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與《才子牡丹亭》

斷捨離危機感發作,尋找標的物。看中金克木先生的《印度文化餘論》,果斷取下預備翻閱後與之告別,卻看到這一段:



「根」是器官的古譯?如果根是器官,那麼二十多年前在《才子牡丹亭》中讓人生疑的「男根」「女根」是否根本明說著男女性器官?取下吾友華瑋花費多年心血點校完成的《才子牡丹亭》重讀,貼切。


然後,晚了二十多年的後勁來襲,怪難為情的。





《才子牡丹亭》華瑋和江巨榮點校本書介

《才子牡丹亭》是清康熙、雍正間,吳震生、程瓊夫婦為湯顯祖的戲劇名作《牡丹亭還魂記》所作的一部箋釋、詮講和評點的專著;是一部帶著強烈的個性色彩來解釋《牡丹亭》的用詞用語,評點人物思想的戲劇評論。批者淹通書史,廣徵博引,舉凡子史百家、佛道文獻、詩詞曲集、稗官小說,無不為我所用,是一部具有豐富的知識內涵和鮮明的以史料文獻論曲為特點的文學評點之作。批者在理論上張揚人性,肯定人的情色慾望,無情地批判「昔氏賢文」,尤其是宋明理學的禁慾主義,對男女性意識的自覺提出了許多重要和超前的觀點,是一部以情色論為基礎來闡述《牡丹亭》的創作思想的大膽奇異之作,在《牡丹亭》的評點史上絕無僅有,獨一無二。此書海內外罕見,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強烈的個性色彩」雖指這豔粉紅的濾鏡,但因「尋根」而重溫《才子牡丹亭》,程瓊(我會覺得她是主要詮釋者)以《牡丹亭》做為磁石,從詩、詞、史、劇、佛、道、吸出的變化多端文字世界,於我,依舊是主魔力。

以前讀老張的《四書遇》發現,不懂點佛是懂不了明朝人,佛家的思辨和敍述已經format了他們的思惟方式,要想跨足到他們的世界,就得改造自己的腦子。

《才子牡丹亭》在每折批語首先進行「男根」「女根」和動作的指認,之後,以傳奇做綱,筆記下一條條聯想,古典時代的聰明人活用古典知識說出自身所想,屬於被佛意識影響後的中國純文字想像,難得的純粹古典告白。



隨機舉例








遺憾敍述

終於發現,在《十七世紀廢址》416頁所附的連線QR Code已作廢。駭然悲憤之情,無庸再表。

元稹《鶯鶯傳》的精讀——遺憾敍述——由此連結。廿世紀九十年代的螢幕畫素今日看來粗糙可笑。當時佈下的連線秘徑,連今日的自己都迷惑了。

因此將全文於此重刊,閔齊伋的《西廂記》插圖是靈感指標,穿插其中。


遺憾敘述:精讀元稹【鶯鶯傳】




事情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有.始.無.終。




團圓,是一個非常中國的結尾高潮戲。自古到今的讀者觀眾,安心地跟著主角歷經千辛萬苦,他們不愁沒有好結果,他們知道作者最終會給他們起伏的情緒一個完美的交待。傳統的小說戲劇向不可預料的真實人生,保證了一些令人滿意的固定結果,不管是喜的團圓或者是悲的報應,總得是一個完整的句點。遺憾的感覺,絕對不受歡迎。

以這種期盼去讀最佳團圓戲西廂記的來源——唐朝元稹(779-831)的《鶯鶯傳》,就要難免疑惑了。

有情人不見得終成眷屬。不見得的原因,卻又不見得是老夫人嫌貧愛富,或者是有人從中阻撓等等一般可能,竟是始作俑者自己情願放棄。而放棄的考慮是那麼費解,恐怕只有推說是「唐朝邏輯」了。

而這唐朝邏輯,是包裹在好幾重的敘述中。張生說的,張生說鶯鶯說的,元稹說的,元稹說張生說的,元稹說張生的朋友說的,元稹說給朋友的,元稹的朋友說的。你說我說,成就出一個說不清的故事,有傳奇的開始,非典型的結束,中間是傳統故事中從來沒有的真實惴測。這不是單純地敘述一件不了了之的情事,因為作者在故事中流露出太強烈的遺憾;更因為,元稹就是張生。


當敘述者和被敘述者是同一人,當客觀和主觀其實是同一觀點時,敘述成了一場告白;在沒有告白體例的文化中,只有把諸多的個人追憶和傷感寄託於可真可幻的「小說」,使真實和自己保持一點距離,讓自己能正大光明地回憶一場年少時的春夢,讓自己可以從局外人的立場說自己,罵自己,褒自己,解釋自己;自己操縱自己的故事,自己是自己的同情者,自己又是自己的批評者,全不假他人之手。鶯鶯傳中眾多的聲音,其實都是由張生∕元稹一人的高超口技幻化出來。




可是到了元代--元稹做古後五百年,真人已遙遠,真事已沒意義,故事的發展和結局再也由不得唐代當事人,必須符合廣大戲曲觀眾的心意,那就是美滿和團圓。其實,在憾事形成之前,張生從始亂到終棄都是自己主動,可說是與求與取,因此他的心情不無得意,愉快,驕傲,失魂;完整的戲劇化起伏,難怪元人會很自然地把鶯鶯傳改編成喜劇:元稹不再是張生,告白成了敘述,人物成了傀儡,開始直述著自己的內心,全知地說著他人的心思,張生白,鶯鶯唱,老夫人白,紅娘唱,七嘴八舌,句句都是人們愛聽的話--好一台熱鬧非凡的千古經典才子佳人拜堂大喜劇。

面對告白式的唯一主觀,客觀的責任就落到讀者的身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這問題的答案也就是閱讀者對故事的解釋。


在宋代——元稹自己都成古人的百年之後,《鶯鶯傳》被收入《太平廣記》中,是當時不少人都有印象的著名故事。有印象,是指略知故事首尾,卻不見得真正細讀過。士人聚會時,好講故事,鶯鶯之事也因此常支離不全地拿出來感動座上客,一般的好奇又是那麼典型地集中在疑問「到底有沒有張生這個人」,或者「張生到底是誰」?典型,是因為自古到今,讀者對一篇動人小說的第一期盼就是——「但願這是真的」。於是,有人說張生是張籍,而王銍,趙德麟對照元稹的年譜,得出一個結論:元稹就是張生。一旦張生的謎底大白,鶯鶯傳也跟著被鑑定為真實故事,因此更值得為這段無果的緣份垂淚,嘆息。然而這還不夠,更要把故事中的關鍵情緒和關鍵時刻提煉成詞,用各種似曾相識的濃情句子和自古到宋所有相關的愛情典故,來放大故事中特殊而含蓄的情感描寫;把傳奇用當時的流行文體一般化,把某個前人的私人故事化簡為普遍而模糊的眾人經驗;最後,還得把它配了音樂借歌妓之口唱出來,在全宋的應酬狎邪氣氛中點綴幾許仿唐幽情。這裡說的就是趙德麟根據鶯鶯傳做的《商調蝶戀花詞》。詞本身雖然十分無聊無文采,卻也是趙氏闡述。有意思的是,趙先生所選擇詞曲化的片段,和後代戲曲西廂記前半的主要場次一致——對鶯鶯傳發展關鍵的相同認識;然而對趙德麟而言,鶯鶯情事畢竟還是件真人真事,因此他對憾事結局仍然尊重而保留,還有心跟著感傷。

然而遺憾是比喜慶團圓高級太多的情緒。後者是到此為止的完滿,如果還要強行想像之後會如何如何,答案就是你我每日的生活,瑣碎平凡。遺憾卻是沒完沒了的,這個屬悲的心情,包含了對過去的追悔:「假使當時能...」或者「假使當時不曾...」;其中也包含對眼前的無奈和失落:「唉...」,「本來可以...」。遺憾的人,想像的世界至少總是豐富些。

或許這就是鶯鶯傳比西廂記耐人尋味的地方吧。

或許鶯鶯傳是元稹想克服遺憾的努力。

或者,是他對遺憾情緒的沈溺。


對於個人,遺憾是種心情;可是對於故事,遺憾卻是氣氛。元稹在這氣氛中,把他私人的往事,投射出一個張生的故事,同時又利用各個逼真的聲音,各種精微細節的安排,處處留情地暗示真實,再回過頭來影射自己。是強烈的「捨不得」連接起逝去和眼前兩個虛實對比的世界,二者在空間中平衡對稱,追憶的世界中景象豐富,人物生動,相對地,現實的生活卻是如此單調空白,孤燈獨火,隱約著一夜輾轉;寂寞之人,依賴著回憶為伴。

對比是遺憾敘述必備的手段。鶯鶯傳中不斷延伸擴大的現在和越來越遙遠的過去是一時間對比,另一空間對比則是現在所存在的公開世界,和過去所存在的私人世界。每個對比的建構是透過許多層的敘述環繞而成。



順時的旋轉。逆時的追逐。飛禽在上,象天,蝦兵蟹將魚龍在下,象水,在水人天之上,又有方向不明的雲紋燈繐飛動,離心力拋引出速度,象無止無息無終無始的運行。什麼累人的玩笑?就是中心一點不肯熄滅的燭火,升起無形的熱氣,膨脹成風,成吹息,再幻化成縈繞的意象,象心思。

心思複雜者,是張生,是崔鶯鶯。在他們普救寺情事發生的私∕密世界裡,彼此之間恆常地揣測和猜疑,就有如走馬燈上進行永恆追逐卻永遠追不到的人物,看到的永遠是背影,聽到的總是餘音,「背.棄」成了命定。

而在這一圈複雜心思之外,存在著另一圈反向而行的簡單心思。在張生尋求功∕名的公開世界,他的士人朋友們總是以和聲表達不解,感嘆和勸告,他們判斷的依據是唐代標準式,由此來論斷張生的複雜邏輯,就有如兩個反向運行的同心圓,也是永無交集。


這些設計過的旁觀聲音,是公開世界的代表,是遺憾敘述不可缺少的裝飾音,暗示著故事發展中的重要轉折,同時提示閱讀到節骨眼時該有的心情和理解。

譬如在故事一開始的地方,作者寫到在應酬場合中,眾人對雜處其中的女色「洶洶拳拳」,而張生卻是「容順」,無動於衷。譬如故事中間,張把崔給他的情書公開,「時人」——那群不相干的好事者,開始寫詩做詞歌詠所知。譬如故事後半,張說明放棄鶯鶯的原因時,在座者「皆為深嘆」。最後在故事結尾,男女各自婚嫁,張生以表兄身份求見鶯鶯遭崔氏堅拒,然後,「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


洶洶拳拳相對容順
暗示與眾不同
提示後來情事之特殊
建議摒息期待

時人歌詠
定義這段情為佳話為美談而非醜聞羞事
故事於此化私為公
從唐朝時人到現代讀者
同為浪漫的見證


時人皆為深嘆
暗示情事已落下句點.絕望
提示了旁觀者對張生說辭的了解
嘆息是認定他的決定不屬於「負心」
而是合理的考慮
等於是為張的決定背書
無奈∕惋惜∕唉
(若和霍小玉的故事相較,相同的背棄,那位負心的李益則引起長安社會的義憤。李生如有張生般自我辯解的天才,大概也不致於引起眾怒。)


時人許張為善補過者
提示即使曾經覺得張是有虧心之處
公議已再次原諒了他
因此完全解除張所有的良心責任
就故事的時間關鍵來看:
當公議對此事做出最後的論斷之後
於公
暗示著張崔之事已正式定案
要再說起也是在固定的首尾中選段感動
然而於私
在崔終於拒絕和張見面的那一刻
張才真正明白二人緣份終於結束
在沒有未來的可能之下
回憶才能有起點
他的遺憾方.才.形.成
換句話說
這化公為私的一刻
是遺憾記事的真正元年




旁觀者對張生的理解永遠有個時差。當眾人還在歌頌佳話時,張生已有放棄的想法;當時人在惋惜張生的決定時,張已想像未來的見面之期;而在所有人以為事情已正式終結時,張的終身無了的遺憾卻幽然開始了。然而這「公」對「私」的興趣,是文名不著,功名不就的張生非常須要的。作者∕元稹∕張生利用私事來塑造出傳奇的自我,利用崔的書信和言語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從崔的才華來證明自己「值得」,同時「捨得」;一切的目的不在被人理解,而是被談論,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成就那「公」名。露過骨此,自然得找一個道德藉口來遮遮,因此元稹在小說最後說道:「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話說的是「公開講述」鶯鶯傳的目的,真是百分之百的唐話,完全不.知.所.云。


模棱兩可是古文的特殊美學。「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這句話痛快地表現了這個語言上的特點。到底知道的是什麼?不去做的是什麼?做了的又什麼?不惑的更什麼?心照不宣的唐人,在時間的遠方偷笑。無數個心思空間,牆裡牆外,畫屏前後,然而再退一步來看,一切卻又是另一個畫屏的內容,再次隔出兩個內外空間;更別提在一切複雜之上,又有個現代的你我在觀看。



夫人和稚子,在鶯鶯收取張生書信時,成了牆外的局外人,鶯鶯的命運已自成一「格」了。端看畫面彷彿意味生動,每個人的聲音如在耳際,動作即將開始。可是一看到了屏外屏的框架,人物頓時僵立在畫面上,變成一景,一幕,片.段。閱畫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再度確認,你是旁觀者,外界人,眼睛所見全是假的,是故事,虛情。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最後規劃出公私空間的屏風背面,寫的是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在我們看不到的部份,也就是畫屏的大連貫面積部份,正說著這些話。所提示的,是一個面對變化盈虧,面對時間,面對滅亡,面對任何稍縱即逝的現象——的態度。精準完美地說出豁達超越,的確適合曾經抱憾的人,來面對無能為力的追憶。而在另一方面,這也提醒了後代觀者,面對這前代情事的觀點——可真可幻,全憑一念。

而就從敘述的結構角度來看,這個層次的空間,反映出遺憾敘述的架構:雖然遺憾是屬於私人的,可是「時人」、「公議」卻是十分重要的反襯空間,勾勒出遺憾敘述的真正輪廓——一個非線性發展的多層次敘述,中心是難以抹滅的普救寺回憶,由此衍伸出各方的解釋,無不一一回歸普救寺的浪漫原點,而在眾說之外,遺憾形成的那個當口,則是敘述的最後一層氣氛框架,巧妙地把所有的說詞包含其中,供人賞析。至於那知不為,為不惑的解釋,就得往那最最私密隱蔽的屏中屏之後去找了。




說穿了,普救寺事件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如果沒那窺視者,誰也猜不到那會兒正有事件發生。窺視指點了事情的隱諱和不正常,這才構成精采,才奇,才值得傳.奇。在戲曲西廂中紅娘會成為要角,就是因為她是唯一合理而且富有同情心的偷看者;而在鶯鶯傳中,「時人」則是心饞的窺視者。再退出一步來看,這些眼睛泛紅的人其實是在代表你我進行好奇的關注。然而窺視也得有機會,那扇啟開的門頁,便是引逗旁觀者的香餌,絕對的精心設計——構圖者的,也是張生的。張生把鶯鶯給他的信公開,時人才知道有這事,由此聯想而作的詩都是香豔派,尤其是元稹自己的所謂「續張生會真詩三十韻」。「會真」是唐人常用詞,原來是「碰到仙人」的意思,唐人用法則是「遇到仙人般的美婦人」,而且美婦人多為妓。從「會真」一詞,陳寅恪先生便判定鶯鶯出身其實很差,元稹捨她娶別人,是十分符合唐人婚配的考慮,而寫這小說的目的,居然是和唐時文體革命有關,想從傳奇類寫作綜合展現作者的議論(張生自我批評),詩作,和史才(敘述故事)。總之,鶯鶯傳經陳先生以考證功夫一整治,神奇頓時化為腐朽。

可惜從唐人起到上一輩的大學者,都被張生∕元稹的香餌所誤導了。大家看到的是作者要大家看到的,一切的聯想也是如他所願,而鋪陳這條理解歧路的原因,或許是為真實的心情安排一些掩護吧。撲朔。「為之者不惑」的意思,正是為之者「曾惑」,寫傳奇的目的便是寫出∕理出當時的迷惑,好為自己釋惑,當然,一切還是從男當事人的觀點解釋的。這疑惑之心是明末拍案驚奇社會檔男女情案故事中,絕對沒有的。慾望男女彼此心知肚明,急躁地略過客套,進入「正題」。小說家唯一的想像工作,就是營造一個新鮮一點的邂逅時機,其餘的就可以交付公式了。鶯鶯傳無法成為一般言情,是因為女主角有太多的顧慮和心思,這個不單純的女人,會讀,會寫,會聽;她太.講.究,她也太.真.實。





又一個畫屏隔離空間,屏障出窺探者和被窺看者各自的思量。她在專心地展讀,妝台上的信函(裝得下那長信嗎?)洩露了信的內容:相對顛倒的鴛鴦。她的反應,在沒有言語的當兒,只有從臉上去猜她的心思了。紅娘要看的就是顏面可曾潮紅,而構圖者,體貼我們的好奇,安排了一面明鏡,映出她的神情——鏡花。心思折射成神情再折射成我們的理解。總是那麼間接,總是需要我們去詮釋,難怪,張生要猜不透了。





她為什麼不說話?

情事的開始是「寫」太多;結束,是因為「說」太少。說和寫,話和文字,對女子鶯鶯而言,是相斥的兩種表達。她總是在二者之間選擇,而最後,她寧願把心思托付給文字。說,太輕易,口說無憑,隨時可以反悔,難以控制;話,太難以信任,太過於赤裸直接,長趨直入心的內室,難以招架。「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上。然而善屬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為喻情詩亂之。」紅娘說。男子張生聽了大.喜,當下提筆寫下「春詞」二首送給女子。

「說」出來會使鶯鶯生氣,「寫」下來卻能得到她的回應。其實要表達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頂多是換種「說」法而已。或許是鶯鶯根本排斥「說的美學」,因為口語的白話,缺.乏.象.徵。詩詞的語言裡,典故簡化成詞彙,詞彙因此複雜化,成了教養人之間的暗語。用詞都是用意,作者選詞嵌入雕琢的文句中,讀者再琢磨解讀隱藏其中的意思,兩方玩著象徵的猜謎遊戲。包涵了典的章句,間接迂迴,情思閃爍,經得起多方向的解釋,而在層層意思抽絲剝繭理出來後,那力道卻是更濃烈,因為摻入了閱讀者自己的想像色彩。

春詞的最終影射就是春畫的露骨描繪,所以鶯鶯認定那是「淫逸之詞」。唐代張生文詞的用意,和明代小市民男子用春畫教材來啟發女子的性意識,完全一致:情挑,擾亂,有機可乘。在鶯鶯傳裡,常見張生「寫」的動作,卻沒有看到寫的內容。相反的,女子鶯鶯隻字片語卻都一字不漏地來函照登,甚至她的沈默也忠實地一一記錄。有意的省略顯然是因為張生的「寫」是一個太製式的形式,從標題就知內容字眼,太想當然耳,不值一顧。而女子的答與不答,卻精采地構成了撲朔,是「惑」的迷團中心。既然寫傳奇的目的是釋惑,惑的來源怎可不引為證據?


唐德宗貞元庚辰,西元八百年,陰曆二月十四日,十七歲的崔鶯鶯收到了春詞。她花了大半天考慮對策,是相應不理?是秉告老夫人?是委託紅娘傳話拒絕?在「說」和「寫」;「話」和「文字」之間她反覆地衡量取決。如果把這件事「說」出來,經過聽話者和轉話者的理解和重述後,已成為她們的話,她對往後的發展完全失了主控。

從口而出揮發入空氣無蹤影的語句,給聽者太多解釋和反應的空間。

因此,為了避免中間人對「話」的誤解,或者辭不達她意,她決定親自說明,不假他人之口。在同日,她寫了首絕句「明月三五夜」由紅娘交給張生:「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乍讀之下,短詩彷彿只是景和心情的描述,可是就患了嚴重相思病的張生看來,字字句句都是指示。其中有時間:三五一十五之月夜;地點:西廂;情況:戶半開;方法:從有花的牆翻過來(花因有人動而弄影);保證結果:玉人來。張生的閱讀完全正確,不過,不是他敏於詮釋,而該說是崔氏成功地掌握了張的思想路數,因此設計出一首「鄙靡之詞」來對應他的「淫逸」,以同等級的暗示,引誘張夜半踰牆而來,好「當面」教訓他。




既望之夕,張生依約而來,玉人依約而至,男子又喜又懼,必謂獲濟,卻不料遭到女子嚴厲的道德譴責,語言棒喝之後,玉人翻然離去,男子自失者久之(呆了,愣了,因為事實和想像、話語和詩句間的龐大距離)。一千一百九十七年前二十三年紀的張生,在無奈掃興翻牆回去之際,還不知道那晚「出乎意料」的經驗,將是他和崔女子間關係的定數,相對於女子的善變和聰明,小生之傻,在這一刻成為千古才子佳人的模範。


張生之傻和詩文造句之「不想也知」,點出的不是他個人,而是一個普及版唐士人。雖然號稱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可是一旦心「亂」後,行為和期待也一如「凡俗」,僅僅追求表面的、最直接的意義。哪怕是象徵,他也只有一種用法,一種解釋。至於說出來的話,那更是舉一不得反三,沒有言下之意的可能。而他所依賴的意義來源,是那部存在意識中的大唐社會語意詞典;讀過相同書的,走著相同士∕仕途的人,不時在腦海裡檢索字眼,核對意義,使做出來的詩,說出來的話,能夠彼此溝通,心神領會。而女子鶯鶯——圈外人——對語意雖有相同掌握,可是對語言卻有不同的體會和運用方式。在「明月三五夜」中,她的關鍵詞其實是「疑」,標明恍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意思不明確,心情不確定,方向未卜。她的不明,使的思想「規矩」的張生大大困惑。尤其是在絕望之後,居然,女子鶯鶯在月光依舊滿的夜裡,遣紅娘攜枕褥先行,喚醒男子,在他臨窗的床上、他的枕邊準備好她即將佔有的位置,男子猶疑夢寐,一會兒女子嬌軟無力地由侍女捧送而來。直到寺鐘鳴,天將曉,紅娘催,鶯鶯嬌啼宛轉,紅娘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即使人曾在懷中,張生還是懷疑:豈其夢邪?等到天明,他看到手臂上殘留的紅妝,聞到衣服上留下的香味,還有床席上幾滴晶瑩的淚光,才確定昨夜的真實。初夜時間:二月十八日夜。

初夜近乎夢。夢中有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夢中有鶯啼滴溜。夢中人如神仙飄飄然。夢中女子留下附著在她身上的痕跡,男子的想像終於延伸,在香粉之外,還看到了一些女子情意的晶瑩象徵。可是她為什麼不說話?沈默的鶯鶯沒有留下語言的痕跡,她並不說明來意,她就來了;彷彿曾有約定,她是來踐約的。張生不明白,他總是落後於女子的心思、已亂的心思、已被春詞的象徵擾亂的心思。象徵引導想像,想像讓行動必然。張生的「人」讓她的想像有了對象,有具體化落實的可能;一晚的無言,可否她在衡量實際的感覺和象徵想像間的距離?她是赴張生之約,還是履行「文字」情挑之盟?




雙環扣鎖,男女雙方困在比喻的當中。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環不解。鶯鶯後來寫道。很明白地說出她送張生玉環一枚的象徵。她難得正面直接地寫,因為張生已去長安,而且她知道兩人見面無期。在緣份已滅的現實下,玉環所比喻的永恆明知成空,因此對玉環的解釋,倒成了反諷,直接又是間接,象徵成了反象徵,象徵所以再呈新意。不過,這是後話了。




「看信」是件極其私密的事,偷窺者的存在提醒了我們;然而女子寫信時,卻是正面光明,那一向好奇的紅娘女安靜地侍立一旁,後方桌上張著絲琴,隨時可彈奏排解心情;戶外人馬等候,點出信是馬上就要送出去、被閱讀的,眼光再放遠一點,整個描繪又是局促於畫軸之方寸內——在敘述上再以另一層敘述來限制。這最外層的敘述便是閱信者的閱讀——上好的裱裝,把寫信場面固定住,便於觀察,好比把信的內容公開,再用感動之餘所啟發出的文字,為她的情書定位。張生文戰不勝,在長安留下,寫了封信給鶯鶯表達他的思念。女子因此回了封長信給他,並回贈了三份象徵性強的禮物。這大概是二人相交之中,鶯鶯自我表白最多的一次了。這封信是寫得好。寫得如此之好,信已從私人文件晉升到值得公開的文章,突破了個人情愛範籌,而具有普遍性的感動。張生「發」女子之書信給友人看,也實在是那封信只有他一個讀者太可惜了。而愛才的唐人,不會因此計較女子在道德上的缺失,卻只會把鶯鶯美化,浪漫化。另一方面,就畫而言,和其他用偷窺暗示「非常」發生的冊頁相比,這張構圖,是故事近尾聲的最後大公開,幾個角色心情都很輕鬆,愁嘆都成了過去式。


在情事還在進行時,女子言語上的間接,和行動上的直接,常讓男子由衷困惑。初夜後十幾天,鶯鶯又音訊全無。張生因此開始寫「會真詩三十韻」記錄描述他十八日晚飄飄然的經歷,詩還沒寫完,紅娘出現,他便把詩托她轉給鶯鶯。張生的會真詩沒有「未畢」的道理。因為張生寫的內容既然不重要,這詩寫沒寫完,根本不必提。作者不合理的安排,想必是刻意伏下一個自我影射的線索,在一切公開後,他搖身一變以局外同情者的立場,續完前半不明的會真詩。而這旁觀者的身份,讓他可以當然地「誤解」彼時的真實情況,獨獨把溫柔挑出來講述,把疑惑收在心裡,用旖旎的筆調,鉤勒出一個會真的理想型——應該是這樣的。張生的會真記,只是借俗套敘情,目的是想重溫夢境,讓夢不再是夢。而元稹的會真卻是把真實神話化,人神間雖然一時繾綣,但交會處永遠是幻境,不可能有世俗的圓滿結局。一旦「會真」成為元稹對這段情事的解釋,他已決定了自己和鶯鶯間的距離——那不可跨越的天人河漢,無德的他在一邊,「尤物」鶯鶯在另一邊。不過,這又是後話了。


收到張生的詩,彷彿是要以實際行動續完未畢的會真記,鶯鶯復出,依照初夜的經驗,幽會的形式建立,夜夜重複行為,幾乎有一個月之久。後來張生西去,幾個月個又回來,二人幽會又持續了一個多月。之後張生至長安趕考,兩人從此訣別終身未晤。


婚姻的建議自始至終都存在。最開始,紅娘就如此建言。可是張生自覺相思病已入膏肓,若要憑正式媒妁仲介,等上三數月納采問名等冗長過程,他預測自己將成魚肆的枯魚。所以猴急的他得走捷徑。等到初夜之後,張生常問鶯鶯之母的意思,老夫人卻主觀決斷地說:我「不」可奈何矣。(相對於比較被動的「無」可奈何。)對他和女子的關係,因欲就成之。(如此不肯成全的母親!)這會兒,又好像是崔母不願二人情事正常化(張生不夠好?)等到事情廣為人知,歌詠詩詞競出,人人都希望張生圓滿此事時,然而張志亦絕矣。張生的卸責說詞即是「尤物論」: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這話說得滿座「皆為深歎」。

從神仙到妖怪,在這形象變化的過程中,婚姻的可能已被男子完全否決了。會真文類中的神仙,都是單純的善類,只有源源的情意和不斷的付出;而妖孽,則是複雜善變不可預測的。尤物論說穿了就是男子承認自己不如女子。考試不順利的他,沒有足夠的才能使鶯鶯「成雲,成蛟」,既然無法駕御,就可能被她所「害」,男子從歷史中歸納出定律,為防患於未然,他因此強忍了自己的情意。張生大概是情史中唯一因為女方太聰明而打退堂鼓的人了。他也是難得在婚前就有機會一睹女方才華的人了。他雖然是個難得的誠實的負心者,可是妖孽的比喻也太過份了。這聯想是根源於普救寺時期無法釋懷的疑惑,女子彷彿有太多不可理解的心思,屢次把他摒棄在內心之外,她的神秘,有妖孽的深度。由惑而怨,女子面目忽然猙獰。而這,又是後話的後話了。




一切的後話都是在製造迷離,規避著主題。盤飛的飄帶,喧賓奪主地把重心推至畫面的邊陲,四位主角正在對質事情的始末,或許是其中緊張未卜的氣氛,吹成了強風,惹得彩帶反著時鐘方向旋轉飛揚?事件發生之前和事件發生之後,想法的兩極造成了後話的可說,而先說後話,則可以定義出關鍵主題的範圍。到底女子鶯鶯心裡在想什麼呢?總是經由種種反光折射窺視她的心思,從元稹∕張生的神仙和妖怪的比方來猜想她的形體和魔力;現在該從屏風背後窺伺的一面轉到她的那一半空間,從正面全身來觀察她巨大的沈.默。

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呢?有始無終。


妳.說.呢?

從畫屏後等待閱讀反應,從鏡花反影中揣測閱讀心情,鶯鶯無語,永遠矜持。換個角度,正面全身,專注嚴肅的神情,已超越覽信的需要,她在.研.究。研究什麼?傳柬的紅娘手支下顎悄悄注視。窺柬的一刻應該聽得到紙軸捲動,衣裙廝磨,還有,心思的震動傳成漸強的心跳;隱喻已在心中駐紮,發酵成溫柔的情緒,撫摸的觸感,和從所未有的親近感--迫近那陌生的、異性的體熱。西元八百年,一個唐時女子在二月十四日那天,經歷了畢生最大的想像震撼。時間記錄地如此精確,連月光的角度,都算了進來,必定是所有的細節發展都燒入了私人記憶,成為終身反覆造訪的一個里程碑。那兒是等待中的起點,之前,屬於憧憬,之後的路,便是屬於現實的了。而這里程碑的碑名,就叫遺憾。

遺憾是期望和現實間不可彌補的落差感。鶯鶯的遺憾在二月十四日那夜引發,十八日正式成形。後知後覺的張生,他要在數年之後才會明白他的遺憾。男女之間對於彼此、對於情勢理解的差異,便是這落差感的構成元素,也是遺憾敘述包裹在層層敘述中的最後核心,令人疑惑一如水中的倒影。

鶯鶯傳中無水的普救寺,在畫面上橫出一面荷花水,繪圖者安排了拱橋一座連起水的兩界,卻無人使用。女子抬頭觀望真月,侍女低頭觀賞水中月色,除了明月的反影外,竟然出現牆頭人影,那個書生,捨了正路,選擇非禮之途,從我們的角度,他的行為雖然有假山為屏,可是明月,卻照亮了他的企圖,投影到虛幻之水上,落差因此構成。

女子從實,男子務虛。



我們看不到女子的表情。或許仰觀象徵時間的月亮,是在暗指她等待著「時間到」的心情;夜空星斗有移動的刻度,她的心中也有情事發展的進度。圖中唯一看得明的是爬牆男子的倒影,可是丈量角度後,那片倒影只有張生自己才看得如此清楚。若從水的對面觀來,那身影,只可能是模糊的叵測盪漾。不過,男子翻牆的動作,還是被鶯鶯的月光所捕捉,沿著牆的內側,我們看到了影子。那是陰影,是實影;水中的是明影,也是虛影。實影是背影,虛影反映而的卻是正面。同一實體,兩樣的投影;全看投射所及的地點。同一個張生,此時一心在鶯鶯;等到時過境遷,又一心拋棄。兩截人,唐朝人因為元稹政治立場的前後矛盾,就曾這麼評著元稹。他的前後不一,他的變.心,就只有他自己看得清楚,看得明白。這幀圖,描述著鶯鶯傳/西廂記裡最代表的關鍵一刻——在月光的指引下,禮.法.被.踰.越。這身手矯健為情迷亂的魯男子在一瞬間可完成的翻牆事,被構圖者細心地停格,經營出幾重的複雜和隱晦。若不是那池水映出了不祥之兆,一切都彷彿是另一個平常月夜;而非得是一池水,否則如何在那月光的角度捕到他的正面身影?而更得是「水」,才能成功暗示出行動永遠無法落實:幻影,一切僅是水中幻影。理智的女子不看也知。

然而天上的月亮卻不是圖中水月的光影來源。真月落影點該在月的垂直下方;水中之月的光源,也因此該在近中天的地帶。重月。雖然整幅圖呈現在你我眼前,可是真正畫給我們視線焦點的,不是鶯鶯的月亮,或者張生影子(那是給他自己看的),而是侍女所見的那晃動的鵝黃光影——我們和紅娘共有觀點——局外、同情、好奇、側擊、旁敲、窺視、窺伺、無力。真實的故事,不會因為你我的關切而改變結果,在傳奇還是藝術的時候,它自有主觀的進程,等淪落成一齣討人喜歡的劇種時,原來沒有發言權的你我,借著觀點相同的紅娘,開始積極地穿針引線,幫男的說,幫女的解釋,幫男女向老夫人求情,口乾舌燥,終於達成圓滿。事情也俗了。

還好,於此圖中,男女在他們的月光中,在直覺的引導下,進行著自己的情事。二月十八日後,月亮由盈轉缺,十餘日後,未完的會真詩引出女子,二人關係確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前後如此渡過了兩次月光盈虧的過程。在這段共處的時間裡,女子有三類心境。一是愁,二是怨,三是羞。愁,是憂慮關係的未卜,怨,關係終結,羞,關係進行時面對張生的心情。

在鶯鶯的唯一情書中,羞,是她對於當時無字無語無音——沈默——的解釋。這不是單純的不好意思,而是有苦說不出;張生原已絕望,事情本可了結,可是她卻又自獻其身,這一層主動,破壞了她無辜受害者理直氣壯的立足點,而無法向張生要求任何承諾。關係將如何發展,全看張生良心了。把自己的命運繫於不可靠的書生,難怪鶯鶯要從頭愁到尾。她很清楚地看見被拋棄的結局,強烈的悲觀,使她說不出輕浮的話。崔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意猶未盡的張生,他卻偏偏追求字句話語聲音的情意表達,面對無語的鶯鶯,他求她的文字,她不寫;他自以文挑,女子也不怎麼看;他請女子撫琴,她卻從此再也不彈了。緘愁。種種拒絕,張生因此愈.惑.之。


緘愁。包裹起絲琴,不復鼓之。是因為憂愁而無心撫音,還是怕聲音洩露了心情,被人聽出來?琴音,一直是文化中最高級的述懷之聲。彈者和聽者,這群少數有耳力的人,遠遠超越了仰賴文字的人們,在抽象化境,互相拈花微笑。然而男子之間的琴音總是和胸懷臆氣有關,男女之間的,就只有情挑可言。至於有沒有女女之間的?待考。明代西廂記中鼓琴者是男子張生,所彈之曲則是漢朝私奔俗套「鳳求凰」,直接露骨,毫無原創想像力,畢竟是齣俗劇,需要耳熟能詳的聯想安排,以供觀眾指認。所以西廂中的張生,自然彈得振奮,甚至自彈自唱,而那張琴,是不可能收起來的。唐代的鶯鶯,惜表白如金,嚮往心靈契合的無語交流,她的琴音自然不同,或許從一曲牌開始,不久就完全偏離,自行其道,只聽得出「愁弄悽惻」,「哀音怨亂」,情感的即興流露,技巧想必高超。愁怨是可及的哀音,所以「左右皆欷歔」,張生也聽懂了,感覺又因此曝光,沈默俗化,鶯鶯「不復鼓之」。要確保愁怨心情的個人化和特殊化,三緘其愁,是必要的。


男女對語言態度上的落差,是最後關係不了了之的關鍵。元稹形容女子甚.工.刀札,善屬文;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看來,難以輕.易,是鶯鶯的個性。她的行為是最真實的情意證明,和行動相較,言語的空泛有如水中倒影,所以她仰望真實;男子卻完全相反,他信賴語言。寫春詞,寫會真詩,寫文章挑動女子,他非得把感覺落實於文字、於情話、於表達,讓朝去暮來的關係,讓夜夜無痕的春夢,留下可把握的痕跡。對他,鶯鶯的行動才是水月,文字則是捕捉水月的一面網——果然徒勞。

碰到了一個不解風情的張生,鶯鶯是遺憾可期了。情事在現實中得到圓滿的可能,在二月十八日已正式告終。在預知結局的情況下,以後夜夜的發展,成了一種重覆倒敘,敘述一段因文字始亂,又因識破文字的承諾無力而無終的事件。理智和語言早已一起到達情事的終站,鶯鶯無法說張生要聽的情話,因為那是沒有現實支持的空言;而當她真說時,沒有一次不是在暗示永別。深情說不出,只得用行動保持一種持續重覆感,因此在張生兩次離別的前夕,她都不曾出現,苦心規避的訣別感,在最後長信中才正式面對,始.亂.終.棄,只要都是張生之意,她則不虧男子一絲,無言之誓,從未反悔,既然問心無愧,對鶯鶯來說,這也勉強是場好結局了。

鶯鶯的長信,是文學中難得的一封(摸擬?)女子表白。「千萬珍重,珍重千萬」,反覆的叮嚀,流露的深意,目的卻不在挽回,而是為最後絕筆塑造流連錯覺。女子早在張生二次離別時告訴他:始亂終棄,也是有始有終,何必深感於此行?這次在信中也在末尾提醒: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數年後張生求見時,她又寫道: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不用擔心我,她說,珍惜眼前的。宛轉的話語,似乎在悄悄地幫自己從一場困境中掙脫而出。滿信洋溢的思念、牽掛以及衷情不變的誓言,和表面下斷絕的堅持,在在違背;命定的遺憾,她如何能推辭。隨著這封信,她送了張生三件禮物。一是象徵終始不絕的玉環,二是象徵淚痕的文竹做的茶碾子,三是象徵愁緒的亂絲一絢。人無法親身說明,只好委託物件,和附加在物件上的人為想像,以及點破想像的文詞,來把心思具象地形容出來。「以詞繼之」是張生一直期待的表達,情意即使再濃厚,對他還是太抽象,非得說出,用常用的詩詞象徵寫出,他才覺得踏實。考慮十足的女子,忍到絕筆信的最後才用象徵來回報當年亂心的象徵,才用他安於的表達方式來說明自己,清楚明白地讓他絕念;首尾呼應,遊戲結束。

堅持不答的鶯鶯,她的神秘是情事特殊的主因,最後的告白,解答了張生長久的疑惑,卻也因此犧牲了沈默的深度。長信固然感人,禮物固然可愛,然而一旦私人感覺訴諸可理解的文字,以及平常的象徵,個人色彩忽然減色。沈默是個人的;借「公用」詞彙表白出來的永遠是眾人的。這封信放在這裡,是鶯鶯的說詞,放在別處,又可代表另一癡心人,情感濃度已達飽合的文字,已無法負載多餘的個人風格。換個方向想,鶯鶯把不可說的清理而出,用可溝通的文字把積鬱「白話」,她在信中的交待,不只是為了張生,也是為了自己。這事,她也想清楚了。或許寫完信的鶯鶯,如釋重負?「無以鄙為深念。」她殷殷地囑咐,語音越來越遠,人影漸漸渺茫。

公眾的領域和私密的領域在鶯鶯傳裡多次進行攻防戰。緊緊守在核心的鶯鶯無語,鶯鶯嘆息,鶯鶯珠淚,不斷地被刺探,要求兌換成話語,成章句,成聲音,成為可以理解的俗象徵;把情事標準語言化,讓張生無惑,世人無惑。可是當情事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果的情況下,任何深情話語都僅是虛幻的裝飾,即使月光真心圓滿,投影到水中,也是不實之象。如果堅持說出來的話句句都有誓言的誠意,那麼話就難說了。只有在訣別時,所說的才有不變的可能。對於語言意義和態度上的差異,是「惑」的根源,由於疑惑,張生放棄了,為著釋惑,元稹寫了鶯鶯傳。「惑」是遺憾形成的關鍵。這個表達落差的安排,則是製造遺憾感的敘述重心。從沈默的鶯鶯起始,第一層疑惑屬於張生,在他絕意後,第二層的迷惑形成,這次是來自「時人」。所不解的對象總是神秘的,是「私」的那一面,迷惑的人則總是從公開的、常態的角度窺伺。所以張生曾是第一窺視者,後來自己也不免成為眾目的焦點。而在最最後,時人都彷彿理解了,執迷不悟的男子又復出,想借著「見一面」來確定當時兩方的情意。時過境遷了,對情感的想像必須停止,停止在當初一切還新,還濃,還值得流連的時候:


很遺憾,我不願意和你見面。
為什麼?(怨念之誠,動於顏色。)
因為人變了,容顏不再依舊。旁人見到我不在意,可是,我不願被你看見。
真的不可能了?
真的。別怪我絕情,當初拋棄的也是你;還是請把以往的情意,轉移到你身邊的人吧。
自是,絕不復知。情事正式告終。無法彌補的遺憾也終於開始。





遺憾的流留感,縈繞了數個世紀,太私人的感傷,只適合個人閱讀。戲曲化後的大團圓,是鶯鶯傳最後的公開,所有私人的真實都被取消,情事重點重新安排,如金的沈默被認定成默許和默認 。好比把細緻的心情描寫,套入,嵌入,框入,無數個外層描繪中,把活生生的人物退化成器皿的設計,成為可以把玩的東西(圖六);這些框架——後人的重寫——不斷地在閱畫者(讀者)和人物間製造距離,不斷地提醒你置身於外的觀點,讓長聲的喟嘆隔離在嚴嚴封閉的空間中,西元八百年暮春時間月光下深沈的考慮,無語的複雜,都被想法即說法地告之天下,變成角色的人物盡責地用俗套的象徵說著生、旦、貼該說的公式話,讓觀眾,讀者從話語文字中,從聽到的和讀到的,窺視到那看不到的。 而這些公式話,又有成了以後台上台下男女間的典型溝通。從這種公式去重讀鶯鶯傳,我們難免和張生一樣疑惑。面對私人世界的破壞和泯滅——另種遺憾,於斯再起。


我會用菜瓜布,妳對未來沒有期待

別人的生活是妳的娛樂。

復仇也是一種貪婪。

妳愛文藝,我愛現實;所以我拒絕任何Social Media.

妳的腦袋分成兩半,一半幼稚,一半高級;我只有一個,所以常常跟小孩子吵架,我的語言會越來越低級。

我明白了為什麼柏拉圖的理想國要把藝術家逐出去,因為搞文藝的就是搞想像。但想像不在現實的框架下去發揮,卻恣意想像,後果就譬如,人不會飛,所以去造飛機,人如果想像自己會飛,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他就會跳下去。人如果分不清真實和虛幻,文藝不會有洗滌功能,只會製造恐懼。現在人們很容易被詐騙就是分不清現實的真假,人都在自己的情境,動不動就被話術中的想像騙去。

至於菜瓜布跟未來有期待之間的關係,我正要講卻被妳一直打斷,妳怎麼會知道呢?


備戰

卡拉馬嚴肅要求祝福:永遠要知道今天星期幾。以免將來因為答不出來被送進失智集中營。

卡拉馬要求祝福準備兩套劇本:如何避免掉入糞坑與豬作戰,如何低調過好自己的日子。

IPA

祝福回到家,檢查了一下,發現今天光在一棟樓裡,就走了六千步,滿意之際,開了台啤極好的IPA,痛快享受。

被卡拉馬徵召去醫院救援。祝福自老母去世後,兩年半來已脫離家屬狀態,今日重溫心愛家人住院所有危機處理場面,只有開了台啤極好的IPA,才能消化。

醫院的電梯要搶入。那位太太送老母看病,外看推輪椅,在電梯外好聲問,可以挪出空間嗎?我們已經等了半小時電梯了。那個推小車送貨的小子,終於知道自己的小車直放可以多出一輛輪椅救人的空間,於是乎等到睡著的老太太終於能下到二樓看診。門要關之際,又有人喊叫,另一位坐輪椅的老太太推入,祝福注意到這位老太並不病懨懨,大概只是來拿藥,進來時,視線與祝福交會,祝福回看電梯內的鏡子,看老太也在觀察電梯內的同行者,雖然只有從二樓到一樓一層樓的時間,祝福忽然心疼起來,當老太太的輪椅退出電梯,祝福再與老太太口罩上的雙眸對視,祝福為她展開自己最大的笑顏,朋友照相都彆扭不給的最開心笑臉,讓老太太都意外注意到,而且,瞬間開心地回應,口罩下的一定是大微笑,還互相舉手打了招呼,就此,擦身而過。

只有台啤極好的IPA能懂祝福的意思。



再接再厲



逃脫大師

祝福為了一飲焦香醇濃的冰甜豆漿,在南海路改念直奔中正橋,正要上橋時看到對面最後的鳥店,立刻橫過馬路,湊近店門外陳年積垢生銹的鳥籠觀察,在森林公園被眾大砲攝影家追逐守候的五色寶鳥,羽毛凌亂落難於此,它的隔壁,不認識的那隻,通身羽毛賁張,大聲鳴叫起來,有影為證。(第一版)看完好友父親的畫展,走在南海路上,忽然一心想喝永和世界豆漿的冰甜漿,焦香焦香的,超振奮。立即修正行徑方向,因此在中正橋頭看到對面碩果僅存的鳥店,迅速橫過馬路,湊近賞起置於店外無精打采的籠中鳥。在森林公園被眾大砲攝影家追逐守候的五色鳥,羽毛凌亂落難於此,它的隔壁,不認識的那隻,通身羽毛高張,大聲鳴叫起來,有影為證。


陌生鳥平靜下來,羽毛復位,現出原型。


走入店內,更多的禽類在籠中㗭嗦,氣味和斑駁一如店外籠內年份。
櫃台無人,走道無人;四下無人——你們這些鳥,還不逃?

後來某日,穿過公園,忽然鳥影閃下側邊,落進草叢,不是鴿,好奇尋找,白頭黑頸,有點眼熟,莫非?翻點照片,比對,真的是你,五色鳥的鄰居,你成功逃脫了?得自食其力,身形苗條了。從那天起,逃脫大師變出分身,出雙入對,在路燈後結巢,動不動飛上陽台,呼叫同類。奇妙的位置倒錯,它在祝福的囚籠之外愛飛愛停,自由自在,換困守的宅女瞪著它:算我祝福你。



黑領椋鳥,最早以寵物鳥進入寶島,
七十年代逃脫成功,在野外現蹤,現在到處繁衍,
與本土八哥競生存空間。

餘悸

在醉生夢死的日常,無良後代極端無聊的基底,被一股說不出的怪異擾動搞得惶惶不安。做什麼都笑不出來。連卡拉馬在他的天人混戰的高壓中都暫停、質問:你有什麼毛病?

說不上來。說不出來。就,會難過。像一種發作。被。辜負的。知道父母會期待的。哀傷。

或許是因為又到壯大紀念的日子,而眼前主政者,兩邊的,不容許歷史中澎湃的真情,得到合情合理的追念。

無良後代沒有信仰,不在乎生命悄悄結束,也隨便記憶淡化消失;站不出來,振臂,高分貝,忠實說出他們的故事,向父母的信念和付出致敬,讓他們一輩,得到配其生命的哀榮;就只有吞下美好回憶製成的苦果,讓歉疚攻心,絞心腸,像發病一樣,又過七七。

問天


商朝 康丁時期的貞文 (約西元前1147年)
王其田  往來亡災




三千年後
現代人驚艷的與天的關係


問天的問題和答案需要被記錄下來
那次生命交換的問天指示 留在口傳的經驗記憶

是對問天事件「規模」——因影響而波及的複雜程度——不同的概念?

上天鬼神中一定有一朵壯觀的祖宗雲
貫穿時間照應直系傳承
被現代虛擬中、橫向的、五花八門的、歸屬選擇
打斷 抹殺 無視 取笑

橫向漫遊中 看到別人的祖靈保佑著血源後代
好生羨慕
忘了
那是因為後代還會去跟祖宗對話 
從跡象揣測祖宗的回答
忘了
敬意與情感
以及
非我族類別來亂蹭庇蔭的基本界線——

我的祖宗不是你的神









昨天的雲

別人健忘,失憶到失智;他卻忽然記得沒有發生的事,沒有見過的人,沒有去過的地方,沒有聽過的歌,在他過去,以前,斬釘截鐵地,發生過,見過,去過,聽過。 八成是幾重前世在詭異作祟。



然後她發現他的確聽過那首歌
Questions in a world of blue
她聽的是Michael Wollny的改編
他想起來是Julee Cruise的原唱

她全忘了在超市選購的酒與蜂蜜和各種滋味
付了錢就跑出去
一心想看
超級燦爛的藍天中
今天的雲

我都聽妳的

卡拉馬曾經醉心鍛造刀;埋首研究之外,海內外精選收藏。他說寶島有位秦大師,榮獲美國鍛造大師頭銜(American Bladesmith Society Master Bladesmith),刀甚美,工作坊就在河海之交。祝福印象深刻,因為大師與當年當紅男星名字同音。卡拉馬曾數度拜訪工作坊,向大師請教,雖然誠意十足,但他心儀的刀,大師就是不肯出讓。祝福也好奇現代干將,很想去現場。卡拉馬說作坊髒得不得了,那馬桶,妳受不了。秦大師不修邊幅,整天投入鍛造滿身大汗鐵屑誰管你什麼外表的。後來在刀展看到秦大師,出乎想像地正常乾淨一點也不難看;祝福在大師攤前欣賞作品時,大師自然跟祝福說起話來,眼神專注於你一人,口音、語氣親切地,熟悉地,好似、好似——小學同學?

與中學美少女之一的周見面,她說起他們最近開了小學同學會,有位男同學邋遢地像遊民,看起來狀況很糟,卻一直宣稱他是國際知名打刀的,大家都不相信。祝福一聽,請問大名,果真就是明星之名,他真的是大師,祝福快岔了氣地跟周激動地說:他真的是大師!然後立刻接通卡拉馬,告訴他這驚人的連繫,秦大師是我中學同學的小學同學耶!真的是小學同學耶!再請他向周直述大師的國際地位豐功偉業,周吃驚地下巴都掉了下來。周回家跟其夫講述此奇蹟,先生大好奇,與周共同造訪大師工作坊,有心想買「一批」作品收藏。周回報說相談甚歡,說秦大師跟她關係好,他對她說:我都聽妳的。因此,以後卡拉馬想買刀,就跟她說。祝福問,在工作坊有沒有去上廁所?她回:我忍住了。

我都聽妳的。

可她先生一把刀都沒買到。

後來,在知道相同背景美少女都是小學同學後,祝福與美少女姚聚會時,舉一反三,說:聽說你們小學同學是國際知名打刀的?是啊。她回。聽她語氣中無驚奇,大概事實已被同學們接受內化,然後她說:他都聽我的。如果⋯⋯,就跟我說。

不會吧?

不只「我都聽妳的」是同一句五字真言,兩位「妳」都有著小學同學大師對自己唯命是從的當然自信。

這句話若是配上祝福在刀展所感受的大師有情感的注視,誰會不相信?但真到節骨眼,干將只會聽從他自己。

祝福不免胡思亂想,秦同學要做干將,這一路,得是多堅信自己的夢,多叛逆,多不聽家人的話,才有可能。而在人生有成的中年,孤家寡人地,面對從小一起長大的的女孩變出小時候印象中母親/姐妹/家人的感覺時,脫口而出「我都聽妳的」,一句曾會讓母親安心,換得笑顏,減輕自己的歉疚,但還是做不到的真.心.話?





於是我們見到他們了

幾十年後祝福終於搞清楚她同屆那群美少女的背景:父親都是同一個單位,因此她們在同一個眷村一起長大,同個幼稚園、小學,初中一起去上附近要住校的女中,祝福是在那裡才認識她們,奇妙地全體都那麼出眾地好看,其中一個的姐姐,是六十年前最有名的大眼睛童星,由此可證。

半個世紀後再偶聚,即使當年美麗的蓓蕾在綻放後微凋,感覺卻更加生動有趣,因為小時候尚未成形的本真個性,最本質的那個人——完整出現了,在相識一輩子的同學前面,自在發揮,毫無作態。話題以韓劇開場,都說天堂戲讓她們落下熱淚;那個永恆的錯誤還有解?說後來面貌差距奇大的夫妻相約一起投胎,因此又能重新開始。話題繼續演變,等移步到咖啡廳,又回到最初的天堂戲,一人問:你有死後還想再見到的人嗎?不假思索,異口同聲:爸爸媽媽,還想跟他們再見面。

除了有兩位的母親尚在,我們都送走了我們的父母。那個過程,從小做班長現在做老闆的美少女說,不要講了,不要講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地說起父親,民國五年生,四十五歲才生她,每天要抽幾包新樂園,在煙霧彌漫的房中寫資料,她很心疼他。至少爸爸囑咐她的幾件事她都做到了,第一要做生意,第二要有店面,第三要照顧好母親和妹妹們,父親微微點頭,笑了笑。不講了,她拿起紙巾按著眼角。同眷村的另一個美少女接著說,她的父親,民國十四年生,終身的遺憾是三十八年沒趕回安徽老家接父母先到南京。他一輩子都做相同的夢,夢到他的父母,他的愧疚。最後,他終於夢到父母到南京了,全新的夢情節讓他明白,自己的時間到了。說著說著,她也拿起紙巾按著眼角。




端午節快樂

動不動飛到陽台、冷氣平台上的羽類,在窗內投下好大的疾閃黑影,讓人驚得彈起,又送禽蟎,咬得混身起星宿排列的紅點,癢痛無奈,瘋狂清洗。

平時自在拉屎的混蛋,端午早晨,送來一朵雞蛋花,置在陽台扶牆正中。

整座樓上下無人在陽台種雞蛋花,前方公園有雞蛋花嗎?方圓要多廣也見得一株雞蛋花?風也不可能那麼巧,從遠處一路呵護一朵花就降到陽台上,非得是隻鳥,真的只有鳥了。


取代菖蒲與艾草 供您端午避邪


今年一月二日,陽台第一次發現一朵小花。
驚為天人。
時隔半年來到端午,又銜花相贈。
從鳥的角度,純屬戲弄。




要上路

聽說遠古火山噴發出的大石背後有燈塔,他們一心想看。從大石的右側爬下粗糙的大小岩石床,小心翼翼,上上下下,看到岩石縫外的海浪,看到拍進岩礁迅速退去的海水前鋒,遠遠望見沿著大岩石造的扶梯還有小建物,有如高山秘道,從他們的位置,用望遠鏡觀察,實在找不到爬上去的路徑。卡拉馬宣布回頭。

堅硬的火山集塊岩,被永恆的海風鏤刻出凹洞,在其中爬行,轉動身體,一邊的巨石就現出不同的面孔,如果下陷的是眼眶,就受到無瞳孔的注視,短鼻樑下的大洞,就是吞噬海風的反吶喊。










青年站立在大石左側,說剛探過,無路可走。

卡拉馬親自探勘,判斷有足踏出的疑似路,繼續深入,祝福用手機攝下先行者走向崖壁過程,如失足,有所本。真有路,祝福揣上大包跟上,他們貼著石壁慎行,小徑另一側空,直下是陡峭岩石面,海水沖刷礁石,到了盡頭,似可下行到海邊,二人倚石壁坐,讓陽光炙烤,等待,果然,青年追蹤而來在小徑一端出現,問情況,我們說下去好陡,你穿croc不行,危險,云云,越說青年越好奇,過去一看,還行吧,他說,於是就下去了。二人看青年還活著,也跟著爬下,然後看到不遠處石坪上有人在釣魚。

三十八年次釣魚阿北從頭包到腳,大鏡框反光太陽眼鏡讓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他自早上八點釣到下午三時此刻,收線了,背著保溫箱裡的魚獲,回家送四鄰下啤酒。他說他知道往燈塔的路,會指給我們看。二人跟著阿北回頭,祝福看著阿北亮橘色膠鞋,如履平地一步步上升,她一手護包,三肢爬行,勉強同速,上了石壁小徑,回頭看到青年還站在下邊岩石前緣,對著手機看來在視訊,這年頭沒有人真的在獨行,卡拉馬叫他數聲無反應,最後高喊「老弟!」終於回頭,說可以去燈塔,青年這才發憤跟上。



他們在大石右側聽垂釣高人指點迷津,老弟前去了,卡拉馬和高人並肩返航,聽他講生活,海風,三仙台。



其實在石堆中打轉時,她想起奔雲,想起老張說人從奔雲穿進穿出,沾了一頭的石塵。她手支在發燙的石面上爬過險路時,想著奔雲感覺是不是如此粗糙,但溫度絕對相反。她其實在公路上看到路邊的香蕉田的蕉葉在風中搖動時,也想起祁老爺的密園,夕陽西下蕉林。那幕風景,在東台灣看到了形似。不好說出口的聯想,純屬最私人的旅程。


隔熱紙隔出與遠古的夢境距離感




上了路了

知本國家森林公園 詩人Leica無人工修正原作

祝福玩回家
忽然間
忘掉了自己

 

要上路



知本國家森林公園

第一個涼亭遇到從雲林來的夫妻 露營派

一眼被看出是台北來的,皮膚慘白

抓緊請問所有跟南橫有關的問題 作為未來目標

第二個涼亭遇到高雄來的夫妻 剛退休 說走就走上山

也是全台灣玩透透 機能服與輕裝備

還好祝福至少記得換上球鞋 沒人字拖上山 

那就真的見笑了

要上路


在台東大武海邊看到一隻有了翅膀的鯨魚
陸上的鯨魚需要巨大的藍天起飛


後來了解是「2024南迴藝術季林純用《新天使》
把抹香鯨作為象徵,喚醒民眾對海洋生態危機的關注,並呼籲人人成為保護海洋的「新天使」。」



 

要上路

第三

好烈的太陽
好滿的風
好平的視野
一邊直直延伸到海
一邊拔地而起 好高的山
好長的山脈
休息站有趣的人們 大大小小 一團團
好鮮明的顏色
好堅持晴天的地方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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