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票消耗戰

由於有太多郵票,因此很愛寄東西。

好不容易得機會寄EMS到美國,先跑到郵局拿了信封,稱了重量,知道可消耗八百五十元郵票,再跑回家,小碗裝好溶背膠的水(郵票太陳年,口水怕中毒),趴在地上,開始設計郵票貼法。兩百一百一百五,反面繼續,一百兩百.......,沒地方貼了,沒關係,前兩天在郵局注意到資深櫃台職員的一個動作,得到靈感,今天求證出,如果把郵票貼在紙上給郵局,可以用那些郵票換成郵資標籤!因此又在紙上貼足一百四十元,反覆數了清楚,整八百五。跑回郵局,又碰到剛才詢問的職員,他請祝福一邊坐下,待他拿著計算機專心加,雖然很想解釋精心安排的整數區塊,這樣是兩百,這一條是一百,這區五十加這區五十,又,這樣五十,又,十,但他並不想被祝福影響,於是閉嘴退兩步,觀察,發現他並沒有看出祝福的區塊分部,美妙的整數被他看到哪加到哪給瓦解,最後結果比祝福的少了十元。他說:我只好加一遍。語氣傳達出倒霉感。最後,終於,證實了八百五十元的郵票貼足貼滿。哦耶!回到家後,發現花了近兩小時就只搞這件事,也是種修行。同時想通了,要讓郵局方便,就同價值郵票貼在一起,2X25這樣,容易計算——自己思路搞出的搭配,就像自己精心寫的句子,費解。







Atlantis

祝福早上去游泳時,天黑沈到不行。在池中來回時,聽到隱隱的雷聲,看到天窗滲下的水滴在水道上打出前一點後一點直線排列的小漣漪。游完出來時,雨稀稀落落,問卡拉馬要不要帶東西回去吃,卡拉馬立回電,要翠林的越南烤肉飯。在翠林等了十幾分鐘,拿到外帶,內含卡拉馬氏一定要追加的魚露,過馬路到公園側,一輛自行車都沒有,雨不大,原本可以騎一段的,走路的話,又不想走公園外,公園呈梯形,從和平東路到信義路這一段正好是梯形的最長邊,手上有熱飯,還是穿公園快一點。於是祝福走進公園。

十七世紀廢址/瑯嬛福地
公園怎麼了?到處都是積水,好像剛從水中浮升,徹底清洗過。祝福左看右看,有奇異倒影,有澤國,小徑淹沒,得從花叢尋出石磚道,東摸西摸,好不容易才脫離公園,遠比走長邊還要久。

進門後卡拉馬氏表示怎麼這麼久才回家?因為公園積水路不見了,轉來轉去,所以。

剛剛雨很大嗎?

雨非常大。




















愛玲張


那天文學教授分享連線,張愛玲不再躍然紙上,而是活生生如明星被野生捕捉,觀見她在美的下半生種種場景,忽華服赴宴,忽素衣唐人街購菜,捧獻花立舊金山街頭,䌫車背景有老上海錯覺,她在戲院觀影,圖書館折手持書,案前打字,微笑,默然,蒼髮著晨袍深思,畫作添彩,幾乎總是正面正中看著你看著她正眼對視;拜有心人Jaded Jade,用摩登AI技術,喚出愛玲張還生虛擬世界。

迷惑了。多麼希望張愛玲為愛玲張時能這麼華麗風光,傲然獨立,完全符合我們熟知的顯赫家世,她就是她筆下的上海名媛,即使脫離原始的時光區進入新大陸,光環依舊籠罩。迷惑中太想有所本,於是找出買了多年的《小團圓》,人人都說張愛玲將自己寫在九莉身上,讀到香港淪陷九莉回上海後放手,連我都不想看到她生命中那個男人即將出現,反被隨書發表的幾封張愛玲與至交宋淇、鄺文美夫婦的信吸引,因此找來書信選二冊,而終於看到她,張愛玲,專業作家,在她創造的人情世界之現實後台。

Eileen, Steve, Mae, 四十年密切書信往返,針對作品務實溝通;出版、稿費現實事務處理;為對方擔心、釋懷、高興、不平——如果她小說的風格是舞台的彩妝,信中平鋪直敘的愛玲是本真模樣。但是,莫非有更私人的交談決定不公開,因為書信中處處伏.筆;而伏筆暗示的發生,不知道藏在哪封信的哪句話裡或緘默於他們深厚感情的默契,不必多說,我知;妳知我知。三人之外的旁觀者,只有尊重這真實人生的懸疑。

懸疑因此神秘因此有魅力。非有心佈置的好奇陷阱;而是,不屬於那個時空,有些心裡事兒,你就是永遠不會懂。

迷惑讓人恍惚。擠進東門市場窄道,一路前補上人流空隙來到另一端麵攤買餛飩皮。光顧數次的鋪子,女店主今天冷冷的,酷酷的,瘦長臉,瘦長身,在她淡定遞過餛飩皮時,那個孤高感,天哪,就像這幾日正視著自己的愛玲張!退進人流找到空隙拍下她發給文學教授,問像不像,他立回:像。


久違的張愛玲在去世三十年忽然再現。Jaded Jade「擬真」生動的愛玲張,於恍惚中活人身上出現她,在小學同學張可方每次對話中未被污染的天然民國女兒質感裡察覺她(看似柔弱原則剛強),如果開放敏感頻道繼續搜,一定能在城市某處某人的一笑一顰一句話一個用詞裡、在她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五日最後一封信的苦病痛(九月初去世)裡、看到普世卻有著被她點染的別緻(好像張愛玲慣用「緻」而非「致」);城市因此被自己的想像製造出異象,身在其中動不動壓抑表情大驚小怪——AI 張愛玲刺激出的奇妙後遺症。



為了確認連線再去找了Jaded Jade,發現又與AI攜手新作兩篇宋氏三姐妹與慈禧。現代史上最有名的三姐妹現身五十年代美利堅,勞動著,過於comic而少了魔力;慈禧變身鐵娘子在各色蘇維埃場景震懾著,短作倍感冗長。宋氏姐妹篇的真人版,母親同輩的女強人,從大陸到台灣,五十年代移民美國開起餐館,自己親身下場招呼客人,抹桌上菜,苦了數年,把小餐館盤成華府高級大館子,冠蓋雲集。難得回台探友,聚會熊媽媽家,剛學會開車的曹小咪奉命駕車來接母親,窄巷停車大考驗,車子一頭栽入兩車空隙車尾突出,無計可施,倉皇衝入要老媽趕快上車回家算了,女強人笑吟吟輕聲說:我幫妳停車,好嗎?長輩向來只有責備,沒想到竟有如此親切排難的。見她飄然出門,滑入駕駛座,倒退前進倒退,一氣呵成,全程流暢如前後無物。危機解除,敘舊聚會繼續,曹小咪坐在一旁,觀察這位耳聞久久的傳奇女性,舉手投足風韻無窮,大眼睛炯炯有神,微笑聆聽,說話貼心,經歷大風大浪,與太太好友相會,毫不張揚,依舊是那位人人喜愛周到動人的Trudy。有幸見識了。


整理書信照片竟然遇到皇后當年的明信片證明存在
據說季辛吉都是常客
如今皇后駕崩
飯店已成追憶




心檻

所有激勵人心閱讀的契機中,祝福在上個星期天,二手書商來拿書時,深刻發現了一個未知的新動力。當所有再三確認情願以一本五元讓書商收去再「傳出去」的書籍(對方令人感動的說法),在代表十五本一摞摞綑好,最後與樓下車中等待的老闆娘確認時,聽到老闆娘問起「莎士比亞」,哦,對了,之前順手拍了一張老父書架上梁實秋譯的莎士比亞全集(民國六十年出版),看了一輩子,總自以為將來可讀原典而未碰,所以出脫也可捨——正轉身要去取時,代表說,老闆娘說那個只能一本兩塊。五元與兩塊的三台幣落差,讓祝福止步,回身,謝謝對方,書就.不賣了,還是留下,送走代表,關上門,心中喊出最後一句——老娘.自己.讀!

於是在一日內,讀完了第一本《暴風雨》。

十五年前一次影展中看過Helen Mirren主演的暴風雨。西門町老派大戲院下午場,五百個座位,售票小姐將唯二觀眾硬是分配到正中相鄰兩個位子,好像一起來觀片的朋友。祝福不可能坐下去,又太多空位選擇,所以整場照心情、視角換位子,最終對暴風雨印象淺至無話可說。

九年前下載了Heuristic 製作的 The Tempest APP,由Ian McKellen主導演出。有原典,朗讀,影片,詮釋,下載的原因不是因為喜歡《暴風雨》而是只有《暴風雨》。努力跟讀數幕後也失去動力。

然後前兩天總共不過幾小時內讀完劇作。

就像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一樣,以英文用各種方式進入而不得,接手卡拉馬全套中文翻譯後,直航而入,世界開啟,歷數年慢讀完成,如得一珍貴朋友。梁實秋先生的譯本也是這股親切力,以美好成熟的母語,安定躁動的心,讓人順利走入聽說甚久的地方,終於可以看到風景。

說到底,那個契機是能讓自己過那個心檻,樂意地,好奇地,虛心地,做一個讀者。

完美的刪除


 《我的完美日常》中役所廣司挑選剛沖印出來照片的那一幕——滿意的丟進鐵盒,不滿意的直接兩手一撕——震撼了我。

負片膠卷二十四到三十六次機會,調校光圈快門捕捉世界巧笑倩兮瞬間,一氣呵成或斷續數月終於完成一卷,送去照相館,數天後帶著單據滿懷期待去取照片,迫不及待在路邊拿出來看,有五六張符合想像的就開始高興,有一兩幀出乎意料地好的,簡直要雀躍。整卷沖洗出來的成品,哪怕失焦、過度曝光、不知所云,一張不棄,按著次序一一放入照相館送的簡陋相本,幾十年積滿紙箱,數位前的手工時代,在大整理狂風中出土開箱,一本本褪色的青春和刺鼻的底片化學酸。

因此想起役所君瀟灑的動作,找出電影確認印象。在第六十五分鐘他跪在兩個一式的鐵盒前,從紙封中拿出照片,一連撕了三張,第四張從樹木枝椏中漏下的日光,丟進盒子留下。看完照片,他將底片放入標記「2023」的鐵盒,拉開櫃子拉門,其中已有2023年以月份為別的九個相同盒子,他這一盒是十月的光影片刻,底片顯然一起收入只有年份標的鐵盒。

他竟然沒丟底片?那個刺鼻酸?撕去照片,但,還是保留複製的機會?

役所君的心思,讓我又從垃圾袋中拉出之前痛快扔進的底片。不知道放到哪,於是又放回破紙箱。彷彿又回到原點,但我的確開始撕起照片,其實,想通了,這動作不就等同數位時代的刪除/delete,暫時與此時,此時與永遠,沒用與有意義,喜歡與不再喜歡,多變心思的此刻取決,末世感強時撕得快,歷史感強時撕不下,最無敵的是罪惡感發作時,所有當時的微笑現出後來的虛無,一律毀去,饒了自己了吧。然後底片又丟進垃圾袋,像掃入數位垃圾桶的物件,等最後的意志,剪毀,封袋,以完美的拋物線,飛進垃圾車,世上無複本、無生成,徹底delete的那一天。

開春




盼了兩週。終於開春。
水仙一號。
仿常玉構圖。




仿常玉二號

動・詞

王安憶《天香》

讀古典作品愛留意其動詞,一時期一地方的用語,寫入古代虛構中,彷彿之一番,特別有點睛的魔力,人物自在動了起來。就像王安憶《天香》這一段。

「彷彿之」老張和祁彪佳都用的詞組。

也記了一些長輩順口說出的真理:「爸高 高一個,媽高 高一窩」經驗觀察出的遺傳學真相;「高醋矮醬油」最好識別當年鼎泰豐兩瓶同深的醬料瓶,一高一矮,高的真是醋。或者用詞:旗袍領口第一個扣子聽到說叫「風紀扣」,還真是,一旦解開第一扣,哪怕其餘還扣得嚴嚴,風情洩露。

看大陸作菜視頻,老看到那個「焯」,老錯過它的音,而動作是熟悉的「川燙」;怎麼也無法學起「焯」在口語中取代川燙,彷彿發出那個音,步驟就停頓了。

還有父母說祝福的「慌雞」,卡拉馬讚其逼真。

又:姚宜瑛女士在文集《十六棵玫瑰》的《我的奶娘》中寫道母親的「繡棚」,畫面時間應是民國二十年/一九三零年代的宜興,值得留記。




定型

十二年又近兩個月後,終於讀起作者送給朋友,朋友又留給我的小說集,在作者去世朋友失聯的現在,人生完全無所事事的空白中,一個又一個靈黠的化身,從紙的後台登上舞台輪演,很好看,久違的愛情故事。文字靈活別致又逮得到人心秘密,一股力道帶速度正中標的;反比現在文青詞的自戀和臃腫,又一「老派」之必要。

因此想念起那些聰慧失聯的女友們,那些人世中更瘋,更倔,更敢,更愛,更恨,更無視,不屈不撓的「少女魂」。
 

是「少女魂」?第二天醒來自我質疑。早發現人長到某一點定型後,不管外在怎麼老去,內在永遠是那個自我在主宰。所謂「老不死」那類,問題在他們內心中欲望始終如一就是強烈的自我,同時他們偏偏有體力忠於它。

內在美少女在熟齡時的愛情故事讓人心動之餘,不禁恨起自己是卡來馬鑑定下在度永恆暑假的中學生,連性別都沒有。

再生

二十多年前在商務印書館重慶南路門市選的人人文庫小說。基於作者屬於同一時代,出生戰亂,成長於動盪,他們的文心是否能讓自己更感覺他們的時代。龍年之尾,決定送它們再生,化身未來的紙製品,在新一代的青年用紙吸管喝著紙杯中的新茶飲在再生紙做的筆記上畫下今日感動之時忽然筆尖自動流出曾經存在於一本書的句子,彼時作者的心聲又被此時青年所感受


後來:環保工作有為青年叫祝福「姐姐」,頓時悲情昇華成大喜劇。




小咪與小蓉


曹小咪游到水道頭,迴身時看到周小蓉坐在池邊,雙腳在水中踢動暖身。小蓉又對小咪說:好久沒看到妳。一會兒游,一會兒不游,再下去就不來了。小咪停下來跟小蓉解釋,反正三十次票已過期,就想來再來,云云。小蓉問小咪在做什麼?來回對話後,小蓉說:書還是讀紙本的好。小咪立刻推銷起自家想丟又不好丟的書,力薦給小蓉。小蓉心動,說,只要一兩本好看的哦。可以放在櫃台請他們轉交給我。小咪說:寫給周小蓉嗎?小蓉斜眼瞪了一眼小咪:要寫我的本名!沒有人知道周小蓉是誰。

曾經問過周小蓉她的先生知不知道她叫周小蓉?她想了想,可能。小蓉,小寶,小弟,小妹,小咪,熊小妹,鐵頭,大頭,巷子裡的小孩們,周小蓉都輪不到曹小咪叫,要叫周姐姐,差了十歲,差了世代。這些年常在泳池裡碰到;以前回家可以跟媽媽報告,我今天看到周小蓉了。後來游泳回家,媽媽就問,碰到周小蓉了嗎?

我們在池的一端看著池的另一端女教練在池邊軟墊上教小男孩翻筋斗。小男生掌握不到竅門,怎麼都翻不過去,反而要倒立了。我們說,他沒翻過筋斗嗎?我們小時候不是天天在家裡翻著?小男生頂著地的頭要再往身體收進去才行,我們又說。

家姐十幾歲時畫的咪咪肖象
很小的妹妹努力坐定給姐姐做模特兒
搬家時媽媽包裝後註明
三十多年未開封
有多種不能開封一開封都消失的別言明的什麼
周小蓉還住在周家改建的公寓一樓,周小寶住四樓。曹小咪家以前在貼隔壁,牆壁是連著的。一九六零年代末,周家要改建成公寓,曹家也只好跟進,周媽媽跟媽媽說:時代在進步,沒有辦法抵擋。鄰居因此各分東西,半個世紀後只剩曹小咪繼承媽媽叫法的熊小妹突然地從馬來西亞打電話來連珠砲轟擊,以及唯一讓曹小咪在游泳的乾溼過程中開口說話的周小蓉。

最後以彼此小名互相稱呼的人。

小咪問小蓉有多少人會一起過年?小蓉大眼睛轉了轉:我們家十二個,加上小寶家三個,還有我小叔,一共十六個。好熱鬧,小咪說。妳現在可以交棒了吧,由孩子們來管年菜?小蓉說,我還是要做,孩子們還要管孩子。原來兩個兒子各生三個。小咪家只有小咪,齊記要管祖宗和母親,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回家。小咪剛剛游泳時心裡還在想,我們家只有不生孩子的寶貝女兒們,煢煢孑立不同城市;這個家運,連曹小咪自己都搖頭。

猛虎歸柙



鎮守家門二十多年的老虎,出自老父棋友之子/翩然歸去女作家之弟・之手,是第一批想放生的畫作。多方試探後,好友表達接手意願,說昨日來拿。

一早忙乎乎取下老虎擦拭乾淨,為此日保留下的大紙箱切割合成畫作大小;朋友攜女兒出現,雖然早告之尺寸,但看到老虎方知虎之大,於是招人來載運。忙乎乎將老虎放進紙箱,綑上繩子,拉出家門,下電梯,坐在街邊等待,車來了,左塞右塞,就是不行,於是感謝人空跑一趟,改上郵局寄畫,卻又搞錯郵局可接受的貨運尺寸,三人輪流苦苦提虎去郵局,敗北後又苦苦提回,置於樓下。管他的,三人大吃一頓中,朋友忽想,可以送給住在四樓的表舅,祝福一驚,深怕表舅哪天直接還給她;朋友又想,還是蠻喜歡,還是自己留下,但是裁下畫心或者連框貨運至美,無法決定,左思右想,回到大樓,剖開紙箱,取出貓咪小圖,大貓則說先留祝福家,夏天回台再取。於是乎就此別過,祝福拖拉虎箱,一口氣直下B1丟棄紙箱回收,提虎回家,進門後,卡拉馬協助將老虎掛回原處,批評了祝福和友的種種決定,包括為什麼丟掉紙箱,於是祝福再下B1拉回紙箱。白忙一上午,精疲力竭,倒地不起,甦醒後想起兩團未下入火鍋的冬粉忘了打包,又添扼腕。

欲別而不得,物自有辦法回到原位。

斷捨離不是你說了算。


In a different light

歷史的副歌
在敘述的語言裡找到潛在的副歌,跟著副歌的調性唱出另一個曲子。保持在表面之下的真皮層,在其中挖掘探索,未及血管,無法暢快周行,卻能轉變表面的史實變出另一種真實。但要震去古語言的包覆,殼,震幅該開到多大,從中穿出的語言還披著殘片。(2015/3/19)

________
終於屈服付了evernote的年費,因此得以無障礙看看以前記了些什麼。
發現一條隧道出現,十年之長,那一頭的光明和我這端的光明,已不是來自同一個光源了。


《十七世紀廢址》珍貳版 2025 消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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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

英鎊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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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拍點

明明不過是自言自語自驚自嘆,還是會想交待結果。回來的第三天,景觀大師Darcy發來照片,完工了!只有業主要崩潰時見她騎著Honda紅色小Monkey 啵啵啵來安撫,施作時從未見過人影,完工後來視察,很滿意,很喜歡,說,需要祝福加入他們團隊。這話讓祝福忍不住幻想了自己轉型的下一章,操起西班牙語和勞工朋友們並肩造園。貝絲與湯姆也極喜歡成果,對前面車道的新生開始懷疑要不要採相同風格。

想之前累積出的每日一圖,小院的結果是無奈的妥協,務求容易施工,所以內心深處隱隱遺憾。不修邊幅的本性(說好聽一點是喜歡 prototype 雛形的感覺)被極專業的工匠手做出無瑕地面——總是有辦法破壞這完美感的。

而經歷未預期的全面破壞、重建過程,卻不能再忍三天親眼目睹脫胎換骨新生的一刻,想想,彷彿是命定的落拍點。節奏,拍子,老張追悼祁奕遠的話——

奕遠蓋有見於世界空華,傍好則住。香及其未燼,月及其未缺,花及其未殘,霞及其未散。蹋踘社中,得一美踢便可收場;優傒臺上,得一鬧劇便可煞拍。

傍好則住。煞拍。祁奕遠在美好最美好的絕對高點時收、止、住、停、切、斷;像大指揮家雙手一揮,樂器同時停止聲波振動;繚繞的,燼的,缺的,殘的,散的,蛇尾的,就留給不懂得捨的人去拾撿,流連。而祝福,總是在高點之前慌亂拔腿走人,在遙遙的地方,意外之後還有一段發展,卻已成身外之事,完不了美,呼應著不修邊幅,大概是最符合本性的節奏吧。






昨天那個好日子

祝福找到母親手織的對襟綠色毛衣,穿在身上

翻出母親的珍珠項鍊,戴在頸上

看到阿姨寫的字條,半透明紙夾著一隻粉紅與藍的老鷹剪紙,貼上被她塗抹覆蓋掛在廚房的油畫上

尋出父母寫給她十三歲的生日賀卡再立在桌上

和馬真勾著手健步來回火鍋店 不停說著話 到嗓子乾啞

卡拉馬聲音態度減了百分之三十硬邦邦 可愛度倍增 純屬應景

這樣 過了 生日



鞭策者

祝福回到家除了扔扔扔還記得外 一切恍如隔世 習慣都忘了
而 
卡拉馬要祝福找出離家前最後一次洗碗搞丟的一根筷子 以及 隨手亂放失蹤的美工刀

與我之戰

一進門,滿目長物,立刻無縫連上兩個月前出門時的決心——丟丟丟。 

凌晨四時蘇醒,一躍而起,撲向櫃門,拉出幾大包幾番精簡的舊物,翻出一看,竟然又是那幾個毛絨絨的熊貓靠枕,每夏如火爐般讓人燥熱難安,偏偏老母四川熊氏,誓與這幾個靠枕共存亡,如今老母離台遠去,果斷的我這回為之前不捨的我心一橫,全扔。又扒出夾在舊衣裡的古領帶,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遺物,奇寬無比,止住任何念頭,扔。四小時後,送三大袋時代標本至地下室,至此永別。

過幾日又撲向臥室櫃門,打開看到捲起的地毯,原來放在這裡,當時捲起時用了一條領帶綁起,甚是好用,心想領帶要留下來繫物,可偏偏忘了那時的好主意,現在全被幾天前果決我給衝動掉了,遺憾難忍,潛入地下室搜尋,清潔大姐了不起,幾大袋的東西已消化完畢,只看到熟悉的黃色靠枕不知基於什麼判斷給收到一旁為她所用。沮喪中,再開櫃門欲將他櫃物移入,不免打開前幾日整理剩下的那一袋刷新印象,赫然發現領帶尚在其中,幾乎喜極,今日之我好不感謝那日之我之一念之間手下留情得以與過去某日之我的想法連上,我我我我我在大樂與悲憤之間擺盪,好不,好不,好不,不無聊。

告一段落

你回來我很高興。但你回到家的時候,我不會在家,可能很晚才會回來。——卡拉馬

工人朋友們在大氣河流即將通過之際,在大家以為他們不會再見之時,突然大群出現,在小院上方熟練拉出油布帳,要在祝福離開前趕工完成。但風雨實在太大,百般勸說,揮手收工,留下半生半熟的小院。不過雛形已定,估計最後簡化的圖案會出現,可以走人了。

貝絲對小院新貌十分驚異:和之前差太多了,變得好正式。祝福接話:好像終於脫離永恆的研究生狀態,畢業了。此中似有深意,苦思演義,與卡拉馬說,卡拉馬立刻回道:這有什麼,就好像有時候穿睡衣,有時候穿戴整齊出門,都是同一個人!

這同一人,二十多年前鄰居花架上的Wisteria紫藤,地底運動,冒出祝福院子,將之挖出種到自家光禿禿的花架角落,偶爾澆水,居然怒長起來,每次回來爬上梯子整理藤枝,要這麼轉個彎,要這麼纏成一股,囑咐藤枝聽話不准爬上屋,果然守信長成一架美物,但永遠錯過花期,只見過綠葉藤蔭,秋季黃葉滿地,冬天的枯枝。貝絲說花季滿架的紫花,引來蜂群,蜂鳴轟轟,就近在貝絲陽台築巢,找人摘去時,還得紫藤蜜一塊,十分濃郁。

後人種花,前人嚐蜜;也好。














竹的後遺症


貝絲說,如果我們自己拿起鋤頭去刨竹根,她的椎間盤會像鈕扣一樣一個個蹦飛。

我們遛狗經過人家小院,一堆被砍斷的竹子還有竹根,長到一半還有筍形的幼竹,摞在院前。我們立定對竹堆大發議論,沒救了,還以為這就清完了,等著瞧吧,好日子在後頭呢,哼。

跟貝絲說看到偉大的生鮮食品店Berkeley Bowl有碧米,真的碧綠碧綠,是米裹了竹的萃取。貝絲說,我吃了會死。

我們說要把竹根丟進山上最高級住宅的花園裡,讓他們也有苦頭吃吃。

好好一大盆竹子,乖乖長在木盆裡,貝絲死活不要了。祝福接收。

我們說要把帳單寄給做古的園丁Norman的兒子,想當年是他說這竹不會亂長的。





Austerlitz

W. G. Sebald 的 Austerlitz 英文版在 2001年首次出版時就立刻買了一本。封面上著裝如小王子的金髮男孩,讓人對內容有相反於內容的想像。2004年第一次到行人出版社在溫州街公寓的辦公室談天時,注意到書架上好幾本W. G. Sebald的書,是的,他們考慮出版,但覺得不會有什麼讀者,所以作罷。

回到台北的家與父母相依的二十多年,Sebald的書也帶了來,跟所有最想讀卻沒讀的書放在眼前的書架上,提醒自己勿忘,久而久之,變成每天照面的書友,喜歡它們在架上,陪著的感覺。

幾天前,有聲書audible跳出了Austerlitz,整本書誦讀時間七小時十一分鐘。拖延二十多年未達的彼岸竟然就在七小時之近,即刻下載。朗誦者以行書的速度不帶感情變化啟程,順利通過打轉了好幾次「我」與Austerlitz在車站中首次邂逅的部份,然後隨著一天漫走,打掃抹擦,趕貓罵貓,意識在現實與書的聲音中遊走,聽著 Austerliz 說他的故事,二戰前僅是個小男孩被送到英國,成年後,他回頭找到自己的源頭,在布拉格。幾次意外相遇,交談後基於對時代與人的創作共通的體會,Austerlitz 知道「我」是個深沈認真的聽者,願意信任「我」而講出他的一生。忽忽之中,七小時已過,音猶在耳,他們的同行與對談應該未止,於是又回到中途,補起印象之間漏去的,在第一遍已知的世界殞落,這回影像更清晰,屬於Austerlitz 的不復存在,原本何必說卻因為一位巧遇的人而值得說,他和縈繞在他心中的集體因此得到安慰。

又不免想起一九六五年的日片《怪談》,第三個故事《無耳芳一》,失明的小和尚芳一會彈三弦說書,最拿手的是一場歷史戰役,家族全體傾滅。他每夜被帶去講這個故事,說到形銷骨立;師父跟蹤發現他是被那個家族的亡魂找去,鬼魂們依家族位置坐好,聽著芳一演唱自己壯烈的最後一幕,感到光榮,得到慰藉。Austerlitz得到聽者可以說他的故事,鬼魂得到說故事的可以聽自己的事蹟。自己的經歷編/變成故事——角度/版本——訴說與聽—— 像是打磨完美的銜接點,讓人生有個合理的圓——安魂。

也同時懂了為什麼看到別人寫自己時是那麼混身不適要鑽入人世的另一端
也為什麼葬禮時要找最信賴、對死者最有愛的人,說幾句公正、體己的話
也同時懂了卡拉馬說浪費了那麼多年那麼長的時間解釋自己卻不得了解的悲憤

二十年的保留,看來是在等你親身經驗時代的生滅變化,逐漸靜化成接收器,敏於一段調頻,格格不入於其他——一種叫做 Austerliz 的病;你算輕症。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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