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書生為了避秦焚書,藏經籍於酉陽山之穴。段成式選「酉陽」命名自己的志怪小說,在遺典的啟示下又墜以「雜俎」﹣﹣几上的雜碎。書的滋味,段生分出四等:詩書如太羹正味最上,史如祭典宴會上的「折俎」大塊肉,諸子是「醯醢」肉醬,他的則最難下箸的炙鴞羞鱉類。不過,《酉陽雜俎》既然是寫得極好的志怪小說,段成式對炮製鴞鱉顯然有獨道之方。在他十分詭趣的自序裡說出兩個重點:一是怪,二是戲。怪如《易經》睽卦裡乖離之人將前來求婚的人看成一車的鬼,作怪的是自己偏執的內心。戲如詩經衛風淇奧篇裡之「善戲謔兮,不為虐兮」。段成式鍾意的就是這一道怪味幻覺戲,敘述直接,筆法清晰透亮,自然鉤勒出的人世宇宙,有著唐朝作品天生的雍容氣度。
咀嚼太羹正味要正襟危坐,啖食雜俎的姿勢則可以躺著。祁承㸁愛臥讀,從唐朝楊炯的〈臥讀書架賦〉得靈感,在密園做了「臥讀書庋」一處,臥處環以百卷的「雜著快意書」,晝臥信手就庋抽讀,眉稜稍重則抛書,讀不耐煩隨時替換。祁彪佳崇禎八年九月底患瘧疾,臥病熬七發的過程中(發病七天症狀遞減而癒),叫奴子從書架取來隋史遺文,皇明小說,皇明盛事,觚不觚,「得識我明典故,亦病中一快也。」
而志怪讀者最動人的刻畫,莫過於錢謙益筆下的趙靈均。處士趙靈均,宋朝皇室之後,隱於父親趙宧光在祖父葬處所闢的寒山別業,位於蘇州附近支硎山。趙靈均不求仕進,不事生產,鑽研傳承父親的字學,又從僧人學梵文,寫得一手好篆書。妻子文俶不愧為文徵明玄孫女,幽花、異卉、小蟲、怪蝶,信筆渲染即生動有情,求畫與求師者絡繹不絕,一家生計全靠她之畫藝。趙靈均「入而翫(觀賞)其妻施丹、調粉、寫生、落墨,畫成手為題署以別真贗,日晏忘食听听如也。出而與賓客搜金石、論篆籀、問奇字、訪逸典,長日永夕無所俚賴,閒託于虞初諾臯以耗磨光景,陶陶欵欵如也。」這是他崇禎十三年五十歲去世後,獨生女趙昭請錢謙益為父親所寫的墓誌銘中語。那時文俶已在七年前四十一歲時先走一步了。
「長日永夕無所俚賴,閒託于虞初諾臯以耗磨光景。」無窮的時間,唯一可依賴將之磨耗的,是小說之強大想像引擎。志怪讀者脫離身軀,精神逶迤於文字世界中離奇的天空和虛幻永巷;他們可曾在那奇妙的時空中相遇?
崇禎十六年秋祁彪佳自京城南返,途經蘇州,舟泊楓橋,他和朋友再雇小舟往支硎山遊佛寺,後至天平山遊趙宧光的園子,感覺上「已半荒落矣」。據說園中只有趙宧光孫女獨居,他買了一柄她所繪的扇子,聯想到杜甫〈佳人〉詩中「侍婢賣珠歸,牽蘿補茅屋」,聊表他支助名士後人的一點心意。彼時趙昭應早嫁入平湖馬氏,娘家故居賣著她的畫作,大概也正是為了偶爾慕名來訪的人有一紀念。明亡後,丈夫反清罹難,她遁入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