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長輩們一一加速離去,到期待的世界與故人團圓。遺下的子孫在兔年舉行追思會時難得聚在一起,聊起「語言能力」。唯一孫子,大學生,說:「你們,還有我們老師,常說我們語言能力差,我覺得沒問題啊。」孫子的姑姑,吾好友馬真,繼承家傳法學理性,父親過敏體質,母親普魯士庭訓,從來自律嚴,慾念低,識大體,中德二語流利,思路清晰,口才便給,像呆了秘密森林的裴斗娜,回答:語言有層次,要知道往上追求。外甥女問:「如果大家可以在階段一就能溝通,為什麼要往上追求高階?」馬真說:「妳英文寫得很好,請問,妳現在是不是寫得比妳中學好?妳希望永遠停在中學的寫作能力上?」如此一說,外甥女立刻明白了。
現在大家還會笑AI寫的詩,AI寫的小說,但在人類普遍自覺語言無所謂能力的高低,對不用階段一句型,語法,辭彙寫的文字,即以「燒腦」,cerebral (尚未成負面辭,但指日可待),產生撞牆,眼痛等生理反應時,我們已經為AI掃除「人」的障礙,迎向電影Matrix, 不是社交Metaverse的AI主控世界。
十幾年前翻譯 Neuromancer,常為一個辭大家吵得面紅耳赤;版權結束後,立刻被人買走,重新出版的翻譯,被疑為「機翻」。心想,「人翻」,也不見得就會覺得好啊。真的僅是「人」/「機」之別嗎?還是在機器智能開始擬真地滲透入生活中用語言表達的各方面時,只要還有「人味」,階段一的「人味」,就足以令「人」感動了?當人都不再抱怨機翻時,那將是值得記下的里程碑。
跟馬真到誠品逛逛,翻翻新書,極好的封面中彼彼都是階段一的文字水準,小心閤起書,不要在封面製造折痕。
語言能力關乎書寫,更在感受以語言保留下的無限世界。曾經聽陳傳興講起畫家Balthus之兄Pierre Klossowski,法文如何之好,印象是語法上結構之美之類的,聽得無比嚮往,但怎麼搜集,都只能買Klossowski的英譯本來讀,扼腕。請居住日本的好友幫我讀讀森茉莉,想知道森的語言在原文中給讀者的感覺,朋友回答,就是很多形容。請教W. G. Sebald在德文給人的感覺,德語朋友也說,很多形容。文學就是形容嗎?可能我在期待像陳傳興一樣的語言美學上的評語吧。法文的Klossowski永遠不得其門而入,還好他也畫畫。文學編輯朋友要做情色專輯,對封面不滿意,便建議她Klossowski的畫作,效果奇佳,一看即知編者別有用心。
請問在美國大學教書的朋友,文學院還有語言學系嗎?答:裁併了。德文系可能是下一個;現在人以為有翻譯APP就不必學語言了-----「只要能溝通就好」。街上看到一家外國遊客,負責導航的專注看著手機比對周遭環境,其他老小聊著天跟在後面。地圖app,翻譯app讓世界沒有陌生地;就像韓國遊客,專去網上傳說的景點,館子裡滿滿韓國年輕人,最接近韓星等級的年輕男子一個人進來,在兩人座面壁位置坐下點了每桌都有的菜,冷冷地吃。大概想封閉出一個人在異地吃飯的感覺。但整街都是好吃的,他再酷也不會隨興找一家去冒個險,來個真正的個人體驗,卻是去驗證網紅經驗。一切都被「只要能溝通」式的簡化再壓平,以迎合網路世界的普羅標準,每個人都是既定印象的模子刻成,以固定的句型問候解決問題。
其實人還是嚮往著有意想不到境界的,層次「高」的文學作品,表現在電影裡終於突破瓶頸的作家,編輯看完最後一頁,放下厚厚的文稿,意味深長地說:太好了,絕對是你最好的作品。如同美食入口,咀嚼,吞下後,第一口氣說出的「好好吃」,我們減化了過程,只剩戰勝困難的故事套路,最後的肯定就夠了。一本偉大好書的電影中,那本書的內容,文句幾乎不曾述及,變成電影意外的最大懸疑。而一切媒介訊息的entertain化,不僅是「娛樂」之意,而是讓「受眾」在適意的理解度上被傳達到要推送的訊息,超出階段一,臻入高深莫測的文字,如果不能保證讀後能在人世苦海解脫,或者得到救贖,永生,或者不是莎士比亞,憑什麼讓人花額外的腦力去讀,去推敲?
想當年姚君在 Macintosh Classic II 上用 hypercard 戲作了詩的機器,每一次亂數發表都是讓人讚嘆的傑作,堪稱北島二號。其中的關鍵,在AI紀元開始,ChatGPT如火如荼時,絕對要封口。為了人類,千萬不能讓 AI 語言能力超越 level one ——免得哪天 AI 用封存在數據庫的美好語言說出指令時,人會以為來自神。