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horrence

人生在世,最貴能認識自己。早期是被「美」吸引而趨向而學習而想像自己;中期自我漸成形,意識到與美的模範天生性情上的距離和異同,分出了自己的「歧途」;現在,居然以「嫌惡」明確界定出自己。

嫌惡不是自己恨世界,而是被嫌惡。也不總是自己被嫌惡,而是自己一類背景的人被嫌惡。

八零年代唸歐洲近現代文化史,一本名書是Robert Darnton, The Great Cat Massacre。平裝本長年陳列Moe's Bookstore的三樓歷史部,是從十八世紀的印刷學徒殺主人貓的事件去「瞥見」當時的「社會心態」即 mentalité,法文燙金名詞好一陣子掛在研究生嘴上。三十年後,mentalité不必同情者往地下隱匿處費心尋找,隨時隨地赤裸裸疾呼在社群網路上,放眼望去,風起雲湧,時時有龍捲形成,但不見得觸地。

穿行風柱,仇恨,敵視,惡言不說,往往被陌生人甚至友人「之所愛」驚訝到,而悟到情感之為一個人行為思想的動機和動力,每個人都有特殊微妙的影響過程從家庭,朋友,老師,事件,從唯一相信,到發現另一面向,從投入全心到挫折失望,從自信自己是天才到認清自己是普通之普通,我們的情感慢慢被打造出自己敏感特質,遇狀況有激烈有反感,可以同樣熱愛一物,卻為文化政治的某個舉措而水火不容,反應的絕對,無形的壁壘,是怎麼如此牢牢地掌握了我們?在最開放/赤裸/公開的時代,在人類「言論自由」最高精神暢行網路時,壁壘,反而越來越堅固。你不會因為他跟你情感路數如此相背而想去理解打造出他情感敏感的力量,而直接討厭,壁壘又砌上一塊磚。沒有同情,因為我們看到了平時在微笑和禮貌後的真實情感,針對你及你的族類,你沒有辦法不受傷,然後回敬。坦誠中,我們都失了分寸。明年的選舉會很醜惡。

只是為了找一張秀蘭小館的菜單照片,卻碰到想像不到的不是滋味。晴彥青年寫的秀蘭食記,必須先說明自己的政治立場--「軟性支持台獨的現代青年」,今日來外省人的江浙館,覺得好吃,認為是「威權時代」文化中可以被留下的「好的」。他說因為老蔣是江浙人所以江浙菜風行台北,外省口味是「軟性統治」。這個推論有誤,僅是從有限的理解自行拼湊。民國三十八年來台的外省人中,有大批非軍隊非政府的資產階級,像去了香港的上海人,直接赴歐美的也有,而來到台灣的繼續經營他們拿手的實業和生意,他們,是上館子的,要應酬交際,愛吃講究的上海菜,因此,上海菜成了主流。還有多少外省人靠賣麵食小吃養活了一家子的,小時候巷口賣麻花撒子的,一家人全擠在油鍋後的鐵皮屋裡,後來據說七、八個孩子都唸到博士,父母想必晚年享福。

想起父母每次聽人提到秀蘭小館就帶貶意說:小吃大會操。因為進門櫥窗裡有近十樣小菜,烤麩,䓤㸆鯽魚,青椒釀肉等等供選擇,價錢不比菜單上的熱菜便宜多少,所以他們都嫌秀蘭貴。近年來中菜的味道只剩秀蘭和幾家老店沒走味,尤其秀蘭還推出便當,因此周末常常來買。這會兒看到這位現代青年對秀蘭網開一面,留下生路的態度,真是大開眼界,沒想到小吃大會操有這等象徵性,沒想到我們的日常生活方式,正被寶島新青年評估中,該死的快死,能娛樂民生的,就心胸寛大點,再活活吧。(秀蘭小館真故事

吃,不能純味覺嗎?是他blog的讀者會覺得他寫外省菜不錯吃是背叛所以必須先言明自己的政治立場?或者,為了促進族群認識,九轉迴腸地想出說詞以鼓勵同類青年,裝備如此心態,外省館子可以嚐出好味道?他看來是大老闆的特助,一定能力學歷都強,因此有如此自視自信,認為自己一類終可創造新台灣的未來,那裡,我們這些外省人都死絕了。(曾經是秀蘭廚子的女士,外孫女也對美食有天份,和在法國餐飲學校認識的法國丈夫,回台北開了家小法國館子,努力十年,得米其林一星的肯定後收店,move on。)

從萬華騎車來家的長照護士,在書房幫老太太抽血。她美好的臉孔注意到書架上的書時,駭然扭曲,脫口而出:現在還有人家裡有,有,有那麼多書!在有有有的頓點中,她其實努力修正了真正要說的話和她的表情,因為書架上是父親永遠的領袖的著作。她的反應和表情讓我看到了自己一族是那麼「恐怖」。

有段時間愛聽三十年代的老歌,在新浪網草創期認識的青年來家裡玩,聽到老歌,立刻毛骨悚然,直說恐怖。

雙十節,從香港到台北工作的建築師發起了國旗大會。這麼做的人都有淵源故事,他的先輩參加過反清革命,當年澎湃的情感推動出廿一世紀的集會。國父紀念館前廣場上巨型到手搖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熱烈飄揚,真是難得一見的場景,我們都說。男士們興奮擺姿勢拍照,都奔六十的人了,內心那個青年還是熱情又健康。就是看不到真正的年輕人。

韓國瑜台北造勢,人山人海中找朋友,她說:我穿紅上衣。後來才知道紅上衣是基本裝,但還是找到了她,她卻找不到丈夫,也是紅上衣。南部來的支持者,樸實地坐在紅椅上,不可思議的新交集,其中又沒看到年輕人。後來又發現,我們被叫做「民粹」,民粹耶,也有做民粹的一天!

民粹相對的是精英嗎?這回,是什麼樣的精英相對著什麼樣的無知易被搧動的普通人?是什麼樣的自我標榜凌駕什麼樣的價值觀念?是什麼樣的情感路數在相對角力?二次世界大戰後殖民帝國瓦解,在崩裂前他們劃出未來世界的國界,住了幾十代的族群在政治力下被迫遷徙;國共戰爭失敗,國民政府遷台,所有逃難到台灣的人,他們在大陸的家族無一不被迫害,書香門第被打破,遷到台灣的再移民美國,最年輕的後代都已不識中文,雖然可能還是精英,但那個老門第,壽終正寢。真正的台灣史是每個人每一家的小歷史的綜合,大家都是世事變幻下的倖存者。

年輕人去哪了?大家都知道。但是被年輕人矚目的政治人物,他們年輕族群的支持率並不是百分之百。這佔大多數的比例,就足以讓有不同情感取向的青年,在與同儕共事時,沈默,噤聲,忍受。或者,為了證明自己,撇清出身背景的牽絆,得更激烈表態以贏得同儕另眼相看。民主社會,並不寬容認同問題。

在政治人物臉書上,寫下最惡毒骯髒的留言者,點進他個人臉書頁面,看到他全家出遊的歡樂照片,真的是他嗎?在電影院裡同為劇情逗得狂笑的人,很可能某天在你的發言下捅你一刀?

年輕學者寫的文章裡,引經據典都是非中文原創作者,但都說著中文;奧妙趣味的同文古典傳統廢棄。那位勤勉認真的作者,寫一本與義大利早期經典電影同名的書,正文之前有一編年表,是他的台灣史進程大事記,從中意識到,日本殖民者統治期,竟然是台灣「現代」的開始;那輛日本人帶來的單車是現代的象徵。想想日劇中大阪商社穿西裝的幹部急奔剛得手的台灣去搶樟樹先機時,老闆娘是多麼擔心他們被台灣生猛的疾病襲擊,新/舊、現代/古代的對比真的強烈。而書中因單車而出現的外省人都是絕子絕孫,候鳥不如的台灣過客而已。

在日本唸大學的小學妹說,各國學生要表演代表自己國家的節目,她們想來想去,最後表演了阿美族的舞蹈,別人問,妳們是阿美族嗎?她們說不是。三十年前出國,面對類似狀況,都自然而然從中國古典中找靈感,現在,想都想不到。因為,現今「中國人」的形象太鮮明,怎麼樣我都是不了。

不過,中國傳統文化還是以生活美學的方式存在,茶,香,樂,他們常常穿布衣,有一定的矜持態度。在品茗聞香聽樂之餘,總是有產品可以買回家繼續品聞聽。朋友一家返台在南部玩得高興,說去私人茶莊領會茶文化,之後有一屋子的紀念品可選,買了頗貴的檜木塊,又想買精油時,兒子說:誰想聞起來像棵樹?而後止。文化要能文創才變出價值。生活美學是產業。

既然是產業,美學上總是得有微妙分別,不管是要更精微或是更直樸,那個靈感與感動都往日本去尋找。直挺著腰板靜靜地喝一口溫水,看著窗外綠影搖動,萬念暫止。這個境界好像都可以有日文的注解,假名中幾個突出的漢字,一切都更凝聚。可能在日本文化的深入再深入時,會在宛如陰間的隧道中與中國再次相遇。屆時,李長祥在張岱西湖夢尋序的新夢論可能發生:咦,還蠻親切的?

九十五高齡的老母有天說:我是台灣最後的真正中國人。既然創造不出有力的美的啟發讓人心能別開生面,時代推移,就只有莫可奈何。與其明白自己一類被靜置任其老死之無情,寧可想像mother ship在壯觀打造中,吾等在時候成熟,帶著對時代的理解和情感記憶,與傳到我代的寶貝與秘笈,快樂登艦,航向歷史的平行空間,自有永恆存在。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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