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址手冊(不定時增加)

本書主張:著名的晚明追憶錄《陶庵夢憶》,我們今日所見的八卷本,並不是作者張岱在〈夢憶序〉中所言,在懺悔心境中寫下的原貌,而是作者去世一百多年後,乾隆年間的文人王文誥,將收集來的張岱文稿擴增釐定而成。改造的結果,原本的創痛書寫,變成了回味懷舊。

《甲篇》鋪陳主張:從張岱寫下夢憶的時間點,夢憶序做為心境之跋,到《夢憶》在作者身後百年的刊刻,和今日八卷本成書的關鍵編輯王文誥,講述一本書從寫作到傳抄到出版流傳至今日的漫長書史。

《夢憶》一卷本:硯雲甲篇不容易看到。台大圖書館有,不外借,書頁脆薄,不能影印。後請朋友在中研院影印了一份夢憶一卷本。喜歡張岱的人都覺得張岱是自己的朋友,討厭他人說三道四,所以一卷本的注釋放在卷後,不打擾大家與張宗子夢憶原貌的交流。

值得一提的,甲篇後幾年出版的硯雲乙篇中,有完整的文震亨崇禎七年刻版的《長物志》。這才是《長物志》流傳較廣的開始。之前精美版本,在國圖數位檔中可見頁面,很疏朗大方,是講究的版本,絕對是少量精印給看得起的人,在晚明城市玩物風潮變化多端之際,保存正道。查過同時期藏書家的書單,都沒看到長物志,張岱,祁彪佳也沒提過。任何立論要說文震亨寫長物志是為了告訴一般人品味之道,都是與文震亨的初衷相背。說的就是Craig Clunas。 九十年代做研究生時,Clunas的Superfluous Things剛出版,在藝術史界很轟動,提升了器物研究的地位。他來柏克萊演講時,曾當面跟他說他讀長物志有很多誤讀,他回:Really?

《乙篇》主講五個藏書地。

第一是明朝出現的虛構瑯嬛福地,是張岱一生嚮往的境界。瑯嬛福地的作者原始動機卻不是在為世人鉤勒書的仙境,而是在指桑罵槐,所以結尾突兀,後來被張岱改寫,為自己修出回到瑯嬛的友善之徑。文中晚明城市倫理的形成,為民國現代城市倫理的開始,是在下博士論文的濃縮。

第二〈長星出西方〉是曲阜的孔壁書。以小說形式貼近將經籍藏入牆壁的時刻,以及漢初魯共王改造宮室而破出的過程。孔壁書是古典時代唯一真正的秘籍藏書地,到今日已不痛不癢,小說重塑時空,在書簡荒蕪的漢初,這該是何等大事。後幾章的章節名取自史記,與人物事件相關的關鍵詞。「上喜辭」一句,在武帝朝不同的傳記中屢次出現,漢武帝對文辭的偏好,帶動彼時文風的興起,甚至文辭好的酷吏也得到提拔;這三個字是漢朝要進入新時代的信號。史書中的關鍵字是信號。

2013年為四本科幻翻譯出品,參加台北書展,展期間一日,坐公車回家的路上,〈魯生〉的第一句出現。可能是看了滿坑滿谷的書反而有了「他沒有字,他沒有詞」的感觸。彼時對史書中的「經籍志」很感興趣,覺得很像小說。寫〈魯生〉時,特別讀了詩經,推敲古之用詞,希望在寫戰國故事時,沒有後世受佛教影響的詞,譬如世界。在寫魯共王時,夢中出現「巫起嗇文」四字,有段時間就用做這個故事的題名。

第三〈摩天翅〉是瑯嬛福地的主角博學家張華,從他歷史上的位置下降至後代想像的藏書境,一代人物的傳奇變化。半奇幻寫法,向奇妙的張茂先致敬。也是以奇幻帶出/帶過對古典一個斷代的解釋,從上古傳承下的幻的,巫的,超人的事物詮釋,魏晉過渡到唐的階段裡,這些瘋狂大膽的想像,歸入文學,事件被製成詞組,去做詩詞可引用的典故、比喻、象徵。張衡是不得了的發明家,是那樣的頭腦才寫得出思玄賦的遼闊。張華是夢家一系的尾聲。

晉書中的張華傳,明顯上下部,上部是人類張華,下半是神奇張華。當初作傳時,史官間在這個寫法上一定有討論/爭論。這是長年累月讀古書的一個心得,要對文章「是如何寫成」,書「是如何構成」,古怪之處,好奇推敲,大驚小怪,窮究之餘,總會覺得隱約不明的古代又有新鮮之感。

〈摩天翅〉寫於2017, 有別於〈長星出西方〉的慢——Adagio un poco mosso——,而狠狠地放快筆法,讓快感娛樂了自己。

第四是真實的山陰梅墅祁氏澹生堂藏書。從祁承㸁的日記看藏書家的真實身影開始,藏書與藏書境一家三代的苦心維護,到最後的瓦解。〈試鶯宛轉〉一篇,有意點出古人與筆記奇幻小說之間的關係,張華以上時代視為「真」的,在晚明都屬「文學幻」,唯有在指涉實景時,「落實」了。同時園林美感是怎麼從一地傳到另一地,〈試鶯宛轉〉一篇透過張軼凡到祁彪佳的寓山疊石,真實表現。對明清園林,我們有計成的《園冶》,有保留到現代的園林,但當時品味影響的動態變化,卻看不到。同時也是對研究明清物質史的人喊話,不要再說人炫富了,築園這事,祁彪佳的認真是超越現代人褊狹的論斷的。

乙篇的《生之境》其實有關時間。第一篇〈山水知己〉分解張岱受劉侗刻劃空間的寫法影響,將八卷本中幾篇空間的文字寫作時間排在崇禎年間。第二篇〈奔雲〉和第三篇〈不二梅花〉,從張岱「文的結構」中,指出他的幾個「時態」——時間的形狀。

《生之境》解釋張岱文字的作法和《五夢例》不同;刻意放大感覺,將感覺空間化,在空間中再去詮釋張宗子的意思。三篇文章都結尾在未盡之意上,就是要這部紀錄亡明的書,返回到生命仍延續的感覺上,繼續發生。

最後的藏書地,自然是張宗子晚年終於讓自己進入的瑯嬛福地。一般對張岱的敍述都集中在他的晚明側寫,對他這個人,瑯嬛福地這篇小小說——在《瑯嬛記》開篇的原創,其實給了他一輩子追尋的方向,一個自我的想像。

本書立意在貼近古典的想像中,為古典和現代劃出可以共遊的真實時空,擺脫俗套感傷,類型小說套路,別開生面。

封面設計

描圖紙書衣上印上張岱親筆〈夢憶序〉的關鍵字,之下的封面隱約,一如我們對古典書寫的距離。書封上的蝴蝶,來自收藏家每每接觸幾個世紀前的書時,書頁在時光中已脆薄,片片欲作蝴蝶飛的那句感言。而大象駝著陳老蓮的茶花——十七世紀廢址,像,花,欲作蝴蝶飛。

以往扉頁都用上兩張,這次只一張,翻開即書名頁,直接了當。


書寫語言

由於常年被抱怨看不懂我的小說在寫什麼,所以寫廢址時,是很努力把句子寫得簡潔明白,有要說的,直接說,在一段的第一句就說;章節安排也直接了當,開門見山。但是屬於氛圍的,感覺的,弦外之音,隱而不顯卻如風一樣影響的,還是得用相稱的語言傳達出來。

易稿無數次,刪去自己都不知所云的,刪去疑似濫情、搧情、美啊美那種,任何多餘的現代情懷,任何不屬於書中人物的情感。

以前翻譯科幻時,作者的未來世界也要到半本書後才熟悉起來,翻譯的第一句有時是從書的四分之三處開始。因此發現維根斯坦說,我們在交流時,腦中有畫面才能理解,是真的。當所讀的世界是那麼聞所未聞,難以想像,或不如想像時,理解就受到挫折。好比看侯孝賢的「聶隱娘」,六個朋友一起看,出來討論,就是六個版本。當時電影宣傳時,都在告知觀眾聶隱娘「原來」的故事,聶隱娘「其實是」——實在是,聶隱娘在候導心中太久,他看到的已經是故事中人物鄰居今天吃了幾個橘子那種活生生,捕捉數景做為「原來」聶隱娘的泛光,而「原來」的已經消失了。

如果十七世紀廢址中的古典世界,讓人費解難懂,是因為有別於流行明史之朱家故事,宦官,錦衣衛;或者才子佳人金瓶梅,或者吃喝玩樂張陶庵;或者飛馬過鎮,揚起風塵式的連續劇,長篇小說,以及敍述語言一致的輕快——我還比較放了心。如果能讓我所看到的古典人物,和他們的生活,成為印象,加入各式各樣的古典模式,成為接觸古典的一條開放路徑,我就太高興了。我其實,真的希望,在讀者和古典之間,自己是透明的。

書價:2022年張岱425歲,因此定價。


自分析

覺得對不起讀者朋友,曾經嚐試幾次自分析,但都在寫完第一段後就氣餒了。解釋自己真累。

第一篇 Ginzburg和山水知己

第二篇 《記秋山圖始末》記

第三篇 晚明《瑯嬛記》

第四篇 廢址周年,懸案解開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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