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石遺室詩話

 凡詩話都很好看。作者以他們的品味在詩海中篩選名不見經傳者的好詩,讓後人窺見。石遺室詩話中的詩作者,大概是能信手吟詩的倒數第二代,信手翻閱,有趣的句子總有,而且一過即逝,想依好印象找出重讀都像夢一樣不可復得。所以非要記下陳衍自己寫的這兩句: 坐黑晚窗思窵遠,吟黃秋葉紙悽迷。(卷十一,余居武昌時.....)。動詞+顏色=時間,一日之白天黑夜,一年的四季。想到自己也有「坐黑」的日子,「吟黄」也可對號入坐。在開冰箱時,腦中忽現一句「玩白一頭黑」,驗證了所謂打油詩和真詩之間的距離。

父親生於民國元年,會吟詩,總看著他手握一卷詩,吟唱著,可惜聽不出字音,不知道他的音調到底是基於什麼原則,也不知他感受的是什麼更深入的詩的世界。高三的時候,國文老師特別錄了老先生吟唱詩,放給大家聽。下課後,隔壁班的同學來問,剛剛是什麼恐怖的聲音,鬼哭一般。傳統在靜音中,可被每一代的聲音重讀出感受,若要以古音重現,那代溝是一張張驚嚇到歪曲的臉;律呂變了,原來每一朝每一代要調音律是因為聽覺就是會變,但變化是受什麼影響?小時候學唱平劇,我們唱著四郎探母坐宮,鐵鏡公主的芍藥開牡丹放,輕快好聽;可是第一次聽到老生班唱起楊延輝坐宮院時,被齊唱的老腔給嚇到。大學參加崑曲社,第一次聽八十歲的老先生老師沙啞唱出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時,跟聽說的美真的差得太遠太遠。還有第一次聽到Pandit Jasraji吟唱,也是毛骨悚然。初次乍聽的恐怖,在多次的浸潤之後,第一次在聽覺上刮出的擦傷痊癒,可以感覺了,體會了,在老聲之中韻味,又怎麼可被新的音色詮釋。

五十年前黨國元老陸續離世,盛大的葬禮上有這麼一位讀祭文的,以韻文吟唱,抑揚頓挫,四六文的內容想必悲壯。後來,讀祭文的先生也老了,不見了,再也沒有了,轉化成現代的「溫馨」風格。齊記在事前耳提面命長睫毛厚粉美貌年輕女司儀,儘量少話,如何稱呼人,「婚禮可以不只一次,喪禮才是一生一次」,他強調。結果女司儀還是在空檔中填了遠行一類的詞,讓齊記憤怒了。反正禮崩樂壞,儀式讓流程出現頓挫,可以意識哀傷,可以對話,可以表達,抒發,不會冒冒然消失遺忘。還是我劃錯應該堅持的重點?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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