職修史,故舊的兒子祁彪佳入京做官,他時時與之接應,人生的某些日子又在祁彪佳的日記裡留下紀錄。甲申年他在京城寓所自殺殉國。他的收藏裡有宋版書,難得一見的好書,齋頭的亂書堆裡也有遺珍,直接割愛給喜愛的祁先生。這個令人好奇的收藏除了祁承㸁戊午年日記為他記下幾本書名外,他自己沒有書單留下,他的實體收藏也像從未發生過。

祁老爺子中秋次日在杭州買到的朝鮮史話,大概就是四月初從王堇父借來的東國史略,後來王堇父北行而沒能借來抄。主人不在家,即使交情再好,祁老爺子也放下借來抄的想法,還是,這本書被王堇父帶到京城了?

五千又五千

有一天(已又是幾年前的有一天)忽然意識到,從初讀祁彪佳日記到現在,已超過了十五年,比日記中的日子還長。原來,十五年可以一晃而過。

一開始,純粹做為一本大記事曆,注意力集中在崇禎十二年之前,祁彪佳辭官回家,開始營建寓山園,張岱時時出現,完全符合陶庵夢憶的形象,和之後的日子相較,幾乎是玫瑰色的生活期。崇禎十四年,紹興一帶風雨不調,災荒發生,社會陷入危機,祁彪佳出面邀集地方殷實大戶共同出資出力挽救,後來危機渡過,但國家崩壞卻越來越快速而全面。近年閱讀祁彪佳日記,注意力終於離開玫瑰色時期,而正視之後一日日接近悲劇的生活變化,祁彪佳數度被診斷「心脈秏損」,應付外界「幾無呼吸暇」,死亡對他誠然是最容易的解脫,終於可以放下一切責任和情感的負擔,和他的王朝一起走到生命耗盡的一刻;真是最令人動容的晚明記錄。

十幾年中反覆讀祁彪佳的日記,想切入置身其中的時間點隨著注意力的移動而時時變化。總是在人去樓空之際,查看蛛絲馬跡。在聚會的終席進入,主角人物都已離席,與僕人一起收拾碗碟,拿起微溫的茶碗,輕嗅餘香。無人書房,焚香淡淡,書函不正,打開看是被取走第幾卷閱讀。拿起硯端詳。檢查明朝製筆,墨丸松煙,紙之紋路纖維。祁彪佳被朝廷嚴催到任,趕到江邊,船已出發,岸邊滿滿送行人群回身準備散去,只剩我遙望船影。

澹生堂後話的錯憶

《山陰白洋朱氏宗譜》有如一株龐大森嚴的巨樹,每一成員為家族集體生命之細胞;沒有兒子的,家族為之接枝,從茂盛的入繼以承香火。格式化的族譜中依男性出生時間排次。第一列為父親的家族編號,如第幾房的排行第幾的某公之第幾子,大欄中男性之名、同輩排行、字與號,隔行小字低一格簡書功名成就及詳細的生卒年月日時辰。(宗譜對於壽命有等級不同的紀錄方式:六十以前去世的族人僅以「年」再加歲數,六十到八十以「壽」,八十以上以「上壽」。)然後頂格配偶之姓,之下紀錄為何人之女,小字注明父親功名官銜再大字書父親名諱,她的明確生卒年月日時辰。之後低一格紀錄所生的子和女,子如有出繼別支或由別支入繼,以小字注明。女兒則記入夫家之地望和夫名。
(這本有重量級資料的族譜在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那天難得去一趟中研院,想去突襲研究院內最後僅剩的朋友,偏偏他辦公室電話老不通,講得真長啊,城牆築得真高啊,而放棄。)

朱燮元有四子一女,女兒嫁給祁彪佳弟弟祁象佳。

朱燮元第三子朱兆憲(1604-1662),兒子朱用調(1632-1686)娶了祁熊佳的女兒祁德芷(字楚配)(1631-1682);唯一的女兒朱德蓉則許配給祁彪佳的兒子祁班孫,後來班孫被放逐到寧古塔,二人並無子。

朱兆宣(1613-1672)字季芳,是朱燮元的第四子。他的妻子是張景華的女兒,即張宗子堂弟張登子的姐妹。白洋潮後四年時至乙酉,天下紛亂,福王在南京即位要選妃,越中嫁女如狂。朱兆宣趁此跟祁家提親,一定要祁彪佳次女祁德玉(1630-1717)嫁給他的兒子朱用舟(1632-1673)。祁彪佳很不願意,因為那時女兒不到十五,朱用舟更小才十三。他到內宅請弟媳(即朱兆宣的姐妹)去跟娘家堅辭這門婚事,自己也寫信拒絕,但最後實在拗不過朱家。催婚之急,從提親到迎親十五日內完成,祁德玉等不到自己三月二十五日的十五歲生日,就忽然從祁家女兒變成朱家人,決定了她之後七十三年人生的歸宿。那時母親臥病在牀沒辦法親自送她出閣。一個多月後四月十三日祁德玉歸寧,母親身體好轉,父親為還願在家演出酬神戲,當天傍晚唱的是《永團圓》。堂上的歌樂聲傳入內宅,親切呵護的氛圍,她將永遠難再置身其中了。十年後秋天,她終於生下一個兒子,母親十分安慰寫了一首詩〈聞次女有弄璋之期〉,其中說「遙知繡閣懸弧日,正是秋闈得桂時。」商景蘭用的「聞」和「遙知」,有著很深的睽違感,是否難得見面?十年感覺雖長,但那時祁德玉也不過二十五,丈夫朱用舟二十三而已。白洋朱氏宗譜記載,她育有一子二女,丈夫四十一歲就去世,她守寡四十四年,上壽八十八去世。由於丈夫早逝,兒子又不事生產(士大夫家,男子考運不佳,又不能做生意,種田,多半靠收田租過日子,這種廢人,就用這「不事生產」四字說明。),家益貧困,便將最小的女兒送到娘家陪伴祁班孫孤單的妻子朱德蓉。

這個女孩長大後,許配給杭州任德清縣學訓導的趙汝龍。(德清縣訓導是趙汝龍一生最高的職稱,註記在朱氏宗譜中,自然不會是成婚時的身份。)當年到梅墅迎親時,還見過祁家滿室藏書的盛景。所生的兒子趙昱和趙信,傾心於書,有著名的小山堂藏書。祁氏沒落後,趙昱搶救回一塊祁氏園中的「曠亭」舊匾。母親睹物,感從中來,遙想當年,所有逝去的人物再次被牽動。朱氏說的話,趙昱寫在《春草園小記》中〈曠亭〉一則裡,常被引用為祁氏澹生堂藏書的最後見證。

曠亭乃山陰祁氏曠園舊額,王伯榖為夷度使君書。使君諱承㸁,為中丞忠敏公父,忠敏公吾母外祖也。吾母嘗為某言,昔時梅里園林人物之盛,澹生堂藏書十萬卷,悉人間罕覯祕冊,又東書堂為五六兩舅父詩壇酒社名流往復之所,間率群從子,姓及祁氏、商氏、朱氏㦤親閨秀吟詠其中,當時藉甚,至今稱之。嗟乎,華裾簪黻,衰盛靡常,由後思前,渺同隔世。某耳習之稔矣。憶初過曠園時,斯亭巍然修整;再過蔓草侵階, 日就傾圯;三過并亭亦無之,扁棄牆下,幸不為風雨所剝壞,急向園叟售之而歸,謀於竹間構亭懸額焉。吾母見之復悽然,曰:吾自幼失怙,孀母煢煢,爾舅不事生產,家益貧困,賴外家撫吾備至。爾父館甥澹生堂,及見牙籖縹帙連屋百城。六舅父坐事遣戍瀋陽,旋出家為僧,終於戌所。五舅父暮齒頽齡嗜書彌篤,焚香講讀,守而不失,惜晚歲以佞佛,視同土苴,多為沙門賺去。五之配曰張楚纕,六即吾姑名趙璧者也,皆能詩。吾少育於六舅母而卒來為汝家婦,適符趙璧之稱,甯非數耶。今去故鄉幾六十載,渭陽音問久隔,遺書散帙,過眼雲煙,而園林更不可問矣。重見是扁如見舅氏,爾幸攜得為之構亭,景仰前修正愜吾意。並命小子識之,謝山(全祖望)為作記。

母親常常講起的清初梅墅祁家美好的故事,趙昱早已耳熟能詳,可用簡潔句子描繪出有如照片的三幀印象:澹生堂的秘籍書海;東書堂內祁五祁六和來往名流;商,祁,朱姓女詩人吟詠園中。(其實少說了張德蕙,理孫之妻,也很會寫詩的。)目睹故園舊匾時,朱氏說起美麗照片背後的感傷,透露了一個關於她自己的重要時間點:自幼失怙。

她的父親朱用舟去世於康熙十二年,與祁班孫同一年;祁理孫卒於康熙十四年,母親商景蘭次一年去世。祁班孫因為通海案被流放寧古塔之事發生在康熙二年,東書堂的盛會更在其前的順治年間。祁德玉送女兒回娘家陪伴另一個朱家女兒應當在丈夫朱用舟去世後,祁六舅可能從未見過,如果五舅和外婆尚在,相處的日子也極短。所以朱氏幼時對當年人物風發時的印象,不是親眼所見而是聽來的。人物事件的原型已被輾轉敘述者的情感渲染,她小時候聆聽的嚮往之情再透過自己的懷念轉述,變成兩個兒子印象中不朽的英年盛景。祁理孫虔誠禮佛是幾十年的功課,不是晚歲才開始;書的散失也早發生,她無從知道黃宗羲在通海案祁家再度遭難後,跟書商跑到化鹿山大搜祁承㸁藏書,帶走十幾箱的事。因此她所謂祁理孫晚歲佞佛,視書如土苴,結果書被沙門騙去的敘述,並不確實。朱氏成長的祁家園林,只有祁五和祁六的妻子和他們的後代,一切早已只剩往事。唯一可確定的是,祁理孫去世後,書樓上的書還在;「牙籖縹帙連屋百城」的景象,趙昱的父親去迎親時曾親眼見過。趙昱第一次訪問祁家時,亭台園木都巍然修整,之後才日漸傾圯。朱氏看到匾時,已嫁入趙家近六十年,半個世紀中,祁家從清初家境未衰,沒落至平凡。

全祖望是趙昱的好友;趙家和祁家的淵源,他是從吳焯聽來的。「儒林之必溯其譜系耶?」全祖望心中問了一句。偉大的澹生堂,在十八世紀初小山堂聚會的文人們,都止步在最後見證人——趙昱的母親——之後;全祖望根據所聞寫成的〈小山堂祁氏遺書記〉,〈小山堂藏書記〉,得到趙昱的認可,有如澹生堂藏書後話的官方說法;他們從自己時代的自信中追憶,然而敘述中的真實原型,卻在他們互相轉述裡變質。

趙小山,全祖望的時代是乾隆承平之世,十八世紀上半葉。七十年前,黃宗羲和呂留良為爭奪澹生堂珍本書徹底絕裂,七十年後,「海內儲藏畢出」,當年黃宗羲恨之不得的衛湜《禮記集說》,王偁《東都事略》,現在「家各有之」。為了幾本今日十分普及的書,學術門派互鬥到不可開交,全祖望在他的時代看去,「是可為一笑者也」。全生不知將心比心,自家宋版四明開慶寶慶二志被偷走歸至「有力者之手」的痛事,後來趙昱花了四十兩銀子贖回,抄了一份送給他。當全祖望在小山堂上看到自己的宋版方志首列在地方志的收藏中時,那個「憮然」的心情,七十年前黃宗羲一定激烈擴大感受,也被三百年前創作出瑯嬛福地記的作者深切體會。全祖望文章的重點是,當年傳奇的澹生堂已是被攻破的藏書地,其中珍本已重新刻板而普通,有能力的藏書家理當再尋神秘藏書境,發掘更珍更秘之本以建立地位。但趙昱基於血源情感,特別著力於已無希奇性但鈐有澹生堂藏書印之書,為之建立一處以安置飄零流轉的書魂。

獨惓惓母氏先河之愛,一往情深,珍若拱𤩹,何其厚也。
夫因庭闈之孝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其盡倫也,斯其為真學者也。

而推而進之以極其無窮之慕,這無比的心情,在救下曠亭之匾掛上藏有澹生堂書之室上時,趙昱從這緣份而將當年的祁家園子,主觀地、理所當然地想成「曠園」。他的朋友們也跟著這麼稱呼澹生堂所在的園林。(趙昱對得到這塊匾的敘述和兒子趙一清在《重書曠亭記》的說法又不同。又隔一代,趙一清對祖母家世的理解更不明確,祁彪佳殉國和祁六放逐遼東相隔十七年卻說成有如同時間的因果;又說班孫妻那時年紀十七、八,所以送祁德玉女兒(即他的祖母)去陪她,但其實祖母那時根本還沒出生,她到外婆家生活時,祁六的遺孀可能都過四十了。至於曠亭之匾,是祁家園子荒蕪後,有人拿至趙家求售,趙昱以米四石換得,想為之在竹林中建亭子,但「力不能就」。後來到趙一清的時候才築室掛起匾。)

懷念永光籠罩下的祁家園子,祁老爺子趁著燦爛的陽光,督導小僮晒心愛的書,兒子們各在自己書房;清初,商景蘭和兒子續住其中,祁理孫在他的書樓上,祁班孫讀書父親的紫芝軒;再次遭難,又一代過去,會吟詩的媳婦們堅守著,朱家女兒從澹生堂出閣,五十年後,園子廢去。

曠亭只是祁承㸁園子中的一景。那個園子,從來不叫曠園,而是密園。

當後人惓惓先河之愛想重建澹生堂的光輝時,一個主觀的認定,卻讓藏書地在時間中之原址永遠消失。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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