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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愛季節


在做蛹的人生長期,常想把自己辣死,喝死,做些極端事兒,讓恆常的、突破不了、卡住的生活有些鬆動。當然,最痛快的是,心一橫的那種買。在eBay上,網上,現世中最對胃口的美店 Tail of the Yak(永遠閉店了),巡邏,東拉西扯,終於找到一時動情之物,不惜代價,千里迢迢,弄到眼前,撫摸翻看,置入架上,著實高興了。像不可告人的隱疾,發作時加入生活的好東西,除了被眼睛雪亮的卡拉馬氏察覺外,跟著我低調地,無聲地,過日子。有陣子是平民級的維多利亞時代首飾,有陣子是版畫,有陣子是首刻版;只有有年份的,尤其印在紙上的,讓花錢特別浪漫。

現在。想跟它們拆夥了。

心一熱,跟Moe's Books聯絡,要把買的第一本貴書,1922 年的(William) Blake's Design of Gray's Poems拿去賣。

九十年代末忽然被 William Blake 吸引,並不是非常清晰、貼心、骨子裡的喜歡,而是像絕不會說「我最愛吃的食物是蛤蜊」,可是在菜單上看到,卻一定被誘惑而點的——
莫名其妙的另一個我在作用因此這個我必須代為執行的.貌似執迷的行為。但還是有個起始點,在特展中面對陌生感很強的真蹟,忽然被觸動到淚流滿面。三十年後,累積了不少William Blake的種種,可是那莫名的感動從未再現——這個我抹殺了那個我——所以,脫手吧。


以及這套 Rabelais。兩冊一套的Francois Rabelais(1471-1553) 全部作品的第一次英文翻譯合集,1708年出版。當年走馬 eBay 看到,恰恰好填滿彼時無聊的空洞感,毫不猶豫,得標到手。



 

一九八三年大學畢業進柏克萊歷史系研究所,主領域中國近現代史,次領域選了歐洲近現代。指導教授認為我歐洲史的背景不足,要我旁聽大學部相關課程。大學時歐洲史當然修過,但去瞧瞧西方歐洲史怎麼的不同,也是好事。選了 Lynn Hunt 教授的法國近現代史課,學期書單上的重要讀物之一,不是什麼教科書,而是 Rablelais 的小說 Gargantua and Pantagruel

聞所未聞的書,一片空白的作者,在網路還沒出現、入學第一件必備品是電動打字機的時代,G&P遙遙在熟悉的領域之外,文化之外,在自以為知道的歐洲之外,像一部天書,沒有震撼或啟發式的內容,而是應該會笑、會覺得有趣、可卻沒有任何經驗能會心反諷之妙。有生以來,第一度在求學中,莫名其妙地找不到北。然後陌生的世界慢慢顯影,主線次線經緯出脈絡,透露其中的對位關係,變遷的過程,代表性的時代心情。

難忘的研究所第一年讓中年的我毫不考慮買下這套書;潛意識裡是不是想平復年輕時跌跌撞撞的難堪,讓羅盤失靈的摸索,在多年後意外接上珍奇書改造的一個閥,能從這一端去調控整段經歷的滋味和意義?


對話

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

阮籍往觀,在各形各狀的天然綠、黃、青、墨中,找到了他(好眼力),見其人擁䣛巖側(䣛:音棲,就當是擁棲巖側。巖側險,真人擁與棲皆是附物固定自己,樹幹,樹叢,穩定又可懸空。或者是膝,抱著雙膝坐在巖邊。)阮籍爬上山嶺接近他,在與他等高的對面,坐下兩腿分開,箕踞相對(從姿勢,阮生的空間顯然比真人要寬些),展開鳥類學家與鳥的對話,請之以理論、研究、觀察、心得、因為所以,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真人如鳥,看著上方,仡然不應。於是阮籍以另套理論接觸,復敍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可真人還是跟之前一樣,凝矚不轉,動也不動。阮步兵不再說用話所構成的理論,而對之長嘯。他的長嘯是有名的,數百步之外都聽得到。良久——奇怪的時間長度,是二人的距離超過數百步,阮籍的長嘯到達真人的聽力範圍傳送要那麼久,已是強弩之末,真人要在眾音中分析出其特殊音色音頻而反應;阮生之前滔滔的玄學家理論、真人修煉之道,或許真人根本沒聽到?只有真氣十足的長嘯才能穿刺距離到達真人的彼岸?——乃.笑.曰:可更作(再叫幾聲)。鳥類學家終於找到正確的語言與矚意的奇禽對話。籍復嘯,意盡而還。他透過長嘯盡情盡意地將靈魂的意思傳達,給真人?或自我獨白?然後,不想變成鳥,鳥類學家下山了。到半山嶺左右(真人也要良久才發聲,終於有所欲而鳴,有話要說,有意要表),聽到上方(口酋)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谷傳響。阮步兵回頭,捕捉到聲音的蹤跡,回溯,音波震動反彈軌跡,好眼力跟著求證到音源,確是剛剛那位真人所發出的嘯聲。是回嘯麼?是對話?嘯聲之變化如數部鼓吹,是運用到了山谷回音,疊疊相加,音波綿密延長,與所棲林谷共震,讓鳥類學家經驗他所不知的奇禽天外天?人嘯與靈物之嘯之別?


在《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看到選自《世說新語》的阮步兵一則。以前看《世說》都沒留下這篇印象,八成是沒看懂。如今在《世説》之外看到,聯想大半輩子中親耳所聞鳥類於近處震耳欲聾的啼鳴,忽有所悟,如有真人飛過我心。




旋起旋滅

祝福一早東摸西摸之際,瞄到書架上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一九六三年出版,在舊書店一把搶入手中的好貨。拿下翻開,入眼第一句:名都多妖女,真真令人嚮往,京洛出少年,生生不息,人性必然。讀不出五步,牙醫診所電話打來,事不宜遲,快刀斬亂麻,莫讓隱隱作痛到痛不欲生,半小時內,速速前來拔牙再評估植牙。

連滾帶爬趕到診所,送進診療椅,牙醫同學上來注射麻藥,真的很怕他,總是想留點感覺做為治療訊號,何苦呢,徹㡳麻痺總比躁動的病人好吧。神經終於阻斷,任由醫生在口腔中進行骨肉分離,祝福無事,罩在綠色無菌手術布下,想起他,很喜歡的作者,那個叫,叫,名字,名字,一片空白——羅馬尼亞老頭,流亡巴黎,以法文寫作的,行人出版的好書,原來世界有這等奇人,信仰的痛苦,轉化成深刻濃厚可以咀嚼的意味文字,誰要跟他說一樣的話都虛偽,只有他說才是真,沒上麻藥的苦澀延伸出的領悟,想起來跟他有關的所有周邊,卻記不住他一個句子,忘掉了他的名字,那個位於最愛作家首排的人。

震憾治療結束,祝福帶著木木的半口腔呆呆地回到家,然後想起來,他叫蕭沆;Emil Cioran。


*查了一下,發現大陸在吾友沙湄2014翻得那麼好的《眼淚與聖徒》之後,出了齊奧良的系列作品。橘過淮為枳,蕭沆過海變齊奧良。當年行人的《解體概要》譯者宋剛,也是極好。

殺物取時

 

角形
角半
角手插腰
十一角打電話

喂喂喂

一九六零 請回答

五十年又五個月後



祝福有大發現。居然有兩路公車可以直達 Ikea 城市店。平時都從那個街口往南,不察往北的有那麼理想的路線。她可以留在家裡拿起書,但再次略過那絲鎮定感,出去混還是比較簡單。出門前看到數天前放下的書,人世間還好還有胡哥哥,為父母一代的赤誠做表白,那個破裂瓦解扭轉復定的大變形時代,Poor Things的變態不過姿態而已。

有了公車即時動態app後,等個五分鐘都像失敗,還好有一身天然布料的嬌小女士可消遣,長罩衫,長裙,裙底又露出褲腳,層次雖多,線條、色彩簡,寬沿帆布帽,戴的位置像花瓣托著小臉花心,大眼睛轉動,打量世界。昨天中午隨手一置玻璃鍋蓋,眼看它滑落檯邊,有半秒可以托住墜勢,但旁觀了,看著它砸上地面,粉碎,只剩直徑二十八公分的金屬框。地震都無一物砸毀,祝福以潛意識逼這效命上廿年油污了復洗淨的鍋蓋自行了斷。難得默契,二人飽足後,卡拉馬一面清掃粉碎的安全玻璃晶晶,一面對祝福偏差行為進行口頭導正,最後說:你其實很高興吧?是,祝福承認。是我殺了它。還有,它絕對不是第一個被祝福仇殺的物。「人與物互相為用說」,考大學前幾年的聯考作文題目,當年感謝上天還沒輪到她寫這個題目,現在,會寫了,非常會寫了,是要 à la 斷捨離, à la 戀物, à la 厭物,隨手拈來,只是怎麼寫也無力讓自己不變成被萬物牽制的另一物;去之後快的鍋蓋,還是得買個新的來蓋鍋子,為此,當晚已來回穿過等在鼎泰豐前本地與外地興奮食客,一趟去小百貨買,一趟去小百貨退,換回百分百可消耗雜物——精疲力竭;然後此刻再往Ikea前進,因為它的網站動不動就 403 Forbidden!(作文題其實是:仁與恕互相為用說。切菜時忽然回想到正確畫面。爸爸告之這個題目時,還以為是「人與樹互相為用說」,等看到字發現是仁與恕時,哇,參加科舉了!八成是最後最接近前清的教授出的作文題。)

簡化的城市店裡,一組組家人就一盞燈、一個碗認真討論,上個世紀和母親也像這對母女一樣研究挑選,而父親,坐在各式沙發中,混身不安說:不要再帶我來這種地方了。爸爸怎麼了?那時的訝異,後來明白,爸爸老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同學帶二十初頭的兒子去Uniqlo選夏季短褲,面對琳琅滿目的選擇,兒子突然動怒說:不要再帶我來買東西!然後,奪門而出。

葉公超先生 1949 年與廿一世紀後生的奪門之舉,勉強的異曲同工,在抉擇之醜。

觀後感

心一橫,抛開煩惱,坐了計程車趕去電影院,買票上樓,在小賣部站定的那一秒,今日第一鍋爆米花正從鋼蓋下噴發而出,好不吉兆。左手汽水右擁鹹甜米花,在觀眾零星的座位區中跳蛙試角度,終於坐定,左右無人,視線中無前排觀眾弧形頭頂阻礙,舒一口氣,等待電影開始。三小時中,像自己最討厭的人們按亮手機查看時間數次,反正後面也沒人,可以原諒;調整坐姿,擺弄頸部,下次米花要買大桶,就在幾波鋪陳後,電影結束。不會吧?就這樣?史詩呢?

電影後幾天,馬真來訊問想不想看原創舞台劇——舞台劇?原來是認識導演的太太,有捧場義務。壓下第一時間婉拒的衝動,查了演出資料,在尚未去過的表演中心,因此心一橫,好!也因此又做了全場屏息觀眾中唯一咳嗽的那一人,就在馬真忍不住要掏出她的喉糖前,止住。

不會吧?就這樣?那齣戲。

滿場滿足的年輕人,耐心排隊擠下狹窄的電扶梯,寫下觀感,換收納盒贈品;我們走樓梯,迅速穿過領贈品的青年們,我們說同樣的話,家裡有的都丟不完,不能再添了。

煩惱如何處理母親女作家好友們多年來送的書。她們曾經在今日滿廳文青的年紀,與他們熱情的溫度一致。文人們與自己的時代對話出不一樣的情節,透過對相同語言不同的情感深度達意,咀嚼勁,心的貼合度,世代變化。

齊記說,她們的作品就讓她們的後代去珍惜保存吧。

解套了。有血脈護持,外人何不自由一點?只是想起她們最後一次見面,女作家在女兒陪同下來家裡看母親,兩人都耳背,老友緊握著手,互相注視。話,都是興奮的女兒們在說。

最後的交流,非凡的意義,盡在不言。

反正又一次經驗歡樂的爆米花加電影,體驗了沒去過的劇場,搔不到癢處的戲跟劇,自有被搔到癢處人去愛,皆大歡喜。


話又說回來,「不會吧/就這樣」的不論,搔到癢處的得提一提。

Poor Things 是近年來最貼心的電影。去年底鄰居女兒八成是想修復我們的情誼而盲目一同去看此片,在小影院中巧遇中學的游泳教練,三人一排,看完影片,大女孩第一句話竟是:妳怎麼帶我來看這半色情片?還剛好坐在教練旁邊!

This is what all you can see? 我才被妳嚇到呢。

話再說回來,凡事起頭後,就是一串串。天南地北瞎扯三十年的好友今日報到,嗓音壓低顯然有關觸動內心事件:昨天我看了一部電影,poor things,好詭異,好怪,好神經,我跟張佳佳難得同感,這是我們看過最莫名其妙的電影。然後告之在下觀感:好看極了!好友駭然,你你你,原來是變態!


文字造境

齊記說,文字裡的空間不是靠形容詞,不是什麼說大就大,說深就深,說高就高。

不回嘴,因為他說的有理。

每覺古詩很能做到這點。

因此開始收集。

徐鉉《和明道人宿山寺》

聞道經行處,山前與水陽。磬聲小院,燈影高房落宿依樓角,歸雲擁殿廊。羨師聞未得,早起逐班行。

磬聲餘響使小院感覺變深,燈影重重使房感覺變高
空間裡的聲音和光影,改變空間的實體感;「深」「迥」在詩中巧妙變成動詞



「矣」,指的是張岱《夢憶序》中「不得說夢矣」的語尾助詞。不可以再說夢了。到此為止;切割;而分出不同境。所謂的創傷五段,
denial, anger, bargaining, depression and acceptance ,張宗子也的確走過,《夢憶》生成在第三第四變化期,而「矣」是要進入最後「接受」的了斷點。

𠫂山女籃征港事件

民國四十七年(1958)二月二十八日到三月十六日 

自由中國𠫂山女子籃球隊 征港事件



出生之前,媽媽曾經做過一次籃球隊的領隊。是從一幀媽媽三十出頭很美的照片問出來的事件,她身上的那條裙子,五十年代的圓裙,如果加上襯,如芭蕾舞裙般綻放。曾遇過那條裙子,但從來沒那個腰身可以穿出適合的美感。在所有人故去打開抽屜整理時,看到基本上是蟲窩的抽屜中,完好的信封裡的厚物。拿出來,是織錦冊做成的剪報簿,紀錄的是六十六年前《𠫂山征港紀事》。

一九五八年的香港,王家衛《花樣年華》的時代,記得媽媽笑說,她們到香港比賽,第一場主場派出最差的球隊迎戰,為給客隊做面子,結果表現奇差,造成「足球比數」。「亨哥」很是著急,立刻拍電報叫教練即刻來香港,後來果然越戰越勇,最後雖未得全勝,也是載譽歸國。女隊員把握在香港難得的採購機會,買了好多衣服,有的好多件裙子一起穿在身上。


在台港可以彼此自由行之前,上個世紀五十到八十年代末,分隔兩岸的親人多半透過香港的友人暗中聯絡。某某已經到香港了。想辦法運作接到台灣來。家書藏在從香港寄來的信封裡。女籃征港那兩個星期,媽媽住在香港朋友家,家裡的女管家上了年紀,梳巴頭,著白大襟衫黑褲,聽到有人摁門鈴,就問:邊個啊?稱女太太為曹太,陳太,李太,而不說太太。(現在知道她們是順德自梳女,因為時代的生活條件選擇而成的女性的一型,現在條件消失,這型的女性也不見了。)這個印象,聽母親說過多少遍,新奇感從未遞減,保持在年輕時第一次出國到一處全然不同的中國人洋世界的驚奇中,或許說的是自己九十年代第一次去香港時的感覺吧,與台灣、台北全然不同的時間感,幢幢魅影,在某些面向是那麼貼心,說不出的欣賞,和現在無可名的可惜。


補記:


新春,長十歲的家姐來電。告訴她發現「征港」剪報本的事。她說,這件事她記得很清楚,媽媽像電影明星帶隊去香港期間,她和哥哥一起跟爸爸睡大床,吃飯菜色都變少了。大家寫信給媽媽,說媽媽一直沒收到,好心急,後來發現信寄到樓下人家家了。媽媽在香港住在黎家。


黎家,是黎鐵漢黎伯伯家。每次香港黎伯伯夫婦來台北,都是非常開心的事。眾多的朋友爭先邀約,偶爾小朋友有幸參與,看大人高談闊論,媽媽們打扮美麗,汽水喝到飽。台北好東西缺,多家太太都請黎伯伯代購。黎伯伯和張炎元先生交情更深。現在想再多認識一下這位長輩,已無同輩人可問,只有問網路,發現在我看到他們悅色談笑之前,經歷極其嚴肅詭譎。彷彿問過父親,他們以前是做什麼的?情報。父親的簡易答案。做情報的永遠神秘。黎伯伯在百度上1965就去世了,但我1970s中還見過他。













姐姐跟著爸爸去接機,正中後排抱著洋娃娃,想必是禮物。
照片另開視窗可放大





超想像實體

所有AI將影響的未來生活變化,要消滅的人的工作等等,我發現,其實是我要做原本售貨收銀員會做的事,做餐廳服務員會做的事,地勤人員本來會幫忙的事,也就是「服務」,才是AI取代/取消的。Safeway已經有一區可以自己刷條碼付款,進入和出去都有人看著,這天一懶,決定跟所有無力自結帳的人一起排隊,而有空注意到隔壁收銀隊伍那位頭髮雪白好像有過動症的小老頭,戴了一個有風鏡的毛帽,上面再頂了一個安全頭盔,兩頂帽子高聳在頭頂,一點沒「戴住」,與他同行的女子一身「前衛」,不對稱的裙裝,帽子下的臉是否剛做過手術,鼻子被固定,心情好得很。我可以跟蹤他們,消磨個大半天。跟Beth帶著有點神經的Leo,女兒的黑貴賓犬現在由她愛護,去藥店,行經公園,眾狗互聞打鬧,狗主交換狗經,好不容易再前行到目的地,排隊拿藥時,一位高大滿臉鬍鬚的男子老在看衛生棉區,Beth說,不好意思擋到你,我以為你絕對不會對這區感興趣,男子笑回:妳不會知道她們要我做的事。說話的聲音帶病沙啞,口罩在鬍鬚上下滑動。原來我們的長隊伍夾在跟身體下半身有關的用品區,衛生棉對面是玻璃櫃鎖起的保險套貨架,然後Beth指著一個盒子印著Buzzy Butt的品項狂笑,惹得排後面的好女人也跟著評論幾句。還以為是便秘用品,回去後才被Beth點醒是性玩具。寄三箱書給東岸朋友,Tom好心開車到郵局,居然空無一人順利完成大事,出來到小停車場,有男子開車要停進兩車之間,我讓開,他說:我是在等她。另一側的車子一位老太太下車往郵局走,這男子停進去又倒出來再停進去,一會兒又倒出來,這時他的副駕駛座居然像變魔術多出一個女子!我們站在車邊,認定兩車之間之空的,邊界還有高欄,這女子是怎麼變出來的?

反正在家網購不會發生的事,想都想不到因為人的需要、慾望而創作的貨,都等在實體商店裡。

下行波段

走路去Berkeley downtown辦事,回來一個多月第一次像過去一徒步穿行。

小城衰敗。廿世紀熱鬧的電報街,韓國人開的早餐店龐克收銀,她看到你牛仔布的藍風衣叫道:你掉進墨水了?隔壁海報店,九十年代從蘇州帶回來的蘇州府古地圖拓印,多少三零美女廣告海報都在那裡裱的,再隔壁是古董店,八十年代買了一串長墜子耳環,墜尾懸著一粒小珍珠,宣佈說,是我最後一副耳環,之後,還是買了不少「最後一副」,現在,都不戴了。然後是Shambhala書店,買了他們好幾盒的有趣玩意兒,還有中國「古」時候的升官圖,近似大富翁的命運桌上遊戲。Shambhala的經營者以出奇的好奇心類聚各文化中探索冥冥的思想與作法,現在發現那種友善、開放、聰明的、好奇心竟是彼時代的產物,今日少見。這幾家店的一樓全被木板遮蔽,可能要拆掉重建,唯一不被敗壞的骨牌效應推倒的就只有牟氏書店 Moe's books了。

終於走進書店逛了逛最喜歡的文化理論角落,法國哲學家都被重新出版,新的作者不認識,也無所謂。說不上來,為什麼典型都在宿昔。家裡的書都不知道怎麼處理了,新書是一本也買不下。原本還在網上看Moleskine的筆記本,眼前的Moleskine專櫃卻也是一本也買不下手,有字的都不買了,卻花錢買沒字的,不如把家裡沒用完的筆記本再胡亂記記,然後心安理得回收。空手離開Moe's,不過還是覺得英文的出版讓人會想去探索,還是有比較新奇的角度,穩重地出版,感覺有知識的吸引。而逛中文書店,總感到每本書都在呼喊,看我!看我!看我!大概我有病吧。

被 Amazon 打敗的書店空間依舊閒置,二十年沒人想得出一個新招可以在電報街混亂的生態中異軍突起;唱片行奄奄一息,燒掉的公寓還是空地。走到大學旁,以前的GAP現在是大麻店,整條街一路走來外觀最新最抖擻的店家,幾十年來賣煙具的嬉皮店比起來簡直白髮蒼蒼,輕推一下就倒地不起。癮這玩意兒,也得有包裝。

街民倒是意外的可親,只要對到眼,不像以前惡言要錢而是問候,有意思。

回家途中看到一女遛狗,毛絨絨矮犬疑似是北京狗,追上去,女主人友善致意,便問起狗來,再換到中文聊聊,灰色系的純種北京狗甚可愛,小時候形影不離的愛犬則是黃色系,現在狗都愛護如珍寶,可憐我的犬友沒被我好好照顧。在instagram上訂閱俄國人的北京狗,哇,人就是出去走走才摸得到真的北京狗。

從八十年代走到廿一世紀廿年代,四十年間,人類不必移民月球,火星,interent已經正式襲捲而去人類大半的生活,壁爐不准再燒柴,車子要全電,電影院全關門,Slow horse第三季開始,到鄰居家同歡追劇,客廳燈光熄滅,三星電視連線上AppeTV,劇情展開,異常清𥇦的畫質,讓你無比難受,好假,好不像戲,仰望大螢幕上的演員,總該有的吸引力現在全無,想了半天失去的是什麼,終於想通,就是——aura。

一個文青的養成

朋友告知,今年是鈴木清順百年誕辰,日本,新加坡都有回顧展。然後從當年自跳蚤市場弄回來的小櫃子裡,找到了整三十年前在學校美術館電影院,初次遭遇鈴木清順的票根。


早年的借書卡有時還插在書的封底內側
留下來作紀念



漢學家在他們最精華的年紀借的書,二十年後的後輩研究生又借了去,一旦文本變成史料,就可不斷翻新炮製;經歷文藝片的洗禮而成的文青,多年後,訝異發現新一代的種子文青竟然也要從大島渚的感官世界開始,難道近半個世紀來都沒有新的劃時代作品了,或者時代沒有更值得上溯的起始點?

當作者質疑文學獎評審的意見,各代文青發表聲援,不禁想起自己曾經驗過的類似冤屈,但除了至親,沒人會感你所感,因為說穿了,文青三十年也沒混出什麼,就該摸摸鼻子,想辦法忘懷、看破。能臻到此,文青熟成,看待文藝,不過是個人不需要張揚的癖好而已。

《追憶似水年華》讀完誌

 

讀不完書是近年常態。

前幾年非常愛Roberto Bolaño 的2666,英文版讀啊讀啊讀啊,還買了一本簡體的中文版(台灣一直沒出)送給齊記,久矣不看小說的齊記,居然一頭栽入,讀著讀著讀完了,阿琴波爾廸那段時間像熟人一樣常在我們對話中出現,然後他發現我然讀了幾年居然還沒讀完。快了,還剩一點,我說;他命令:你現在開始給我讀完。有鞭策,有監視,終於一口氣抵達終點。

這套七冊的《追憶似水年華》也是齊記的,七八年前搬家,將上次搬家未開的紙箱打開,這套書和痛恨的文青時代刺眼乍現,於是被我接收。

早試過英文版的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怎麼樣也讀不進去,還買了有聲書,Sir John Gielgud的老聲音是不對勁的錯誤,Proust 永遠卡在第一冊的開端,小時候的作者期待母親上樓親吻他入眠。

聯經這套《追憶》是跟大陸買的翻譯版權,翻譯者李恒基、徐繼曾、桂裕芳、袁樹仁、潘麗珍、許淵冲、許鈞、楊松河、周克希、張小魯、張寅德、劉方、陸秉慧、徐和瑾、周國強,出生年最早1921最晚1958, 從現在回看是屬於早一輩的翻譯家,因此,這套的中文,他們翻譯出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真.好.看。有時忍不住與英文比較,英文譯文之枯燥被中文巧妙的成語,多樣繽紛的同義辭加上辭本身「字」的趣味,讓普魯斯特變得鮮活有勁,節奏感強,有往前鋪展的推動力;打破多年來印象中被英文版,被電影版,被所有二手述及普魯斯特所營造出的慢調傷逝(最陳腔濫調的說法叫「鄉愁」),凸顯出一個犀利,幽默,情感充沛,敏銳的作者,他把你帶著跟他一起站在沙龍的一角,告訴你,真實的歐洲,多次革命後的法國,進行人與人錯綜出被時間拉扯變化的社會科學研究。

譬如第一章出現的le reflet neutre」,英文翻colorless, 陳太乙新譯忠實地翻為「中性光澤的」,李恒基卻用「不陰不陽」,讓我眼睛一亮,什麼玩意兒,哪怕吃了迷幻藥都閃不出來的neutre對應,必須深植於一個時代才有的天人觀,必須遠離那個時代才會驚異的意趣。而著名的Petites Madeleines,小瑪德蓮餅,觸動作者複雜感受閃爍湧出的味覺聯感,永遠被人引用的普魯斯特最經典段落,居然就在我突破多年障礙後,在第一冊第一章的50頁就出現了,閱讀經驗中最大的驚奇,一輩子以為要在讀完巨作後才能看到的終極畫面,才50頁就照面了,感激涕零,那種開心是終於親眼看到了最耳熟能詳的了不起景點後,發現這裡只是入口,還有更多精采的人性觀察在其後等待發掘。而人們居然也就僅止步於此,彷彿遊花園在入口處聞到複製香氛就當吾神到此一遊完成。我真是服了。

那年那日把書帶回家開始閱讀,到去年終於進入最後第七冊,這個月剩下不到百頁,跟齊記說,預備在飛機上讀完,再度被嚴正糾正,於是在旅行之前,安靜地,好好地,先結束了歷經多少年的精神之旅,在人生確實看到第七冊中所述的臉上因時間而劃出的溝槽,曾經如此青春不可一世的變得無情老朽,這套書蜿蜒曲折的路徑貼近著自己的心路,卻又不同於結束就結束的事件,我可再讀一遍,重新經驗,體會,就像 2666,就像真朋友。

至於在飛機上,看繁花吧。

花與空白

一年前,九重葛只有枯技。那天早上,忽然狂整陽台,把多年眼不見為淨的盆,土,藤蔓,果,狠狠拔起,倒進,塞滿,然後延延說,奶奶要送醫院了。


一年後,陽台幾乎清空。不需媽媽再說,九重葛朝內長的枝幫它轉彎朝陽,雜亂的小株扔盡,枯枝剪去,施肥,澆水。以為沒戲的葛,在春天居然從硬枝冒出新葉,撐過苦熱的夏天,十月裡開了花。
陽台的女兒牆沒了長物,天天堵在視線前。凝視到八月,非去之不可共存,黑與白之間來回比較,還是光明點吧。網路上搜了一翻,還是找人問清楚吧。跑到和平西路的高興塗料行,母女三人看店,一個女兒與管帳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另一個一定像了父親的女兒,經驗豐富,有問必答,有惑必解,調色熟練。買了底漆和屋得保白漆,花了兩天,把那面無聊的牆雪白化,我的迷你拙政,微型怡園。去年莫名其妙起始的事,終於有了安心的空白。

迷信有理

一九九四年,我發垷了Rob Bresney的https://freewillastrology.com/。到今日,是我唯一期待的預言。無關工作與愛情順逆,而是做為一個人要怎麼更發掘和應變自己。

秋江

多年來崑曲《玉簪記》的印象總卡在〈琴挑〉一折。小生潘必正水袖一抖交叉搭在雙肩,寒.寒.寒冷了,下台前最後一句,是每每觸及玉簪記就出現的聲音和身影。一直討厭他,年少不懂事的潘必正,刺探出小尼姑陳妙常心事,那種得意,沒有深情。不過,當終於看到受寒的書生臥病了,妙常前去問病;病癒後的書生溜進妙常屋裡偷了她的心詞,二人盟誓;又看到小生被姑姑趕走,以免生事;到最後的「秋江」一別,玉簪記有了轉合,挑逗有了真情,一時有了一世。


秋江之後還有戲,不同版本都為潘必正和陳妙常譜寫下完美結局。不管是地方官判二人為夫妻,或娶進家門後,發現妙常母親已在潘家,原來二人自小訂下親,本就該是夫妻;這自然的戀愛,忘卻禮法佛門規範的情愛,又能理所當然回歸正道。


或許秋江是玉簪記最好的結尾,讓這段戀情未果。我們像陳妙常和潘必正一樣在那一刻,堅信真情,他們在自己的軌道上互相牽引,不企求世上倫常的認可。小尼妙常還是比潘生敏感而成熟,在潘生哭完一段從此被迫分開各為孤鳥之後,她提醒他道:我趕來見你,是跟你別而不分。鄭重的道別,緊固起這段情感的真實性;我要我們將來在一起。妙常的心聲,逼使自己的故事充滿未來。


以後玉簪記就只演秋江吧。撇去制式的小生小旦挑情,永遠在起伏波濤上刻舟求劍般許下諾言。

當年看的演出是岳美緹的潘必正,張靜嫻的陳妙常。很欣賞張靜嫻。



非關斷捨離

媽媽房間像仙境一樣的神秘香味,使房間女性,靜謐,乾淨,乾燥,引人勾留,原來是各種香水香粉在三十年長的時間中集體揮發的作品。想複製仙境的氛圍,將香水瓶移到自己的臥房,不到一時,被薰得頭昏眼花,全部請回。道行太低,沒辦法。

要不是卡拉馬要入住,或者卡拉馬要來住的可能,演變成儲物的房間東西騰空,重新粉刷裝上本戶第一台分離式冷氣,虛懸有待卡拉馬哪天心動駕雲降落。而仙境變成儲物空間,幾十年帶了霉味的好東西終於可以換換氣味,仙境暗香變調,如果不小心,如果哪天心一橫,太容易什麼都不見了。

個人主義者,在父母老病弱時,乖乖變回兒女。所謂「乖乖」是在覺悟發生之後。你不承擔的話⋯⋯,不,根本不可能,而是必須承擔;放下自我,加入家屬的行列,探聽交流長照資源,看護行情,醫療用品好康,狀況變化階段性警示,底線,壓力,無力感,救護車,半夜的緊急電話,病危通知,解除,出院,再戰。他們的生存意志和你的鬥志是一體;上牀前梳洗,媽媽看著鏡子裡的我微笑說:我真的不想走,捨不得妳。在數字直降到零的時候,她忽然睜開眼睛,再看你一眼。

他們說要帶老人家常出門走走,大包小包,移上移下,好不容易把輪椅搬下車,蓋上後車箱,計程車卻開動,載了老太太預備揚長而去,狂追追回老太太,司機很不好意思說沒注意,「差點把別人的老媽帶回去奉養了。」推到公園想到扶手步道來回一下,卻遇到那個老人家堅持他的日行百步不肯換人,又受挫於看護對遊園的幾步一休息的堅持,老太太再也不出門,為什麼要去認識跟自己無關的世界,就在與自己共存亡的氛圍裡,成仙。

奮勇的家屬們,在責任了後,變成不必再宣示什麼主義的孤家寡人,被老病死刺激大深,對未來心照不宣,笑說「歡迎加入六旬孤兒俱樂部」,笑說「什麼長命百歲,根本是咀咒!」

紫雲堂後裔








那天在箱中找到久違的中副選輯(中央日報副刊選輯),排列順序時,發現第七輯扉頁有我龍飛鳳舞的簽名和幾個字:「62年6.29 借黃佳聖」。不免照相存證發給黃佳聖同學,很快就得到他的回應。

第二天清晨五點半,佳聖同學啟動新對話:

黃:我借的是哪一輯?

曹:第七。有印象了?夢到了?

黃:五十年後能再度借給我閱讀嗎?

曹:你不在美國?

黃:我還在台北。


這種好玩的事能不把握?


由於黃佳聖暑假回來孝敬高堂老母,一天三餐由他打理,所以約在下午二時取書順便喝咖啡。那天在我家門口交了書,去Cama買了咖啡坐地鐵到101,在人聲鼎沸冷氣強勁的美食廣場找到位子,品著飲料開心聊天。沒那種文青咖啡店壓低聲量的憋,一步步問了個清楚小時候動不動被老師叫名字,記憶裡極調皮的佳聖同學是怎麼演變成美國大學數學教授,家庭幸福,滿頭黑髮,一手好菜,簡直人世奇譚。聽他講到吃不到好熏魚,都太甜,便逼他一同坐車去信遠齋買片熏魚回去比較,又對他腳踏車座墊高度表達意見而別。兩天後,黃同學來訊,完成五十年的使命,可以還書了。又在家門口交書,站在路邊又問出他祖宗八代的小歷史,真是精采離奇,想到八成沒一個同學知道只有我知道,很是得意,他說中午要做粉蒸肉要回去蒸上,就此別過。後要他拍照來看菜色,他說母親大人改點家傳福州小吃酒蛋麵,又逼出做法做為參考。所以你是福州人?不是,是泉州人,「祖父的祖父前清武官從一品,光緒賜宅於福州,就變成半個福州人。」承蒙同學好意,又給看傳家大印,篆書九字:紫雲黃氏八愷堂後裔。字極美,有氣勢,感覺到家族血脈傳承的強烈願望。感動之餘,突發奇想跟同學說:你如果要刺青可以用這個。黃同學回: 妳說笑了。我可沒這麼文青。


焚琴煮鶴,中副選輯的意外趣事於此告一段落。



後來看到佳聖同學高祖黃培松小像,驚訝其肖其高祖,真金不怕火煉,百分之百嫡系。

武狀元的元孫懷疑主義者說:really?


讀黃培松小傳,有「黃花崗之役時,不忍殺參與的台灣進士許南英之子許贊元而放之。」想黃先生彼時對自己的職責與所忠也有了懷疑,才會放許贊元一條生路,也是為未來撒了機會。




丙級 spy report

傍晚洗著碗,注意到隔壁大樓背靠窗坐的上班男士,面前電腦螢幕花花動著。找出齊記為了助我人生精采的冒險所贈送的Swarovski 10x25望遠鏡,調好焦距,看他在看什麼。太慶幸那位男士沒在看什麼限制級的玩意,讓他多了些性格上趣味的可能,我看到洪金寶,拳擊賽,估計用這幾個詞可以搜出是他哪部電影。看來正是高潮戲,已經五點多了,這位男士還是挺直坐著緊盯螢幕,完全不急著下班。之後每次洗碗就看他在做什麼,被工作和生活壓迫的中年男子,坐在背後理論上再沒人監督的位子,一定是能力太高強,一日的工作在四點前都完成,在回家扮演丈夫爸爸或者跟卧床老父母問安孝子角色之前,僅有的一個多小時,在YouTube上翻找有趣的影片,不是什麼自拍短視頻,什麼網紅吃飯亂聊的,不是那種什麼都是視頻主人意識流傾倒出的我我我,而是多一些為了什麼而花了心血的內容,好像看完還可以想一下那種,說明了他是個知道自己品味,還有好奇心的人,我也因此放了心,不再打擾他的人生迫切需要的break。


他最常看的節目是曾國城主持的一字千金,那節目還真能強化字的記憶。

南風咚咚

南風中又聽到溫厚的咚咚聲。四十多年前張先生在歲不盡日寫的賀年對聯掛軸,前兩年才找出掛起,在風的撩撥下,地桿的木軸頭輕敲牆壁。熟悉的聲音在上個世紀的夏日午後,有溫度的穿堂風在屋裡通過,無影有聲,再沒比這地桿敲出的悶悶更催眠了。無聊的暑假,總是一個人想花樣消遣,一如現在,閉上眼睛,聽那輕輕敲,畫面出現,小時候尋聲找到原來是那幅畫被風鬧出不規則的聲音,就掛在當年的飯廳,風雨歸牧圖,故宮的複製藏品,有段時間換成一幅荷花。

五十年後開櫃進行每日一扔,看到長條塑膠套中的神秘畫卷,邊緣都脆化了,沒有蟲跡,展開,正是風雨歸牧圖。才想到你呢,跟它說。歸牧圖只剩畫心,圖紙更暗沈,一碰就裂。不想再費心補救了,捲起,對折,塞進回收紙袋。賀年對聯掛軸也收了起來,不是所應之景結束和未到,而是有人要來整修,怕礙事。



今日飽滿的穿堂風,沒了壁上可玩弄的掛軸,搖曳能搖曳的,窗簾飛起九十度,象群紙掛飾翻騰,從花市買來的一枝芭蕉,五片葉像在大風天的野外,都是眼前的好姿態,可閉上眼睛,沒有催眠的咚咚,沒有通道,沒有另一個的世界。

謝的 Climax



盛開的花很相似,但花謝的過程中,每一朵花卻出現不同的樣子。

那年去吳哥窟,齊記要照相又不想照到人,花很長時間等待人流的瞬間空檔;我等待他的無聊中,從與斷垣長成一體的樹幹往上一路看到大樹之梢,每陣風來,幾枚枯葉隨風而下;意外發現每一片葉子在最後落葉歸根的下落中,各個姿態獨特。撿起葉子觀察,原來乾枯的形狀都不同,有的完全捲曲,有的邊緣微皺,因此在流動的空氣中,會變出不同的下墜舞蹈,或者螺旋,或者翻飛,或者滾動,每一片葉子在世上唯一一次的個性獨舞,在脫離生命的大樹的那一刻開始,歷經數秒,結束。

之後,抬頭看落葉成了彼行在各個景點的必觀,看到特殊的盤旋而下,會尋出那片主角,因為所處位置接受的陽光、空氣、水,自然運動的因素,造就出屬於它的特殊乾萎形狀。也曾經拿著那片葉子,找一高處讓它再次落下,但永遠無法重覆那一次在隨機的風中的獨舞。

後來,現在,有時,發現路邊的行道樹落葉,也會有不同。只是與地面的距離太近,沒有巨樹古木可以翩翩的空間。這麼一想,時間推出巨木高度,因而變出落葉的大舞台。









九十年代在舊金山街頭看到坂本龍一,在蘋果大會的場外,手中拎著參觀出來的證據。很有型的人,即使不知道他是坂本龍一,也會知道是個人物。很高興在那一刻有和他相同好奇的目標。
從最後自然銀髮的坂本龍一,想起最近在臉書上又有聯繫的邱坤良。七十年代投身戲曲研究的坤良兄,文字的活力與實際參與台灣大小民間傳統劇團的活力,再加上他英俊的外表,風聞已久。八九年他受邀到柏克萊參加一年的民間文化研究,全家一起來,成為好友,感覺他心胸開闊,從台灣草根到歐陸法國作派(邱是留法博士),風格天然,特別有意思。多年斷訊,在臉書上又看到,一頭銀髮一根不少,比之前瘦太多,被友情團團包圍,真的很棒。從他的情感體系看文化,到處生猛有趣,充滿互通的根底和因子,那種生機感,是現代標榜台灣文化的人難有的。
看著年輕時遇到的人精采入老,人世的那個個性鮮明的時代被他們矍鑠保存,很受鼓舞。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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