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mpest

哦——

對峙形勢激烈升高

怒斥的辭彙濃縮成三字組

門板遭殃

出走

回來

展開命運方向的對談

邏輯強的綿密論述讓沒邏輯的研究起天花板 櫃藏小物 地板

失智你懂不懂 現在醫學會知道誰將來會失智 只有等到徵兆出現才知道 但我就知道我會失智 你拒絕做任何檢查我接受 為什麼我積極做檢查你要勸阻 我就覺得我有大腸癌怎麼樣 要失智的人 沒有力氣再說話的人 還那麼用全身力氣去跟你說那麼多 希望你了解 

你只要一個玩伴不要共同生活的夥伴從此我不再跟你有心的交流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好難過的 我們從來就沒有心的交流 以後沒有也是跟以前一樣 

到底什麼交流才是心的交流 

沒有心是不會知道的 你這種結果論的不懂得在過程中好好去體會去理解那個人

你如果真的懂這個人 就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為什麼要提開的那一壺

因為時機已成熟?

錯 你們自以為語言很強 根本不懂寓意 

開的那一壺氣已經出了 沒開的氣全都在高張狀態 提起來就要爆炸

我只是要理性討論問題 你少用情感搞象徵非黑即白結果論 

婚姻不是搞浪漫 婚姻現實生活 要讓每個人都活得下去 

我本想講完後看今晚要不要吃火鍋

!!!!!!!

於是他們還是 準備起來 吃了火鍋 

點火加速到一個極端再飛越所有落點到另一個極端

只有卡拉馬辦得到


暮色


我們在要入夜的東北角
落日在岬灣後的西邊



 

何必小說


 


Joseph Needham的劍橋中國科技史束之高閣多年,前年從仙境書架上取下當年花了血汗錢買的化學巨冊,以朝聖之心決定入門,然後發現比起那些歐陸文化批評什麼心理分析解構的,根本是直敍句說明文,平易近人,易讀好讀,而其中詭異的知識,豐富如稀世礦脈,擔心一擊之後,剩下的輩子就要栽進去而打起退堂鼓。現在又取下看了半輩子外殻的中譯本開讀,好看,有趣,匪夷所思,小說失色。

與本國學者寫的科技史比較感覺,李約瑟在文中時時寫入的歐洲/中亞/世界——中國以外的世界在相同自然現象上的觀察,信手拈來而客觀的引述口吻,忽然變出一種Cabinet of Curiostiies的琳琅滿目感。
 




這些年整理中收集起來的寫真,在母親去世三周年拿出來細看欣賞一周,
讓保存下的時光通通風,見見光,照照面,連連看,
喜歡看他們都那麼年輕,我還不存於世。
於是乎想著:
遺世、遁世、避世、厭世、憤世、玩世、濟世,
在出生後涉世、入世,與世界的關係裡,
還有這「未生」之時,看著這個將要加入的家庭,
心裡感覺,多想無益。





最難捉摸是人

祝福不識人。像,那位穿著總是選強烈到泛螢光的豔粉紅、青綠,染紅髮,鮮紅指甲油的姐姐輩,以為她豪放了,野性了,狂了,不料卻,拘謹,守禮,講究小節,規矩多,信仰深,對於真張狂的,瘋瘋的女輩,視其如魔。不懂。而那位張狂的瘋瘋的狂笑鞭辟、臧否的學妹,又不時講出深沈的悲憫,這,祝福可懂。那位超聰明結識十幾年的好友,難得見面相處好端端地一絲不苟美美地,縱橫網路言論世界是大膽進攻人語言謬誤常髒話開罵的勇者,不吃蔥蒜,流汗為醜,特潔癖。認識快二十年的好友夫妻及獨生女,從一開始就互開玩笑拌嘴的,後來一日夫妻說:其實我們很嚴肅的。真真嚇壞祝福,幾如被照妖鏡死光照射要轉身逃走,但想想,如果不嚴肅怎麼做得出那麼精緻的新制手工布鞋,又如此憂國憂民?能得到嚴肅夫妻忍受為友,真該榮幸異常。小時候陪著玩的女兒長大現出神似桂綸美一型的美麗外貌,驚異發現她不能忍受長髮亂翹,衣服縐折,字寫得小小的,不解,她一定/必須有看不到的神秘反面。而卡拉馬反正多變,祝福永遠押錯寶,可以省略不提。倒是,最近聽朋友形容祝福有「仁慈」一詞,讓祝福又驚異了,跟有一年那位有如老僧智者說祝福「邪惡」讓卡拉馬心中鼓掌叫好的,與更多年前研究所恩師說的「wicked」一百八十度大改變——這些年,祝福怎麼了?

procrastination-ista

祝福得一不情願的差事,被幾次催問進度,於是她開始買菜,解凍肉品,又洗又切,又炒又燉,包起餃子,搞起醬汁,一日五餐,抺起地板,深入暗處角落,又翻起書架的書,整理堆積,發憤完成春末積欠的小事,讓潛意識去醞釀,但願在無意識的咀嚼中,障礙化去,解救自己。


完成任務

螢螢文心


胡唯美民國六十三年在金山海灘豔粉紅比基尼外罩薄紗長髮飄動昂然前行的動態影象是我心中不滅的胡唯美。

空白四十五年後的二零一九年,唯美到家裡探望我的母親,周到地問候,聆聽,聊天,合影。她那天穿了一件嫩青色的薄紗襯衫式外套,紅色指甲油;青色的青近乎螢光,因半透明質料而比刺眼減一分,非常耀目,直接與印象中的艷粉紅相輝映,原來這是唯美姐姐的不滅定律。

衣著選色那麼搶眼,自然表彰了個性。可是近幾年與唯美的接觸中,發現她比鍾愛的色彩亮度要含蓄得多。原以為會朝奔放不拘那一端表現,卻意外傾向嚴謹與認真。行為舉止,人際禮儀,唯美會多一分在意,跟她見面時也自覺地收斂起來,在張揚色彩和規矩的言行兩極中去捉摸她。

那時唯美在報紙上寫專欄,以隨筆的輕快寫出近期的一遊,一聚,一讀;簡潔的文筆生動刻畫幾個印象,篇篇好看。忽然想起一九七五到七七年唯美在《婦女雜誌》做編輯時寫的人物訪問,有限篇幅卻能寫出深度,人物得以立體。每次在雜誌目錄看到有她做的報導都會先翻出來看,因為知道會好看;四十多年後又讀到她的隨筆,好感依舊。

唯美文字的語感是正宗民國女作家一系,聽得到的悅耳,讀得到的流暢,尤其重要的特徵——感受得到的情感。而她的情感不能以溫婉很女性化的詞去形容,而是在理性用意的佈局展開中,帶著自家獨特的醒目色彩,為她所寫閃耀出唯美講究的靈動。她的作品讓我意識到外在的兩極感其實是毫無違和的一體——必須很認真地堅持自己所愛而且詮釋得當。

《為美唯美》集合唯美姐姐一生精華之作,向父母致敬致愛的至文,對長輩的懷念,小說創作和近期的壯遊見聞,是向她所愛的文學奉上她的才華獻禮,由衷祝福,由衷期待。

如果小序的第一句能刺激了一下唯美姐姐,那我就算是微弱地傳達了當年跟在粉紅比其尼女郎後的初中生心裡的震撼。那個夏天姐姐志漪要到美國唸研究所,父母與摯友胡媽媽約好到金山租一間渡假小屋共聚,為姐姐餞行。長輩們在小屋中打橋牌,姐姐、唯美、我往海灘走去,迎面是玩回來的人群,民國六十三年海濱遊樂勝地的遊客很保守,顏色低調,他們目不轉睛看著胡唯美,一個擦身而過的男聲發出最真誠感嘆:他媽的,真像仙女。

京班規則

隨手翻書架上的《菊部叢刊》,有意思的《京班規則》中,有幾則「時間點」的規定:在某個動作未做之前,或做了之後,後續動作「才」可以接著做。

前台後台、上戲下戲、男身花旦、現實與戲之間——變化狀態啟動的「開關」有如陰陽界——戲班子運行得以不墜的體系。








食飯

美食評選事件又公佈了。得到盤子的餐廳,不只吃過的越來越少,沒聽過的還越來越多。難免好奇細審,私廚增加,最感興趣的那一家搜尋之後發現,非得六人才能訂位(如何湊出六壯士樂意花高價同席輕鬆吃飯愉快聊天只求經驗無怨無悔不容易),僅周末三晚營業(已全訂滿至明年可斷念),菜單中的乳鴿與鵝之掌是從來不吃的珍饈(省心了不必發生菜一上桌心就發冷的完蛋感);一心想吃多年的泡飯又見本年度讚美,好感來自數年前在十二粵孝哥主廚下泡製的米花泡飯的美滋味,但今年照片上的蟹汁忽然變成壓力,食下去的能量在血管胃腸中的變化與累積——禍從口入。實在是,多年來愛上館子的那股勁兒快熄火了,越來越、最好、就在自家飯桌上,把餐點叫進來,買回來,自己炮製,有時再補上一瓶台啤精釀,就夠歡樂;其他,除非萬有全酸菜白肉鍋,最愛在弧形彎曲的醬汁區將一道道佐料加入沾醬小碗,根本為了下飯;除非三分俗氣,永遠氣定神閒的曹大哥與關愛的張大姐;除非秀蘭從家改造的空間和永如預期的味道;除非鼎泰豐始終如一的親切服務;除非越南餐廳翠園,從大學吃到現在的翠系列,翠園的爵士背景音樂沒要標榜品味就是讓空間更舒心。忽然想起小時候上館子的印象常是老爸率領全家拂袖而去,最不捨的是手中的汽水。原來吃飯的地方最該讓人自在,卻偏偏變數多,常常不稱心(某陣子常光顧的義大利館子卡拉馬熟到都管起人事閒事的因為常坐的進門第一桌給重新佈置收走了就再也不去可能也是他們的用意?吃了多年的烤肉店因JC不做了人事全非也就不想去了),再加上越老越挑剔,總跟以往的好經驗比較,結果,還是在家安心吃韓劇拌飯,別再操吃不到的美食心了。

舊習作略改

零六年六月上海過境二日。長久的懷舊病霍然而癒。


三十年代、蠶豆、藕,三種無法抗拒的滋味。鉛字體、書開本、封面設計,豆瓣的翠綠,寬幅旗袍,道道繁複而微妙滾邊,風度,藕色,年輕的父母,對稱形式,ART DECO。


一九九零第一次去上海,白天遇到晒著太陽的馬桶,入夜車燈都是黑的。三零好像靜靜流連,處處感覺有鬼。


三零年代、蠶豆、藕,無法抗拒的滋味三種,可否重疊出綜合感覺一樣,譬如古道西風瘦馬之於不朽蒼涼?


藕色光輝中三十年代青澀的歐化句子形容不上的豆瓣味


鉛字打上厚紙留下墨字和深印.蠶豆去澀香味出收火.藕絲長長一如pizza上牽扯起司


火候久藕色洋溢誰敢好比土豆.翠綠過頭成麵綠黃.書封面再加新潮藝術筆畫寫出篆藝術之簡化


扯不下去了。三種怎麼樣都沒一絲可連成氣的通感。除了在三零一定吃著火腿豆瓣和藕粉。


當懷舊的情緒全被復古風格所玩弄,三零也和上海分離了。

找樂子

他們想開車出門散心卻無目的地。

她建議從珍藏的紀錄裡尋找,他居然覺得是好主意;於是他們出門去探訪買書的奇人們。

他們從和平西路穿過萬華過橋進入板橋再直行彎行驚嘆市鎮風光看到台鐵列車在右側出現經過百年車站山佳是之前還是之後經過樹林終於來到聞名已久的鶯歌轉入巷子向地址所在致意然後迴轉再尋快速途徑返家逛了兩個小時

他在後照鏡中看到雲彩,說,看,晚霞。

他——煉獄的磨練者——想不到自己還記得這個詞。







A Game

她出門去尋找快樂的人

在熱鬧的地方 終於找到有笑容的人 

捷運上 看手機的人 並沒有因為螢幕呈現 而出現愉快表情 

蘋果門市 有很多興奮的人 

但不包括屏息盯著新舊裝置輸送數據的人 和 覇佔橘色手機玩bejeweled被父母拉走的二小童

購物的人 專注於物 說不上高興

快樂的人 滿稀奇

她還遇到極不快樂的人

推小車賣蟹殼黃的女子 入夜了 一車的蟹殼黃沒動靜

她看到她經過就呼喚她買 給她折扣 算她便宜

耳機裡的聲音要她繼續前行 萬萬不要把脂肪和澱粉買下來又吞到肚子裡

她因此沒回頭讓蟹殼黃女變得比較沒那麼不快樂

悲喜交集

他們。他們。噢。他們.......

喜劇實驗瀕臨悲劇實現。

在悲的谷底,喜的感覺像空氣發放,啵.啵.啵,又漸漸浮上喜的刻度。然後那個帶煞的又席捲全體沈入谷底。

天啟

他說他去騎車時,附近花叢一陣騷動,一隻大喜鵲逃了出來,後面攻擊猛烈的竟是隻鴿子。他看著鴿子窮追死打的兇狠模樣,忽然悟出要放下「為公道堅持到底不惜⋯⋯」的執念。

還有一件是關於他自身的啟發,但他忘了。

所以她必須懇求蒼天大自然在他行經路徑不斷為他上演種種「超越」的啟示。






過兩天在附近巷子看到一隻行動古怪的喜鵲,
立在地面不動,車來了不情願飛避,
仔細看發現一足折歪,竟是飛禽大戰的敗家?





At Last

2007-2025

 



2007 年 11 月28日在Amazon 訂了智利作家 Roberto Bolaño, The Savage Detectives, 剛上市的英文版,送到台北。在咖啡館閱讀,非常喜歡敘述的勁道,西班牙文天生的速度和熱情,但逐漸迷失於一段段人名/地點/時間的敍事,止步在那個熱愛詩的大學生變成詩人的1975。2013 Bolaño的 2666 出版,在 Moe's Bookstore買到,欣賞的敍述個性有了成形的結構,吸得住注意力,隨身五年,剩下部份,最後在卡拉馬氏令下一鼓作氣讀完。

那夜夢寐間決定睜開眼睛看完 The Savage Detectives 最後追索,之後,書攤開在最末頁放在最後讀完的床邊位置,定格著結束。這一波,從五月到九月,從頭到尾,重新衝刺,意外的推動者是小學同學安琪只穿二手衣的文青女兒阿綴要自己到台北玩老媽不放心命令古巴裔男友Mario同行二人最後終於進入家門男孩喜歡三十年前原始拼花原木地板新進鄰居無不恨其老氣暗沈刨去鋪上新時代雪白地磚後駐足書架前細審看到了Roberto說也是他最喜歡的作家,看著他點亮的眼睛問起The Savage Detectives,他由衷地說,好看,跟2666類似,也是在追蹤著一個作家。旅程因此重啟,一路飽覽到盡頭。近二十年的未讀懸疑,原來,書是在等一個更能感受的我。

青年 Mario 已打包從美東開車到美西 LA 要去拍電影,橫越全程母親姐妹女友同上征途以壯其行。

接下來,就把所有沒讀完的 Jean-Patrick Manchette 的犯罪小說完成吧。

9/8/25 讀完 JPM 的 Skeletons in the Closet, 法文版 1976, 英文翻譯 2023.

Hardboiled 偵探小說/ 納粹遺毒在二戰結束後三十年繼續犯罪/
JMP在 1976 尚未破繭,在大戰後重建的新世界,承繼著戰爭後遺症,要到八十年代新一代在自己的時代完整成形,JMP寫出非常法國、非常他的黑色羅曼

最終壞蛋的設定,其中的時代心理太多可玩味











身外之物

對面女孩腳上的帆布鞋,踮腳的時候,腳掌兩側脫膠的鞋緣,像兩隻耳朵外開;腳放平,耳朵收起,好好一雙鞋。

前方正要過馬路的婦人,漆黑染髮,骨瘦,穿著牛仔布無袖連身裙,齊膝,布料都洗白了,想必也洗得超軟。知道她的心還在衣服年輕時。

跟著自己多年的舒適好物,我的小歷史與我。

終於在紙箱中找到失蹤的薄被,是在哪個月份發現老媽珍藏的被面,太美的墨綠,管他的,就縫上邊緣都磨破了的薄被,痛快。在找出來的第一個清晨,起床前,咬斷線,拆下被面。舒適的鑲上重物,分出上面下面,變了感覺。強行結合不同時代物變造不出新的貼心。

人生也沒那麼多時間培養新的小歷史了。

根與《才子牡丹亭》

斷捨離危機感發作,尋找標的物。看中金克木先生的《印度文化餘論》,果斷取下預備翻閱後與之告別,卻看到這一段:



「根」是器官的古譯?如果根是器官,那麼二十多年前在《才子牡丹亭》中讓人生疑的「男根」「女根」是否根本明說著男女性器官?取下吾友華瑋花費多年心血點校完成的《才子牡丹亭》重讀,貼切。


然後,晚了二十多年的後勁來襲,怪難為情的。





《才子牡丹亭》華瑋和江巨榮點校本書介

《才子牡丹亭》是清康熙、雍正間,吳震生、程瓊夫婦為湯顯祖的戲劇名作《牡丹亭還魂記》所作的一部箋釋、詮講和評點的專著;是一部帶著強烈的個性色彩來解釋《牡丹亭》的用詞用語,評點人物思想的戲劇評論。批者淹通書史,廣徵博引,舉凡子史百家、佛道文獻、詩詞曲集、稗官小說,無不為我所用,是一部具有豐富的知識內涵和鮮明的以史料文獻論曲為特點的文學評點之作。批者在理論上張揚人性,肯定人的情色慾望,無情地批判「昔氏賢文」,尤其是宋明理學的禁慾主義,對男女性意識的自覺提出了許多重要和超前的觀點,是一部以情色論為基礎來闡述《牡丹亭》的創作思想的大膽奇異之作,在《牡丹亭》的評點史上絕無僅有,獨一無二。此書海內外罕見,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強烈的個性色彩」雖指這豔粉紅的濾鏡,但因「尋根」而重溫《才子牡丹亭》,程瓊(我會覺得她是主要詮釋者)以《牡丹亭》做為磁石,從詩、詞、史、劇、佛、道、吸出的變化多端文字世界,於我,依舊是主魔力。

以前讀老張的《四書遇》發現,不懂點佛是懂不了明朝人,佛家的思辨和敍述已經format了他們的思惟方式,要想跨足到他們的世界,就得改造自己的腦子。

《才子牡丹亭》在每折批語首先進行「男根」「女根」和動作的指認,之後,以傳奇做綱,筆記下一條條聯想,古典時代的聰明人活用古典知識說出自身所想,屬於被佛意識影響後的中國純文字想像,難得的純粹古典告白。



隨機舉例








遺憾敍述

終於發現,在《十七世紀廢址》416頁所附的連線QR Code已作廢。駭然悲憤之情,無庸再表。

元稹《鶯鶯傳》的精讀——遺憾敍述——由此連結。廿世紀九十年代的螢幕畫素今日看來粗糙可笑。當時佈下的連線秘徑,連今日的自己都迷惑了。

因此將全文於此重刊,閔齊伋的《西廂記》插圖是靈感指標,穿插其中。


遺憾敘述:精讀元稹【鶯鶯傳】




事情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有.始.無.終。




團圓,是一個非常中國的結尾高潮戲。自古到今的讀者觀眾,安心地跟著主角歷經千辛萬苦,他們不愁沒有好結果,他們知道作者最終會給他們起伏的情緒一個完美的交待。傳統的小說戲劇向不可預料的真實人生,保證了一些令人滿意的固定結果,不管是喜的團圓或者是悲的報應,總得是一個完整的句點。遺憾的感覺,絕對不受歡迎。

以這種期盼去讀最佳團圓戲西廂記的來源——唐朝元稹(779-831)的《鶯鶯傳》,就要難免疑惑了。

有情人不見得終成眷屬。不見得的原因,卻又不見得是老夫人嫌貧愛富,或者是有人從中阻撓等等一般可能,竟是始作俑者自己情願放棄。而放棄的考慮是那麼費解,恐怕只有推說是「唐朝邏輯」了。

而這唐朝邏輯,是包裹在好幾重的敘述中。張生說的,張生說鶯鶯說的,元稹說的,元稹說張生說的,元稹說張生的朋友說的,元稹說給朋友的,元稹的朋友說的。你說我說,成就出一個說不清的故事,有傳奇的開始,非典型的結束,中間是傳統故事中從來沒有的真實惴測。這不是單純地敘述一件不了了之的情事,因為作者在故事中流露出太強烈的遺憾;更因為,元稹就是張生。


當敘述者和被敘述者是同一人,當客觀和主觀其實是同一觀點時,敘述成了一場告白;在沒有告白體例的文化中,只有把諸多的個人追憶和傷感寄託於可真可幻的「小說」,使真實和自己保持一點距離,讓自己能正大光明地回憶一場年少時的春夢,讓自己可以從局外人的立場說自己,罵自己,褒自己,解釋自己;自己操縱自己的故事,自己是自己的同情者,自己又是自己的批評者,全不假他人之手。鶯鶯傳中眾多的聲音,其實都是由張生∕元稹一人的高超口技幻化出來。




可是到了元代--元稹做古後五百年,真人已遙遠,真事已沒意義,故事的發展和結局再也由不得唐代當事人,必須符合廣大戲曲觀眾的心意,那就是美滿和團圓。其實,在憾事形成之前,張生從始亂到終棄都是自己主動,可說是與求與取,因此他的心情不無得意,愉快,驕傲,失魂;完整的戲劇化起伏,難怪元人會很自然地把鶯鶯傳改編成喜劇:元稹不再是張生,告白成了敘述,人物成了傀儡,開始直述著自己的內心,全知地說著他人的心思,張生白,鶯鶯唱,老夫人白,紅娘唱,七嘴八舌,句句都是人們愛聽的話--好一台熱鬧非凡的千古經典才子佳人拜堂大喜劇。

面對告白式的唯一主觀,客觀的責任就落到讀者的身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這問題的答案也就是閱讀者對故事的解釋。


在宋代——元稹自己都成古人的百年之後,《鶯鶯傳》被收入《太平廣記》中,是當時不少人都有印象的著名故事。有印象,是指略知故事首尾,卻不見得真正細讀過。士人聚會時,好講故事,鶯鶯之事也因此常支離不全地拿出來感動座上客,一般的好奇又是那麼典型地集中在疑問「到底有沒有張生這個人」,或者「張生到底是誰」?典型,是因為自古到今,讀者對一篇動人小說的第一期盼就是——「但願這是真的」。於是,有人說張生是張籍,而王銍,趙德麟對照元稹的年譜,得出一個結論:元稹就是張生。一旦張生的謎底大白,鶯鶯傳也跟著被鑑定為真實故事,因此更值得為這段無果的緣份垂淚,嘆息。然而這還不夠,更要把故事中的關鍵情緒和關鍵時刻提煉成詞,用各種似曾相識的濃情句子和自古到宋所有相關的愛情典故,來放大故事中特殊而含蓄的情感描寫;把傳奇用當時的流行文體一般化,把某個前人的私人故事化簡為普遍而模糊的眾人經驗;最後,還得把它配了音樂借歌妓之口唱出來,在全宋的應酬狎邪氣氛中點綴幾許仿唐幽情。這裡說的就是趙德麟根據鶯鶯傳做的《商調蝶戀花詞》。詞本身雖然十分無聊無文采,卻也是趙氏闡述。有意思的是,趙先生所選擇詞曲化的片段,和後代戲曲西廂記前半的主要場次一致——對鶯鶯傳發展關鍵的相同認識;然而對趙德麟而言,鶯鶯情事畢竟還是件真人真事,因此他對憾事結局仍然尊重而保留,還有心跟著感傷。

然而遺憾是比喜慶團圓高級太多的情緒。後者是到此為止的完滿,如果還要強行想像之後會如何如何,答案就是你我每日的生活,瑣碎平凡。遺憾卻是沒完沒了的,這個屬悲的心情,包含了對過去的追悔:「假使當時能...」或者「假使當時不曾...」;其中也包含對眼前的無奈和失落:「唉...」,「本來可以...」。遺憾的人,想像的世界至少總是豐富些。

或許這就是鶯鶯傳比西廂記耐人尋味的地方吧。

或許鶯鶯傳是元稹想克服遺憾的努力。

或者,是他對遺憾情緒的沈溺。


對於個人,遺憾是種心情;可是對於故事,遺憾卻是氣氛。元稹在這氣氛中,把他私人的往事,投射出一個張生的故事,同時又利用各個逼真的聲音,各種精微細節的安排,處處留情地暗示真實,再回過頭來影射自己。是強烈的「捨不得」連接起逝去和眼前兩個虛實對比的世界,二者在空間中平衡對稱,追憶的世界中景象豐富,人物生動,相對地,現實的生活卻是如此單調空白,孤燈獨火,隱約著一夜輾轉;寂寞之人,依賴著回憶為伴。

對比是遺憾敘述必備的手段。鶯鶯傳中不斷延伸擴大的現在和越來越遙遠的過去是一時間對比,另一空間對比則是現在所存在的公開世界,和過去所存在的私人世界。每個對比的建構是透過許多層的敘述環繞而成。



順時的旋轉。逆時的追逐。飛禽在上,象天,蝦兵蟹將魚龍在下,象水,在水人天之上,又有方向不明的雲紋燈繐飛動,離心力拋引出速度,象無止無息無終無始的運行。什麼累人的玩笑?就是中心一點不肯熄滅的燭火,升起無形的熱氣,膨脹成風,成吹息,再幻化成縈繞的意象,象心思。

心思複雜者,是張生,是崔鶯鶯。在他們普救寺情事發生的私∕密世界裡,彼此之間恆常地揣測和猜疑,就有如走馬燈上進行永恆追逐卻永遠追不到的人物,看到的永遠是背影,聽到的總是餘音,「背.棄」成了命定。

而在這一圈複雜心思之外,存在著另一圈反向而行的簡單心思。在張生尋求功∕名的公開世界,他的士人朋友們總是以和聲表達不解,感嘆和勸告,他們判斷的依據是唐代標準式,由此來論斷張生的複雜邏輯,就有如兩個反向運行的同心圓,也是永無交集。


這些設計過的旁觀聲音,是公開世界的代表,是遺憾敘述不可缺少的裝飾音,暗示著故事發展中的重要轉折,同時提示閱讀到節骨眼時該有的心情和理解。

譬如在故事一開始的地方,作者寫到在應酬場合中,眾人對雜處其中的女色「洶洶拳拳」,而張生卻是「容順」,無動於衷。譬如故事中間,張把崔給他的情書公開,「時人」——那群不相干的好事者,開始寫詩做詞歌詠所知。譬如故事後半,張說明放棄鶯鶯的原因時,在座者「皆為深嘆」。最後在故事結尾,男女各自婚嫁,張生以表兄身份求見鶯鶯遭崔氏堅拒,然後,「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


洶洶拳拳相對容順
暗示與眾不同
提示後來情事之特殊
建議摒息期待

時人歌詠
定義這段情為佳話為美談而非醜聞羞事
故事於此化私為公
從唐朝時人到現代讀者
同為浪漫的見證


時人皆為深嘆
暗示情事已落下句點.絕望
提示了旁觀者對張生說辭的了解
嘆息是認定他的決定不屬於「負心」
而是合理的考慮
等於是為張的決定背書
無奈∕惋惜∕唉
(若和霍小玉的故事相較,相同的背棄,那位負心的李益則引起長安社會的義憤。李生如有張生般自我辯解的天才,大概也不致於引起眾怒。)


時人許張為善補過者
提示即使曾經覺得張是有虧心之處
公議已再次原諒了他
因此完全解除張所有的良心責任
就故事的時間關鍵來看:
當公議對此事做出最後的論斷之後
於公
暗示著張崔之事已正式定案
要再說起也是在固定的首尾中選段感動
然而於私
在崔終於拒絕和張見面的那一刻
張才真正明白二人緣份終於結束
在沒有未來的可能之下
回憶才能有起點
他的遺憾方.才.形.成
換句話說
這化公為私的一刻
是遺憾記事的真正元年




旁觀者對張生的理解永遠有個時差。當眾人還在歌頌佳話時,張生已有放棄的想法;當時人在惋惜張生的決定時,張已想像未來的見面之期;而在所有人以為事情已正式終結時,張的終身無了的遺憾卻幽然開始了。然而這「公」對「私」的興趣,是文名不著,功名不就的張生非常須要的。作者∕元稹∕張生利用私事來塑造出傳奇的自我,利用崔的書信和言語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從崔的才華來證明自己「值得」,同時「捨得」;一切的目的不在被人理解,而是被談論,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成就那「公」名。露過骨此,自然得找一個道德藉口來遮遮,因此元稹在小說最後說道:「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話說的是「公開講述」鶯鶯傳的目的,真是百分之百的唐話,完全不.知.所.云。


模棱兩可是古文的特殊美學。「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這句話痛快地表現了這個語言上的特點。到底知道的是什麼?不去做的是什麼?做了的又什麼?不惑的更什麼?心照不宣的唐人,在時間的遠方偷笑。無數個心思空間,牆裡牆外,畫屏前後,然而再退一步來看,一切卻又是另一個畫屏的內容,再次隔出兩個內外空間;更別提在一切複雜之上,又有個現代的你我在觀看。



夫人和稚子,在鶯鶯收取張生書信時,成了牆外的局外人,鶯鶯的命運已自成一「格」了。端看畫面彷彿意味生動,每個人的聲音如在耳際,動作即將開始。可是一看到了屏外屏的框架,人物頓時僵立在畫面上,變成一景,一幕,片.段。閱畫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再度確認,你是旁觀者,外界人,眼睛所見全是假的,是故事,虛情。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最後規劃出公私空間的屏風背面,寫的是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在我們看不到的部份,也就是畫屏的大連貫面積部份,正說著這些話。所提示的,是一個面對變化盈虧,面對時間,面對滅亡,面對任何稍縱即逝的現象——的態度。精準完美地說出豁達超越,的確適合曾經抱憾的人,來面對無能為力的追憶。而在另一方面,這也提醒了後代觀者,面對這前代情事的觀點——可真可幻,全憑一念。

而就從敘述的結構角度來看,這個層次的空間,反映出遺憾敘述的架構:雖然遺憾是屬於私人的,可是「時人」、「公議」卻是十分重要的反襯空間,勾勒出遺憾敘述的真正輪廓——一個非線性發展的多層次敘述,中心是難以抹滅的普救寺回憶,由此衍伸出各方的解釋,無不一一回歸普救寺的浪漫原點,而在眾說之外,遺憾形成的那個當口,則是敘述的最後一層氣氛框架,巧妙地把所有的說詞包含其中,供人賞析。至於那知不為,為不惑的解釋,就得往那最最私密隱蔽的屏中屏之後去找了。




說穿了,普救寺事件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如果沒那窺視者,誰也猜不到那會兒正有事件發生。窺視指點了事情的隱諱和不正常,這才構成精采,才奇,才值得傳.奇。在戲曲西廂中紅娘會成為要角,就是因為她是唯一合理而且富有同情心的偷看者;而在鶯鶯傳中,「時人」則是心饞的窺視者。再退出一步來看,這些眼睛泛紅的人其實是在代表你我進行好奇的關注。然而窺視也得有機會,那扇啟開的門頁,便是引逗旁觀者的香餌,絕對的精心設計——構圖者的,也是張生的。張生把鶯鶯給他的信公開,時人才知道有這事,由此聯想而作的詩都是香豔派,尤其是元稹自己的所謂「續張生會真詩三十韻」。「會真」是唐人常用詞,原來是「碰到仙人」的意思,唐人用法則是「遇到仙人般的美婦人」,而且美婦人多為妓。從「會真」一詞,陳寅恪先生便判定鶯鶯出身其實很差,元稹捨她娶別人,是十分符合唐人婚配的考慮,而寫這小說的目的,居然是和唐時文體革命有關,想從傳奇類寫作綜合展現作者的議論(張生自我批評),詩作,和史才(敘述故事)。總之,鶯鶯傳經陳先生以考證功夫一整治,神奇頓時化為腐朽。

可惜從唐人起到上一輩的大學者,都被張生∕元稹的香餌所誤導了。大家看到的是作者要大家看到的,一切的聯想也是如他所願,而鋪陳這條理解歧路的原因,或許是為真實的心情安排一些掩護吧。撲朔。「為之者不惑」的意思,正是為之者「曾惑」,寫傳奇的目的便是寫出∕理出當時的迷惑,好為自己釋惑,當然,一切還是從男當事人的觀點解釋的。這疑惑之心是明末拍案驚奇社會檔男女情案故事中,絕對沒有的。慾望男女彼此心知肚明,急躁地略過客套,進入「正題」。小說家唯一的想像工作,就是營造一個新鮮一點的邂逅時機,其餘的就可以交付公式了。鶯鶯傳無法成為一般言情,是因為女主角有太多的顧慮和心思,這個不單純的女人,會讀,會寫,會聽;她太.講.究,她也太.真.實。





又一個畫屏隔離空間,屏障出窺探者和被窺看者各自的思量。她在專心地展讀,妝台上的信函(裝得下那長信嗎?)洩露了信的內容:相對顛倒的鴛鴦。她的反應,在沒有言語的當兒,只有從臉上去猜她的心思了。紅娘要看的就是顏面可曾潮紅,而構圖者,體貼我們的好奇,安排了一面明鏡,映出她的神情——鏡花。心思折射成神情再折射成我們的理解。總是那麼間接,總是需要我們去詮釋,難怪,張生要猜不透了。





她為什麼不說話?

情事的開始是「寫」太多;結束,是因為「說」太少。說和寫,話和文字,對女子鶯鶯而言,是相斥的兩種表達。她總是在二者之間選擇,而最後,她寧願把心思托付給文字。說,太輕易,口說無憑,隨時可以反悔,難以控制;話,太難以信任,太過於赤裸直接,長趨直入心的內室,難以招架。「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上。然而善屬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為喻情詩亂之。」紅娘說。男子張生聽了大.喜,當下提筆寫下「春詞」二首送給女子。

「說」出來會使鶯鶯生氣,「寫」下來卻能得到她的回應。其實要表達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頂多是換種「說」法而已。或許是鶯鶯根本排斥「說的美學」,因為口語的白話,缺.乏.象.徵。詩詞的語言裡,典故簡化成詞彙,詞彙因此複雜化,成了教養人之間的暗語。用詞都是用意,作者選詞嵌入雕琢的文句中,讀者再琢磨解讀隱藏其中的意思,兩方玩著象徵的猜謎遊戲。包涵了典的章句,間接迂迴,情思閃爍,經得起多方向的解釋,而在層層意思抽絲剝繭理出來後,那力道卻是更濃烈,因為摻入了閱讀者自己的想像色彩。

春詞的最終影射就是春畫的露骨描繪,所以鶯鶯認定那是「淫逸之詞」。唐代張生文詞的用意,和明代小市民男子用春畫教材來啟發女子的性意識,完全一致:情挑,擾亂,有機可乘。在鶯鶯傳裡,常見張生「寫」的動作,卻沒有看到寫的內容。相反的,女子鶯鶯隻字片語卻都一字不漏地來函照登,甚至她的沈默也忠實地一一記錄。有意的省略顯然是因為張生的「寫」是一個太製式的形式,從標題就知內容字眼,太想當然耳,不值一顧。而女子的答與不答,卻精采地構成了撲朔,是「惑」的迷團中心。既然寫傳奇的目的是釋惑,惑的來源怎可不引為證據?


唐德宗貞元庚辰,西元八百年,陰曆二月十四日,十七歲的崔鶯鶯收到了春詞。她花了大半天考慮對策,是相應不理?是秉告老夫人?是委託紅娘傳話拒絕?在「說」和「寫」;「話」和「文字」之間她反覆地衡量取決。如果把這件事「說」出來,經過聽話者和轉話者的理解和重述後,已成為她們的話,她對往後的發展完全失了主控。

從口而出揮發入空氣無蹤影的語句,給聽者太多解釋和反應的空間。

因此,為了避免中間人對「話」的誤解,或者辭不達她意,她決定親自說明,不假他人之口。在同日,她寫了首絕句「明月三五夜」由紅娘交給張生:「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乍讀之下,短詩彷彿只是景和心情的描述,可是就患了嚴重相思病的張生看來,字字句句都是指示。其中有時間:三五一十五之月夜;地點:西廂;情況:戶半開;方法:從有花的牆翻過來(花因有人動而弄影);保證結果:玉人來。張生的閱讀完全正確,不過,不是他敏於詮釋,而該說是崔氏成功地掌握了張的思想路數,因此設計出一首「鄙靡之詞」來對應他的「淫逸」,以同等級的暗示,引誘張夜半踰牆而來,好「當面」教訓他。




既望之夕,張生依約而來,玉人依約而至,男子又喜又懼,必謂獲濟,卻不料遭到女子嚴厲的道德譴責,語言棒喝之後,玉人翻然離去,男子自失者久之(呆了,愣了,因為事實和想像、話語和詩句間的龐大距離)。一千一百九十七年前二十三年紀的張生,在無奈掃興翻牆回去之際,還不知道那晚「出乎意料」的經驗,將是他和崔女子間關係的定數,相對於女子的善變和聰明,小生之傻,在這一刻成為千古才子佳人的模範。


張生之傻和詩文造句之「不想也知」,點出的不是他個人,而是一個普及版唐士人。雖然號稱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可是一旦心「亂」後,行為和期待也一如「凡俗」,僅僅追求表面的、最直接的意義。哪怕是象徵,他也只有一種用法,一種解釋。至於說出來的話,那更是舉一不得反三,沒有言下之意的可能。而他所依賴的意義來源,是那部存在意識中的大唐社會語意詞典;讀過相同書的,走著相同士∕仕途的人,不時在腦海裡檢索字眼,核對意義,使做出來的詩,說出來的話,能夠彼此溝通,心神領會。而女子鶯鶯——圈外人——對語意雖有相同掌握,可是對語言卻有不同的體會和運用方式。在「明月三五夜」中,她的關鍵詞其實是「疑」,標明恍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意思不明確,心情不確定,方向未卜。她的不明,使的思想「規矩」的張生大大困惑。尤其是在絕望之後,居然,女子鶯鶯在月光依舊滿的夜裡,遣紅娘攜枕褥先行,喚醒男子,在他臨窗的床上、他的枕邊準備好她即將佔有的位置,男子猶疑夢寐,一會兒女子嬌軟無力地由侍女捧送而來。直到寺鐘鳴,天將曉,紅娘催,鶯鶯嬌啼宛轉,紅娘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即使人曾在懷中,張生還是懷疑:豈其夢邪?等到天明,他看到手臂上殘留的紅妝,聞到衣服上留下的香味,還有床席上幾滴晶瑩的淚光,才確定昨夜的真實。初夜時間:二月十八日夜。

初夜近乎夢。夢中有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夢中有鶯啼滴溜。夢中人如神仙飄飄然。夢中女子留下附著在她身上的痕跡,男子的想像終於延伸,在香粉之外,還看到了一些女子情意的晶瑩象徵。可是她為什麼不說話?沈默的鶯鶯沒有留下語言的痕跡,她並不說明來意,她就來了;彷彿曾有約定,她是來踐約的。張生不明白,他總是落後於女子的心思、已亂的心思、已被春詞的象徵擾亂的心思。象徵引導想像,想像讓行動必然。張生的「人」讓她的想像有了對象,有具體化落實的可能;一晚的無言,可否她在衡量實際的感覺和象徵想像間的距離?她是赴張生之約,還是履行「文字」情挑之盟?




雙環扣鎖,男女雙方困在比喻的當中。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環不解。鶯鶯後來寫道。很明白地說出她送張生玉環一枚的象徵。她難得正面直接地寫,因為張生已去長安,而且她知道兩人見面無期。在緣份已滅的現實下,玉環所比喻的永恆明知成空,因此對玉環的解釋,倒成了反諷,直接又是間接,象徵成了反象徵,象徵所以再呈新意。不過,這是後話了。




「看信」是件極其私密的事,偷窺者的存在提醒了我們;然而女子寫信時,卻是正面光明,那一向好奇的紅娘女安靜地侍立一旁,後方桌上張著絲琴,隨時可彈奏排解心情;戶外人馬等候,點出信是馬上就要送出去、被閱讀的,眼光再放遠一點,整個描繪又是局促於畫軸之方寸內——在敘述上再以另一層敘述來限制。這最外層的敘述便是閱信者的閱讀——上好的裱裝,把寫信場面固定住,便於觀察,好比把信的內容公開,再用感動之餘所啟發出的文字,為她的情書定位。張生文戰不勝,在長安留下,寫了封信給鶯鶯表達他的思念。女子因此回了封長信給他,並回贈了三份象徵性強的禮物。這大概是二人相交之中,鶯鶯自我表白最多的一次了。這封信是寫得好。寫得如此之好,信已從私人文件晉升到值得公開的文章,突破了個人情愛範籌,而具有普遍性的感動。張生「發」女子之書信給友人看,也實在是那封信只有他一個讀者太可惜了。而愛才的唐人,不會因此計較女子在道德上的缺失,卻只會把鶯鶯美化,浪漫化。另一方面,就畫而言,和其他用偷窺暗示「非常」發生的冊頁相比,這張構圖,是故事近尾聲的最後大公開,幾個角色心情都很輕鬆,愁嘆都成了過去式。


在情事還在進行時,女子言語上的間接,和行動上的直接,常讓男子由衷困惑。初夜後十幾天,鶯鶯又音訊全無。張生因此開始寫「會真詩三十韻」記錄描述他十八日晚飄飄然的經歷,詩還沒寫完,紅娘出現,他便把詩托她轉給鶯鶯。張生的會真詩沒有「未畢」的道理。因為張生寫的內容既然不重要,這詩寫沒寫完,根本不必提。作者不合理的安排,想必是刻意伏下一個自我影射的線索,在一切公開後,他搖身一變以局外同情者的立場,續完前半不明的會真詩。而這旁觀者的身份,讓他可以當然地「誤解」彼時的真實情況,獨獨把溫柔挑出來講述,把疑惑收在心裡,用旖旎的筆調,鉤勒出一個會真的理想型——應該是這樣的。張生的會真記,只是借俗套敘情,目的是想重溫夢境,讓夢不再是夢。而元稹的會真卻是把真實神話化,人神間雖然一時繾綣,但交會處永遠是幻境,不可能有世俗的圓滿結局。一旦「會真」成為元稹對這段情事的解釋,他已決定了自己和鶯鶯間的距離——那不可跨越的天人河漢,無德的他在一邊,「尤物」鶯鶯在另一邊。不過,這又是後話了。


收到張生的詩,彷彿是要以實際行動續完未畢的會真記,鶯鶯復出,依照初夜的經驗,幽會的形式建立,夜夜重複行為,幾乎有一個月之久。後來張生西去,幾個月個又回來,二人幽會又持續了一個多月。之後張生至長安趕考,兩人從此訣別終身未晤。


婚姻的建議自始至終都存在。最開始,紅娘就如此建言。可是張生自覺相思病已入膏肓,若要憑正式媒妁仲介,等上三數月納采問名等冗長過程,他預測自己將成魚肆的枯魚。所以猴急的他得走捷徑。等到初夜之後,張生常問鶯鶯之母的意思,老夫人卻主觀決斷地說:我「不」可奈何矣。(相對於比較被動的「無」可奈何。)對他和女子的關係,因欲就成之。(如此不肯成全的母親!)這會兒,又好像是崔母不願二人情事正常化(張生不夠好?)等到事情廣為人知,歌詠詩詞競出,人人都希望張生圓滿此事時,然而張志亦絕矣。張生的卸責說詞即是「尤物論」: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這話說得滿座「皆為深歎」。

從神仙到妖怪,在這形象變化的過程中,婚姻的可能已被男子完全否決了。會真文類中的神仙,都是單純的善類,只有源源的情意和不斷的付出;而妖孽,則是複雜善變不可預測的。尤物論說穿了就是男子承認自己不如女子。考試不順利的他,沒有足夠的才能使鶯鶯「成雲,成蛟」,既然無法駕御,就可能被她所「害」,男子從歷史中歸納出定律,為防患於未然,他因此強忍了自己的情意。張生大概是情史中唯一因為女方太聰明而打退堂鼓的人了。他也是難得在婚前就有機會一睹女方才華的人了。他雖然是個難得的誠實的負心者,可是妖孽的比喻也太過份了。這聯想是根源於普救寺時期無法釋懷的疑惑,女子彷彿有太多不可理解的心思,屢次把他摒棄在內心之外,她的神秘,有妖孽的深度。由惑而怨,女子面目忽然猙獰。而這,又是後話的後話了。




一切的後話都是在製造迷離,規避著主題。盤飛的飄帶,喧賓奪主地把重心推至畫面的邊陲,四位主角正在對質事情的始末,或許是其中緊張未卜的氣氛,吹成了強風,惹得彩帶反著時鐘方向旋轉飛揚?事件發生之前和事件發生之後,想法的兩極造成了後話的可說,而先說後話,則可以定義出關鍵主題的範圍。到底女子鶯鶯心裡在想什麼呢?總是經由種種反光折射窺視她的心思,從元稹∕張生的神仙和妖怪的比方來猜想她的形體和魔力;現在該從屏風背後窺伺的一面轉到她的那一半空間,從正面全身來觀察她巨大的沈.默。

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呢?有始無終。


妳.說.呢?

從畫屏後等待閱讀反應,從鏡花反影中揣測閱讀心情,鶯鶯無語,永遠矜持。換個角度,正面全身,專注嚴肅的神情,已超越覽信的需要,她在.研.究。研究什麼?傳柬的紅娘手支下顎悄悄注視。窺柬的一刻應該聽得到紙軸捲動,衣裙廝磨,還有,心思的震動傳成漸強的心跳;隱喻已在心中駐紮,發酵成溫柔的情緒,撫摸的觸感,和從所未有的親近感--迫近那陌生的、異性的體熱。西元八百年,一個唐時女子在二月十四日那天,經歷了畢生最大的想像震撼。時間記錄地如此精確,連月光的角度,都算了進來,必定是所有的細節發展都燒入了私人記憶,成為終身反覆造訪的一個里程碑。那兒是等待中的起點,之前,屬於憧憬,之後的路,便是屬於現實的了。而這里程碑的碑名,就叫遺憾。

遺憾是期望和現實間不可彌補的落差感。鶯鶯的遺憾在二月十四日那夜引發,十八日正式成形。後知後覺的張生,他要在數年之後才會明白他的遺憾。男女之間對於彼此、對於情勢理解的差異,便是這落差感的構成元素,也是遺憾敘述包裹在層層敘述中的最後核心,令人疑惑一如水中的倒影。

鶯鶯傳中無水的普救寺,在畫面上橫出一面荷花水,繪圖者安排了拱橋一座連起水的兩界,卻無人使用。女子抬頭觀望真月,侍女低頭觀賞水中月色,除了明月的反影外,竟然出現牆頭人影,那個書生,捨了正路,選擇非禮之途,從我們的角度,他的行為雖然有假山為屏,可是明月,卻照亮了他的企圖,投影到虛幻之水上,落差因此構成。

女子從實,男子務虛。



我們看不到女子的表情。或許仰觀象徵時間的月亮,是在暗指她等待著「時間到」的心情;夜空星斗有移動的刻度,她的心中也有情事發展的進度。圖中唯一看得明的是爬牆男子的倒影,可是丈量角度後,那片倒影只有張生自己才看得如此清楚。若從水的對面觀來,那身影,只可能是模糊的叵測盪漾。不過,男子翻牆的動作,還是被鶯鶯的月光所捕捉,沿著牆的內側,我們看到了影子。那是陰影,是實影;水中的是明影,也是虛影。實影是背影,虛影反映而的卻是正面。同一實體,兩樣的投影;全看投射所及的地點。同一個張生,此時一心在鶯鶯;等到時過境遷,又一心拋棄。兩截人,唐朝人因為元稹政治立場的前後矛盾,就曾這麼評著元稹。他的前後不一,他的變.心,就只有他自己看得清楚,看得明白。這幀圖,描述著鶯鶯傳/西廂記裡最代表的關鍵一刻——在月光的指引下,禮.法.被.踰.越。這身手矯健為情迷亂的魯男子在一瞬間可完成的翻牆事,被構圖者細心地停格,經營出幾重的複雜和隱晦。若不是那池水映出了不祥之兆,一切都彷彿是另一個平常月夜;而非得是一池水,否則如何在那月光的角度捕到他的正面身影?而更得是「水」,才能成功暗示出行動永遠無法落實:幻影,一切僅是水中幻影。理智的女子不看也知。

然而天上的月亮卻不是圖中水月的光影來源。真月落影點該在月的垂直下方;水中之月的光源,也因此該在近中天的地帶。重月。雖然整幅圖呈現在你我眼前,可是真正畫給我們視線焦點的,不是鶯鶯的月亮,或者張生影子(那是給他自己看的),而是侍女所見的那晃動的鵝黃光影——我們和紅娘共有觀點——局外、同情、好奇、側擊、旁敲、窺視、窺伺、無力。真實的故事,不會因為你我的關切而改變結果,在傳奇還是藝術的時候,它自有主觀的進程,等淪落成一齣討人喜歡的劇種時,原來沒有發言權的你我,借著觀點相同的紅娘,開始積極地穿針引線,幫男的說,幫女的解釋,幫男女向老夫人求情,口乾舌燥,終於達成圓滿。事情也俗了。

還好,於此圖中,男女在他們的月光中,在直覺的引導下,進行著自己的情事。二月十八日後,月亮由盈轉缺,十餘日後,未完的會真詩引出女子,二人關係確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前後如此渡過了兩次月光盈虧的過程。在這段共處的時間裡,女子有三類心境。一是愁,二是怨,三是羞。愁,是憂慮關係的未卜,怨,關係終結,羞,關係進行時面對張生的心情。

在鶯鶯的唯一情書中,羞,是她對於當時無字無語無音——沈默——的解釋。這不是單純的不好意思,而是有苦說不出;張生原已絕望,事情本可了結,可是她卻又自獻其身,這一層主動,破壞了她無辜受害者理直氣壯的立足點,而無法向張生要求任何承諾。關係將如何發展,全看張生良心了。把自己的命運繫於不可靠的書生,難怪鶯鶯要從頭愁到尾。她很清楚地看見被拋棄的結局,強烈的悲觀,使她說不出輕浮的話。崔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意猶未盡的張生,他卻偏偏追求字句話語聲音的情意表達,面對無語的鶯鶯,他求她的文字,她不寫;他自以文挑,女子也不怎麼看;他請女子撫琴,她卻從此再也不彈了。緘愁。種種拒絕,張生因此愈.惑.之。


緘愁。包裹起絲琴,不復鼓之。是因為憂愁而無心撫音,還是怕聲音洩露了心情,被人聽出來?琴音,一直是文化中最高級的述懷之聲。彈者和聽者,這群少數有耳力的人,遠遠超越了仰賴文字的人們,在抽象化境,互相拈花微笑。然而男子之間的琴音總是和胸懷臆氣有關,男女之間的,就只有情挑可言。至於有沒有女女之間的?待考。明代西廂記中鼓琴者是男子張生,所彈之曲則是漢朝私奔俗套「鳳求凰」,直接露骨,毫無原創想像力,畢竟是齣俗劇,需要耳熟能詳的聯想安排,以供觀眾指認。所以西廂中的張生,自然彈得振奮,甚至自彈自唱,而那張琴,是不可能收起來的。唐代的鶯鶯,惜表白如金,嚮往心靈契合的無語交流,她的琴音自然不同,或許從一曲牌開始,不久就完全偏離,自行其道,只聽得出「愁弄悽惻」,「哀音怨亂」,情感的即興流露,技巧想必高超。愁怨是可及的哀音,所以「左右皆欷歔」,張生也聽懂了,感覺又因此曝光,沈默俗化,鶯鶯「不復鼓之」。要確保愁怨心情的個人化和特殊化,三緘其愁,是必要的。


男女對語言態度上的落差,是最後關係不了了之的關鍵。元稹形容女子甚.工.刀札,善屬文;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看來,難以輕.易,是鶯鶯的個性。她的行為是最真實的情意證明,和行動相較,言語的空泛有如水中倒影,所以她仰望真實;男子卻完全相反,他信賴語言。寫春詞,寫會真詩,寫文章挑動女子,他非得把感覺落實於文字、於情話、於表達,讓朝去暮來的關係,讓夜夜無痕的春夢,留下可把握的痕跡。對他,鶯鶯的行動才是水月,文字則是捕捉水月的一面網——果然徒勞。

碰到了一個不解風情的張生,鶯鶯是遺憾可期了。情事在現實中得到圓滿的可能,在二月十八日已正式告終。在預知結局的情況下,以後夜夜的發展,成了一種重覆倒敘,敘述一段因文字始亂,又因識破文字的承諾無力而無終的事件。理智和語言早已一起到達情事的終站,鶯鶯無法說張生要聽的情話,因為那是沒有現實支持的空言;而當她真說時,沒有一次不是在暗示永別。深情說不出,只得用行動保持一種持續重覆感,因此在張生兩次離別的前夕,她都不曾出現,苦心規避的訣別感,在最後長信中才正式面對,始.亂.終.棄,只要都是張生之意,她則不虧男子一絲,無言之誓,從未反悔,既然問心無愧,對鶯鶯來說,這也勉強是場好結局了。

鶯鶯的長信,是文學中難得的一封(摸擬?)女子表白。「千萬珍重,珍重千萬」,反覆的叮嚀,流露的深意,目的卻不在挽回,而是為最後絕筆塑造流連錯覺。女子早在張生二次離別時告訴他:始亂終棄,也是有始有終,何必深感於此行?這次在信中也在末尾提醒: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數年後張生求見時,她又寫道: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不用擔心我,她說,珍惜眼前的。宛轉的話語,似乎在悄悄地幫自己從一場困境中掙脫而出。滿信洋溢的思念、牽掛以及衷情不變的誓言,和表面下斷絕的堅持,在在違背;命定的遺憾,她如何能推辭。隨著這封信,她送了張生三件禮物。一是象徵終始不絕的玉環,二是象徵淚痕的文竹做的茶碾子,三是象徵愁緒的亂絲一絢。人無法親身說明,只好委託物件,和附加在物件上的人為想像,以及點破想像的文詞,來把心思具象地形容出來。「以詞繼之」是張生一直期待的表達,情意即使再濃厚,對他還是太抽象,非得說出,用常用的詩詞象徵寫出,他才覺得踏實。考慮十足的女子,忍到絕筆信的最後才用象徵來回報當年亂心的象徵,才用他安於的表達方式來說明自己,清楚明白地讓他絕念;首尾呼應,遊戲結束。

堅持不答的鶯鶯,她的神秘是情事特殊的主因,最後的告白,解答了張生長久的疑惑,卻也因此犧牲了沈默的深度。長信固然感人,禮物固然可愛,然而一旦私人感覺訴諸可理解的文字,以及平常的象徵,個人色彩忽然減色。沈默是個人的;借「公用」詞彙表白出來的永遠是眾人的。這封信放在這裡,是鶯鶯的說詞,放在別處,又可代表另一癡心人,情感濃度已達飽合的文字,已無法負載多餘的個人風格。換個方向想,鶯鶯把不可說的清理而出,用可溝通的文字把積鬱「白話」,她在信中的交待,不只是為了張生,也是為了自己。這事,她也想清楚了。或許寫完信的鶯鶯,如釋重負?「無以鄙為深念。」她殷殷地囑咐,語音越來越遠,人影漸漸渺茫。

公眾的領域和私密的領域在鶯鶯傳裡多次進行攻防戰。緊緊守在核心的鶯鶯無語,鶯鶯嘆息,鶯鶯珠淚,不斷地被刺探,要求兌換成話語,成章句,成聲音,成為可以理解的俗象徵;把情事標準語言化,讓張生無惑,世人無惑。可是當情事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果的情況下,任何深情話語都僅是虛幻的裝飾,即使月光真心圓滿,投影到水中,也是不實之象。如果堅持說出來的話句句都有誓言的誠意,那麼話就難說了。只有在訣別時,所說的才有不變的可能。對於語言意義和態度上的差異,是「惑」的根源,由於疑惑,張生放棄了,為著釋惑,元稹寫了鶯鶯傳。「惑」是遺憾形成的關鍵。這個表達落差的安排,則是製造遺憾感的敘述重心。從沈默的鶯鶯起始,第一層疑惑屬於張生,在他絕意後,第二層的迷惑形成,這次是來自「時人」。所不解的對象總是神秘的,是「私」的那一面,迷惑的人則總是從公開的、常態的角度窺伺。所以張生曾是第一窺視者,後來自己也不免成為眾目的焦點。而在最最後,時人都彷彿理解了,執迷不悟的男子又復出,想借著「見一面」來確定當時兩方的情意。時過境遷了,對情感的想像必須停止,停止在當初一切還新,還濃,還值得流連的時候:


很遺憾,我不願意和你見面。
為什麼?(怨念之誠,動於顏色。)
因為人變了,容顏不再依舊。旁人見到我不在意,可是,我不願被你看見。
真的不可能了?
真的。別怪我絕情,當初拋棄的也是你;還是請把以往的情意,轉移到你身邊的人吧。
自是,絕不復知。情事正式告終。無法彌補的遺憾也終於開始。





遺憾的流留感,縈繞了數個世紀,太私人的感傷,只適合個人閱讀。戲曲化後的大團圓,是鶯鶯傳最後的公開,所有私人的真實都被取消,情事重點重新安排,如金的沈默被認定成默許和默認 。好比把細緻的心情描寫,套入,嵌入,框入,無數個外層描繪中,把活生生的人物退化成器皿的設計,成為可以把玩的東西(圖六);這些框架——後人的重寫——不斷地在閱畫者(讀者)和人物間製造距離,不斷地提醒你置身於外的觀點,讓長聲的喟嘆隔離在嚴嚴封閉的空間中,西元八百年暮春時間月光下深沈的考慮,無語的複雜,都被想法即說法地告之天下,變成角色的人物盡責地用俗套的象徵說著生、旦、貼該說的公式話,讓觀眾,讀者從話語文字中,從聽到的和讀到的,窺視到那看不到的。 而這些公式話,又有成了以後台上台下男女間的典型溝通。從這種公式去重讀鶯鶯傳,我們難免和張生一樣疑惑。面對私人世界的破壞和泯滅——另種遺憾,於斯再起。


我會用菜瓜布,妳對未來沒有期待

別人的生活是妳的娛樂。

復仇也是一種貪婪。

妳愛文藝,我愛現實;所以我拒絕任何Social Media.

妳的腦袋分成兩半,一半幼稚,一半高級;我只有一個,所以常常跟小孩子吵架,我的語言會越來越低級。

我明白了為什麼柏拉圖的理想國要把藝術家逐出去,因為搞文藝的就是搞想像。但想像不在現實的框架下去發揮,卻恣意想像,後果就譬如,人不會飛,所以去造飛機,人如果想像自己會飛,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他就會跳下去。人如果分不清真實和虛幻,文藝不會有洗滌功能,只會製造恐懼。現在人們很容易被詐騙就是分不清現實的真假,人都在自己的情境,動不動就被話術中的想像騙去。

至於菜瓜布跟未來有期待之間的關係,我正要講卻被妳一直打斷,妳怎麼會知道呢?


備戰

卡拉馬嚴肅要求祝福:永遠要知道今天星期幾。以免將來因為答不出來被送進失智集中營。

卡拉馬要求祝福準備兩套劇本:如何避免掉入糞坑與豬作戰,如何低調過好自己的日子。

IPA

祝福回到家,檢查了一下,發現今天光在一棟樓裡,就走了六千步,滿意之際,開了台啤極好的IPA,痛快享受。

被卡拉馬徵召去醫院救援。祝福自老母去世後,兩年半來已脫離家屬狀態,今日重溫心愛家人住院所有危機處理場面,只有開了台啤極好的IPA,才能消化。

醫院的電梯要搶入。那位太太送老母看病,外看推輪椅,在電梯外好聲問,可以挪出空間嗎?我們已經等了半小時電梯了。那個推小車送貨的小子,終於知道自己的小車直放可以多出一輛輪椅救人的空間,於是乎等到睡著的老太太終於能下到二樓看診。門要關之際,又有人喊叫,另一位坐輪椅的老太太推入,祝福注意到這位老太並不病懨懨,大概只是來拿藥,進來時,視線與祝福交會,祝福回看電梯內的鏡子,看老太也在觀察電梯內的同行者,雖然只有從二樓到一樓一層樓的時間,祝福忽然心疼起來,當老太太的輪椅退出電梯,祝福再與老太太口罩上的雙眸對視,祝福為她展開自己最大的笑顏,朋友照相都彆扭不給的最開心笑臉,讓老太太都意外注意到,而且,瞬間開心地回應,口罩下的一定是大微笑,還互相舉手打了招呼,就此,擦身而過。

只有台啤極好的IPA能懂祝福的意思。



再接再厲



逃脫大師

祝福為了一飲焦香醇濃的冰甜豆漿,在南海路改念直奔中正橋,正要上橋時看到對面最後的鳥店,立刻橫過馬路,湊近店門外陳年積垢生銹的鳥籠觀察,在森林公園被眾大砲攝影家追逐守候的五色寶鳥,羽毛凌亂落難於此,它的隔壁,不認識的那隻,通身羽毛賁張,大聲鳴叫起來,有影為證。(第一版)看完好友父親的畫展,走在南海路上,忽然一心想喝永和世界豆漿的冰甜漿,焦香焦香的,超振奮。立即修正行徑方向,因此在中正橋頭看到對面碩果僅存的鳥店,迅速橫過馬路,湊近賞起置於店外無精打采的籠中鳥。在森林公園被眾大砲攝影家追逐守候的五色鳥,羽毛凌亂落難於此,它的隔壁,不認識的那隻,通身羽毛高張,大聲鳴叫起來,有影為證。


陌生鳥平靜下來,羽毛復位,現出原型。


走入店內,更多的禽類在籠中㗭嗦,氣味和斑駁一如店外籠內年份。
櫃台無人,走道無人;四下無人——你們這些鳥,還不逃?

後來某日,穿過公園,忽然鳥影閃下側邊,落進草叢,不是鴿,好奇尋找,白頭黑頸,有點眼熟,莫非?翻點照片,比對,真的是你,五色鳥的鄰居,你成功逃脫了?得自食其力,身形苗條了。從那天起,逃脫大師變出分身,出雙入對,在路燈後結巢,動不動飛上陽台,呼叫同類。奇妙的位置倒錯,它在祝福的囚籠之外愛飛愛停,自由自在,換困守的宅女瞪著它:算我祝福你。



黑領椋鳥,最早以寵物鳥進入寶島,
七十年代逃脫成功,在野外現蹤,現在到處繁衍,
與本土八哥競生存空間。

自白者

Taipei
在記憶力喪失前,在執著消散前,在內心的嚴審者制止前,在懶散發作前,在興致自冷前,在想像被現實擊破前,再寫上一段晚明流連大半輩子所見明光,一日一花,生動活潑的人,因為我活著,他們復生。 紙本著作《某代風流》《印象書》《想像書》《十七世紀廢址》 Freedom to informed imagination 敬請賜教 17chinenoire@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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