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難者來到絕境桃花源。
安家後第一件事,是去延平北路底大橋下買石磨。
這話聽母親講了數十年,最近覺得應該有下文。
為什麼?
磨米粉做粉蒸肉。
沒想到從小吃到大的家常菜竟然是付安神藥,重現的故鄉滋味連接起斷了線的大陸。
不過使粉蒸肉復活的鎮宅石磨早無蹤跡。甚至懷疑,印象中模糊的石磨,難道是不想在那段日子缺席而勉強在記憶中製造出?
在我出生前,許多事情早發生了。生活裡許多比我早存在的物件被我貼上無形標籤,對應父母常講的一些故事。譬如我們龍泉街的家,一幢日式木造房子,從來就認定是接收自傳言中的日本殖民者;院子角落陰森潮溼的防空洞裡,這家日本人曾經瑟縮躲避空襲。不料,最近才從母親得知,那幢房子是民國三十八年省政府蓋的,分甲乙丙丁四種,甲種坪數最大,安置黨國元老,我們家是坪數最小的丁種九號。父母搬進新家時,四周還在動工,一棵老樹在別處被連根剷除,父母將它移植到前院,讓我誤判龍泉老家的歲月。而防空洞,竟然是母親在中央銀行上班的福利,以防共軍空襲的可能。隨著戰爭危機漸漸止息,防空洞變成礙眼怪物,最後拆除闢成花台。從大門右轉經花台角落,走過常常落下蟲子的藤蔓架,過廚房達後院,爸爸在開滿薔薇的露台抽煙斗看書,姐姐在畫室,哥哥不在家,媽媽要我練鋼琴,鄰居小朋友在呼喚。
所以我們一家五口人。還有周末來家裡吃飯的堂哥們,他們鬧轟轟地用鄉音談天,內容我從未留意。隔壁周家與熊家的老祖母,她們的腳都變了形。申請初中時有祖父一欄要填名字,我抬頭問爸爸:祖父叫什麼?爸爸一臉詫異說:妳連妳祖父的名字都不知道呀?常聽提起但沒看過。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父親的指導下一筆一劃寫出祖父的名字。家的概念往上開拓一代,我終於意識到了祖父。
祖父的精神其實一直不具名地籠罩書房;爸爸自小得自父兄的國學訓練,他同樣用來督促我們。小時候在家作文,文章被父親紅藍鉛筆改得體無完膚;長大後寫作,紅藍鉛筆依舊高懸潛意識,心中忐忑過不了父親的高標。即使如此,耳濡目染父輩湖南文人對國學的講究、自信與要求,無知後輩還暗自以為有幸親炙仰之彌高的「文」傳統。
直到八年前為父親準備文集時,讀到祖父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五日寫給父親的信,才駭然發現自己距離家學傳統之遙遠。「江南烽急,日坐愁城,悶恨無聊。」祖父起頭十二字,流露對局勢的深刻焦慮。他在信中一一衡量父親安排他離開湖南老家的方案,均難信任。在那人心惶惶之年,時局詭異不明之際,他借鏡歷史,祈求「天」而非「神」庇祐下民。最讓我吃驚的是,在「天」、「天日」、「天意」字詞之前都空格以示尊敬,而「皇天后土」更換行頂格書之。敬天如此,祖父卻不妄想老天福澤,只有盡足人事而聽天由命。他在信中詳細記下已插之田,未插之田,觀測天象,推計收成之豐欠,從而預期秋後人心之變化。
從外太空回望地球的時代,天是天氣,地是城市、街道、幾坪大的室內。在可以穿越大氣層,才隔了一代,祖父與我的宇宙觀截然不同,我無法像他充滿誠敬地仰望上天,那個冥冥的主宰力量已超越了天的範圍,卻不知當歸止於何處。我以為傳承到家學淵源,卻忘了語言早從文言文稀釋為白話文,歷史典故從活生生的參考座標退化成模糊背景,書寫從一手好毛筆字化為鋼筆手跡至列印出的制式電腦字。
六十年前四月二十號國共和談破裂,共產黨過長江。母親那時在溪口探望父親,二十四日早晨友人來問,經國太太一家要飛台灣,妳願不願意同去?年輕的母親心想,既然已無法從上海回重慶,台灣沒去過,去玩玩吧。於是她收拾隨身小皮箱,與他們從溪口搭乘美齡號飛扺台中。次日父親跟隨總裁蔣介石,從象山港登上太康兵艦到上海,蔣總裁目睹潰散的人心,發表文告號召每一個中國人為他的歷史、文化、祖宗廬墓和共產黨做殊死戰。五月移師舟山群島,六月底到了台北。九月一日,阿姨帶著兩歲的哥哥以及家鄉滷味自重慶飛抵台北,團聚龍泉街新家。十一月父親隨行總裁再赴重慶,十二月十日離開成都到台北,遷台的政府已開始運作。老家的祖父,在湖南淪陷後落入共黨手中,絕食九日而亡。
屆滿六十的一九四九,似乎特別需要紀念。該是那年離開的日期,歷歷在目的往事,還是之於現代的啟示錄?我們現在看去斬釘截鐵的斷裂,彼時尚未察覺,大家都以為隨時要「回去」。這不是口號,而是逐漸被現實薄弱化的信念和願望,最後化成一場夢。夢醒的那一刻,一九四九的斷裂才真正形成。當年鮮明的對立意識形態,數百萬人為此犧牲和遷徙,在六十年時空的侵蝕和蛻變下,奉獻的動力早不知遺失何處。一切化簡為國民黨與共產黨間的權力角逐,成為戲劇的熱門素材,又一段可以被「三國化」的爾虞我詐。劃時代的變化,發生的過程竟是如此緩進而堅決,幾乎無聲無息,不知不覺。我們是否也在這麼一個變化裡?懸空走在另一個大斷層之上,只是被自己製造出的各種現象所迷惑而不覺?
一九四九的大斷裂並不僅是父母離開故鄉到了台灣,我們被教育成沒有故土精神上的中國人。那一年,退守台灣的民國與對岸成立的新共和國,同時與古老的中國、它的宇宙觀、周而復始的生活正式背離。漂流遠去的不僅是大陸,更是氤氳其上的千年文化和傳統。這是從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以來,與皇天后土切割的最後一刀。我們終於放生去做現代人,我們擁有民主自由繁體字文化;而對岸有其社會主義簡體字新財富。
歷史已經變質。從前,歷史總用來鑑今。鑑,本是做警戒的意思,不要再犯同樣錯誤;現在只是純「照鏡子」,反映當下社會忽然的興趣;一個清宮、一種論語、一代明朝,年度主題一九四九。如果回顧的目光僅集中在國共二元功過,隨著和解交流的氣氛,會讓所有人誤以為一九四九已經得到圓滿的結局,割捨的傷痕彷彿得到某種撫平。不行,對這段歷史必須有不同的想像。放大視野,注視更深闊的斷裂,斷壁上清晰可見的肌理紋路,流脈轉折,充滿值得細究的景觀。原來,時空的距離是有必要的,以便眺望,以利宏觀,以換得自由把古典變化成現代廣大的精神腹地,重新吞吐出源源的生機與希望,一九四九的別離與犧牲才有重如泰山的意義。
2009/7/為文訊所寫
Briankle Chang 之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