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藏書


對於收藏書這檔事,他已形成一段文字定格,像是從那扇多角窗花望出去,必定看到配弄好的盛景在半固定的青色光影裡。他用帶著磁性的十字螺絲起子,細細把這段定景鎖入〈三世藏書〉和《石匱書》的〈藝文志總論〉。

是在製造不知往何處墜落或發展的感覺拋物線,以為要做無常了,滄桑了,夢幻吧的感嘆時,他又輕輕用一個古怪的、帶著笑意的反差,一種可捨、無眷戀的筆意,懸住執意要落入流俗的情緒,稍稍停在不知他要如何措置「書癖」的模稜中。等他放開各種牽制的線索,下墜重新加速時,忽然意識到一切的盛景都是不同姓氏的主人在「蕩然無存」的結局發生前,與藏書之間的壯麗片刻而已。從幻滅的必然,收藏這件事符合了癡癖的條件,因此可納入深情檔案。

〈三世藏書〉並不在硯雲甲篇的《夢憶》裡,所以是在張宗子回生後,在石匱書的完成過程裡,心思環繞著「著作」,書,散落,收集,有明一代值得進入他藝文志的作品時,漸次成形的敍述。王生在他的手稿中拾起這片文字,放入《夢憶》加長版,張宗子在《石匱書》版本皇家圖書館之前的出發地出現,是自家三代書房最想念的角落。

在文獻通考第一百七十四卷的經籍考,有兩個片刻特別引起他的興趣。一是隋煬帝進入機關暗置的書室,另一是唐朝浩大的書工程年度補給紀錄。

第一個片刻在移植的過程中,被他簡寫而變質。

原來,隋朝西京長安嘉則殿藏書三十七萬卷,經選擇類次,除去重覆猥瑣的劣貨(猥瑣之為古之爛書的形容詞其實直指作者心胸的高下),精選出十分之一的三萬七千卷為正御本,放在東都洛陽觀文殿東西廂的十四間書室裡。避免散佚毀滅,又抄了五十套副本放在西京以及省官府。正御本分三等,上品以紅琉璃為軸,中品用紺琉璃,下品漆軸,依舊有光澤。書不但有系統的分類分等,而且卷軸裝裱華淨,精製化成珍寶。收納珍寶的十四間書室也珍麗化,窗、戶、床、褥、櫥、幔極其講究,佈局上每三間開向一個方戶,錦幔深垂,掩去三書室的入口。投注多少心力和人力營造起的收藏和儲室,至此還不夠完美;最後的點睛之舉,主人要求了,在「入門」的那一刻,他要經驗一個彷彿非人為的自然開啟過程:錦幔自收,櫥櫃自開,一走進去,紅紅藍藍沈沈的晶瑩點點,已呈現在視線所及,等他「幸」覽。

自啟還要能自關,因為你是收藏的絕對主人。主人對他的擁有癖就在這一道無形的鎖,因君來訪而開,因君離去而閉,而他是開啟的密碼。

為了滿足主人的特殊要求,不知道有多少工匠在絞腦汁。收幔而上還不是那麼困難,以滑輪為中心,觸動機關,鬆開懸起的重錘,下降,拉起牽引的繩索,像風的撩撥,層層布幔忽然飄升。可是,要無數櫥櫃同時開啟,而且不僅是鬆開鎖,還要敞開露出裡面的珍藏,起碼要好幾個機巧帶動所有櫥櫃,解開門栓,讓壓抑的彈簧,瞬間彈開櫥門。幾次模擬試作總在不同環節卡住,總監造急出白頭,工匠一批批替換。一天,老工匠帶來粗布畫卷,堅持要工頭上呈,總監造在桌上展開,一張細筆畫出的機關工圖,好幾個相同次部組合起的大流程,有輪,有齒,有軸,由長短粗細的臂串連,無鏈,精巧的榫頭圖樣,沒有一絲勉強的嵌合,全憑在流程之首的一擊,釋出凝聚的動力,打通從大到小至細端的機巧;總監造心中推算,機關雖然複雜卻簡潔俐落,可能在須臾間就能一氣呵成。非常實際的圖式,完全可行。是你的構圖?總監造問。老工匠瞬間溢滿得意之情,卻立刻沈下穩住。不是你?是誰?老工匠著實為難了,他開始往深處想,萬一跟宮外的人透露皇家營造是個罪名?他開始冒冷汗,臉色慘白,雙腿軟下,惡運在他腦海中已急駛至終點,他看到全家被綁上刑場,他最鍾愛的小孫子,一心想幫爺爺解決難關,一心想試試整天縱橫穿梭各式機巧內部所想見更廣更多的延伸、變化、發展,一心在造器械、製機關,靈巧聰明如珍寶,讓爺爺心痛到不知往哪藏,卻又太自豪忍不住獻上他的構圖,現在卻是無限恐懼。

大業十一年(西元六一五年)春正月,主人來到他的藏書地。宮人執香爐行前,在方戶之外足踏機發,飛仙翩然而下,收起錦幔共上,之後書室櫥扉已打開恭候。當他離去,櫥門關閉,錦幔垂落,不勞飛仙再度起降。再怎麼複雜精采的機關,都埋在眼睛不見的地方,人為機巧借兩隻飛仙幻化,以呼應主人一心一意要將書、知識、收藏推向的崇高珍重境界。編年體的資治通鑑,把事件列在這個時間點,似乎觀文殿的機關書室於此首次啟用,在元代的文獻通考經籍考中,資治通鑑的文句皆在,補上更多的細節,卻拔除了時間的定位,脫離了楊廣在之後三年敗盡天下而亡的歷史鏈索,事件變成在位期間某時發生的事。

在他的斷章取義之後,寶軸錦標的珍品又被移轉到另一個空間。在他誤植的嘉則殿,「殿垂錦幔繞刻飛仙」,宮人被攆走,他自己一人往觀三十七萬卷的藏書。在沒說明的戶外或戶內,他踐暗機,不明數的飛仙收幔而上,可能以連續盤繞之姿;櫥門自啟,紅琉璃,紺琉璃,漆軸,美不勝收,永遠擺脫湮滅的命運。他離去,一切垂閉如初。他乾脆複刻一個開關,隨興啟動機發,飛仙順著螺紋繞上繞下,一次次重演神跡,櫥鎖啪噠開關,殷勤配合。這是他最心儀的入場法,靠人為製作的活機關,既有幻戲的效果又真的省時省力,不必仰仗機遇,善變的神仙主人或許覺得你有一睹希世珍本的緣份,卻又不知所然地剝奪你、趕走你,讓你和你的遺憾留在人世發酵。他轉身,每月從四川來的麻紙五千番已到,上季送來的三百三十六丸上谷墨還餘一百一十二,河間、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子已快養成,歲給製筆用的一千五百張兔皮屆期應當足數。張華有三十乘的書還在搜尋近二十年出現的新書;三世累積的三萬卷正在照顧得最好的狀態;他在書齋撢去私藏上昨日的積塵,從小聚書四十年又得出了三萬卷。關上開關,一代復一代的萬卷書相繼走回毀滅之途;祖父去世,所聚之書在一日間被父叔、諸弟、門客、匠指、臧獲、巢婢亂取消失;天下大亂,他帶著精華收藏走避,方國安的兵丁盤踞家宅,活用留下書籍,紙頁引火炊食,書冊塞進鎧甲加強襯墊,它們代主人加入江干的抗清戰鬥,結果千瘡百孔,閱讀點過的字句跟著外力攪入了目不識丁者的血肉心腸。

他不在比較收藏誰最富,而在比較毀亡時與書獨有癖的深情者們,誰要更傷心。想到那些更難過的同類,落差之下,他痛痛的心咳出兩聲輕笑。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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